再见。
这两个字真的很有意思,再次的再,相见的见,不带任何否定字眼,放在一起却总是用于难以再相见的离别。
岑明止意识到他正在与和言喻有关的一切再见,共同认识的人,共同做过的事,来自言喻的礼物,为言喻养成的所有习惯。
他开始克制自己,不给言喻电话短信,不再去担心言喻现状的好坏。他将要开始习惯没有言喻的生活,言喻也是一样。
周五晚上岑明止再次给陈秘书转钱,让他为还留在公司加班的几十名同事订餐。这一次他也在场,和陈秘书一起去前台把大大小小的外卖袋子提进来,一层一层地分发,从前门保安,到楼道保洁,从部门主管,到周逸。
岑明止并没有把“再见”这两个字说出口,只是在分完所有的外卖后告诉陈秘书,他的工作合约即将到期,明年开始,不会继续留在这里工作。
陈秘书被这消息打得措手不及,抓着岑明止反复确认了数次后,在上行的电梯里愣愣地掉了眼泪。
岑明止从外卖袋子里找到纸巾递过去,对她笑:“以后这层楼里你资历最老,多带一带周逸吧,他能做得很好。”
陈秘书泣不成声,岑明止望着她哭得晕开的眼线,突然觉得这八年也不算辜负,至少还有人会为他的离开不舍。
事情再多,早晚也能一件一件做完。距离年末越来越近,岑明止反而渐渐空闲下来。陈秘书和周逸默契地为他分担了许多琐碎的工作,底下的主管们也陆续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见到他时总是面露遗憾。
时间是这世上最无情却也最公平,岑明止开始向其他公司投递简历。
他不是一个擅于享受生活的人,工作于他意义重大。面试对他这样的资历来说已经不是必要,只是需要接的电话多了起来。
铃声总是在白天响起,通话通常会持续很久。众多公司的老总亲自给他打电话,询问他离职的理由,就职的意向,期待的薪酬。岑明止在一一回答时总会想到,知道他要离职的人越来越多了,但还有一个,他还没有告诉言喻。
人总是需要仪式感,岑明止也不例外。他决定去见言喻,在某一个晚上,去言喻的公寓,为他做一次饭,应该不会留宿,但如果言喻想做,就做最后一次。
他要同言喻说一句道别,那句直白而简单的“再见”,或许没有太大意义,但他总该亲口告诉言喻。
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他和言喻没有任何联系。
这应当是他们开始关系后的第一次,离别近在咫尺,岑明止用薄弱的安慰说服自己——没有言喻的这一个星期,只要不去想言喻没有找他的理由,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好。
一直到周三,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九点半,岑明止在家中,接到了来自言喻的电话。
“苏岚那边处理一下,过完年给他安排一个好一点的角色。”
岑明止顿了顿,问他:“苏先生怎么了?”
言喻应当是在抽烟,电话里传来轻微的吐气声,岑明止静静等着,等了很久,言喻说:“断了,其他那些人……也算了吧。”
“其他那些人”——岑明止忽然感受到了这个电话的不同寻常。什么是其他?也包括他吗?岑明止望着窗外:“言喻,你在哪里?”
言喻说:“在公寓,怎么?”
“一个人吗?”
言喻顿了顿:“……一个人,你要过来?”
岑明止笑了一下,说:“下雪了。”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开始下了,还不大,落进城市的夜色里,朦胧又漂亮。
言喻那里传来拉窗帘的轻微声响,回答变得有些模糊:“那就别来了,路上不安全。”
“好。”但岑明止还是听得很清楚。
言喻或许不知道,岑明止到底有多了解他。那种了解更类似于一种直觉,无迹可寻。一句话,语气里的轻微变化就能暴露太多问题。岑明止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才是那个恰当的时机,他将要与和言喻有关的过去,彻底做一个了断。
他拿了钥匙出门,外套太薄,车载暖气也挡不住从窗缝渗进来的天寒地冻。高架桥入口出了一起事故,堵车,队伍很长。岑明止打开广播,夜晚的汽车电台里,女歌手缓慢唱着世界上相似的爱恨情仇,主持人间或转播两句路面情况。
队伍前进得很慢,五公里的路,花费了前所未有的时间。那些事故和堵塞好像都在刻意延缓这一场死刑,岑明止将车停进车位时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点二十分,也不算太晚。
他在车上又坐了一会,到十点半整。穿上外套下车,刷卡进入电梯,按下楼层数。起降绳将他送至言喻所在的那一层。家门密码是六位数,言喻母亲的生日,岑明止谙熟于心这么多年,真的按下去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从前是怕难堪,这一次也怕,但从前他总是逃避,这一次却不想,也没有余地再逃。
他按下了门铃,里头的人说来了。
岑明止看着那扇门被打开,看着白幸容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因早有预料而冷静,站在门外,对着惊讶的白幸容笑了一下,叫他:“白经理。”
“……”白幸容迅速整理了表情,笑道:“我还以为是外卖,你怎么来了?”
他穿着一身居家服,米白色,M码,岑明止认得,一个月前苏岚叫他买下来,临时过夜要穿。但当夜他杯经纪人电话叫走,最后没能穿上,于是一个月后,这套衣服出现在白幸容身上,竟然也恰好合身。
岑明止说:“下班正好路过这里,就上来看一看。”
他说谎,说得自然也没有用,白幸容不是言喻,怎么会看不穿这么粗糙的谎言。他意味深长地看岑明止一眼,同时将门开得更大一些,把客厅地上散落的衣物、跌落的水杯,全都暴露在岑明止眼前,说:“那进来坐吧?言喻还在洗澡。”
岑明止想他或许是将自己当作了敌人,因而希望在简短的,似是而非的交锋上,或者说在争夺言喻这件事上,展示自己的胜利。但这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竞争者,而白幸容自己,未必就真正是获胜的那个人。
岑明止拒绝道:“不用了,也没有什么事。”
“那要回去了吗?”白幸容没有挽留,站在高出一截的玄关上:“我听言喻说外面下雪了,回去开车慢一点。”
岑明止点头,甚至笑了笑,说:“再见。”
他转身,后面的门没有立刻关上,白幸容目送他走到电梯间的拐角处,突然又喊住他,说:“岑明止。”
他叫了他的名字,岑明止停下,回头,白幸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固执地挡在门口,像在阻挡外面的人进来,也像阻挡着里面的人出去。
“需要转告言喻你来过吗?”他这样问。
岑明止驻足于楼道的阴影里,再次对着白幸容笑了笑:“不用了。”
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岑明止想他已经得到了最后的答案,是对于他来说并不轻松,却最最好的答案——再见这两个字,送给的并不该是言喻,而是这一刻以前的自己。
至于那答案所带来的东西,沉重,难忘,剖心剜肺,头破血流,都不要紧。他终有一天可以熬过去,没有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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