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已经四十多岁了,正处于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
他对自己的前半生,不,按照这个年头的寿命来说,他对自己已经度过的大半生很得意。
他没读过书,青皮出身,后来在建文年间混进了州府衙门里,就一个打杂的,连个帮闲的都能支使他干活。
等建文帝完蛋了之后,他们的上官跟着倒霉,然后被清洗了一批人滚回家去吃老米饭,于是能说会道的杨二就乘机上位做了小吏。
他爬过,跪过,哀求过,谄媚过,所以奸诈如狐。
“他没否认?”
杨二长得很有威仪,下面的人偶尔拍马屁,会开玩笑说他比知州鲁大人还有威仪。
鼻青脸肿,嘴巴肿的和猪嘴差不多的小吏点头道:“大人,他看着很笃定的样子,只是最后却放了小的回来,肯定是没底气……否则他应当拿了小的来做证据……”
杨二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屋里有个火盆,他走过去,坐在边上的矮凳上,伸手烤着火,招呼道:“来,烤烤。”
小吏受宠若惊的过来烤火,然后杨二缓缓的问了今天的经过。
“……方家的人看着有些震惊,都怕了……”
“那人什么样?”
“普通的模样,看着三十的样子,笑起来有些渗人……”
矮凳突然在地上摩擦了一下,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大人……”
小吏有些慌,就看了一眼。
可杨二依旧是面上带笑,没有什么急切的神色。
“没事,三十左右,朝中那些官员,这个年纪的最多是六七品官就了不得了,所以怕什么?鲁大人在呢!”
小吏想起鲁云对杨二多有重用,就谄媚的笑了笑,结果扯到嘴上的伤口,顿时斯哈斯哈的,那脸都挤做了一团。
“这些钱拿去找了郎中看看,明日…...还得辛苦你继续当值。”
小吏推拒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喜滋滋的拿了那半串铜钱回家。
是的,鲁云放了他的假。
虽然被打了一顿,可得了杨二的感激,还有钱可拿,这事儿怎么都不亏啊!
小吏面目惨淡的模样,却喜笑颜开,让州府的那些人不禁好奇,然后就问了他,却没得到答案。
杨二就坐在矮凳上,浑身筛糠般的颤抖着。
他定定的看着炭火,炸了个火星依旧没眨眼。
“那是谁?”
他在颤抖着,喃喃的看着炭火说道:“三十……三十多吧?那人居然保养的那么好?几辆马车,他这是不怕惊动我,那么……”
杨二的呆滞渐渐变成了灵活,他飞快的开门出去,然后干咳一声,有小吏就过来凑趣。
“大人这是出来散步呢?只是这天冷……”
杨二指指外面道:“最近河间府那边的怨气大,说不准就会传到咱们这边来,叫人在衙门周围搜一搜,看看有没有眼生的,看到了就报过来,我这里会为他们请功。”
杨二的资历老,加上鲁云经常派了私活给他干,所以哪怕他只是吏目,依旧在州府中有话语权。
随即州府衙门外面就多了不少衙役帮闲,他们四处搜寻着。
这个季节寒冷,连叫花子……不,现在叫花子都要被弄起来,然后统一安排移民。
没人!
搜了几遍,那些衙役帮闲们这才遗憾的回去。
“心虚了!”
小刀在远处看着他们这番搜索,然后冷笑一声,也回去了。
……
晚饭……
肉很多,甚至连牛肉都有,可见朱氏真的是下了血本。
方醒看着她的头上少了那根金钗,只是笑了笑,然后频频举杯。
席间难免提到他这些年的际遇,方醒只是捡些顺畅的说了,让两个喝的微醺的老人大呼痛快。
饭后方鸿中就发作了,一个劲的要去祠堂拜祖宗,说是要把好消息告诉祖宗们,顺便让方醒也去磕头。
可哪有喝多了去拜祖宗的?于是方卓和方鸿伟就死命的劝着,最后方鸿中折腾累了,就被扶着去卧室休息。
方鸿伟准备回去了,方醒把他送出去。
“家中这些年都怕了,所以不敢惹官府,涿州于你只是小地方,可好歹这里是方家的根,你下手不可太过,免得伤了乡亲们的心……”
故乡看似缥缈,可一旦你接触它后,就会变得真实,那些人,那些山水,仿佛都触手可及。
方醒点点头,方鸿伟欣慰的道:“你如今算是出头了,方家也敢去考试了,不管能考上什么,好歹让书香门第的名头不落。”
方家,书香门第,名头不落……
方醒侧脸看了看。
方鸿伟的神色很轻松,并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
方醒理解了:这两个家庭一直处于压抑和提心吊胆中,突然冒出一个他,还是那个朝中的红人……
一下从压抑的状态解放出来,难怪方鸿中会喝醉了。
人总是这样,长期的坚强之后,突然那个劲头泄去,然后就什么都不想干;或是长久的压抑爆发,就想报复……
还好啊!
方醒觉得自家的两位伯父看着就是佛系的,这样以后省事不少。
作为亲戚,而且是至亲,方醒肯定希望方家出些人才,但别惹事,惹事的就不是好亲戚。
出门之后,方醒叫了家丁相送。
方鸿伟知道这是担心被人半道动手,就点点头,然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醒儿……”
“二伯有话您就说,小侄这儿能兜底。”
这位二伯活络不死板,方醒觉得以后涿州方家还得要看他和方卓的。
方鸿伟的面色微红,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舒展着。
他抚须道:“这些年被欺负狠了,都是杨二做的孽,你……”
方醒没有去动杨二,所以方鸿伟有些失望,但却没有逼迫和催促。
方醒笑道:“二伯且回去,至于杨二,让他多煎熬一番也是好事,您说是吧?”
方鸿伟仔细的看着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叹道:“老夫自诩有智谋,有城府,可和你比起来却差了老远,罢了罢了,回家睡觉去!”
按理是该方醒去他家拜会,可方醒却是权贵,若是骨头软些的,怕是马上就说明天我带着一家子人过来云云。
这便是矜持,长辈的矜持。
方醒微笑,说这几日就去摆放,然后目送家丁送他远去。
边上有人在窥探,方醒没看到。
“老爷,有人在盯着这边。”
方醒作为得用的重臣,每天都会接收到许多信息,然后他需要一一判断。
先前他算是没空,所以现在消息都纷涌而至。
“州衙外面多人搜索,杨二还没出来。杨二年轻时就是个青皮,能说会道,后来涿州在靖难后被清理了一番,他趁机上位,知州鲁云经常使唤他。”
“定国公还在路上,请罪的奏章已经到了京城,说自家失察,下人跋扈……弄了不少田地。”
“武勋们上了奏章,提请把船队交由都督府管带,据说郑公公气的不行,要和英国公他们干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