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冬天,平安夜圣诞节之后就是元旦,借着这些节日,这群人聚得很是频繁。
毕竟小夏天才半岁,抱出去也不方便,近期的聚会都是在家里的,有时候在遥南斜街,有时候在张奶奶的院子,也在李楠家里聚过。
元旦那天是在张郁青家里吃的饭。
小区的树冠上挂了星星形状的彩灯,窗外飘了一场小雪,在灯光下簌簌散落。
物业工作人员还送了新一年的日历来,很有节味儿。
李楠家的陈灵北也怀孕了,5个月,挺着肚子推开厨房门,说是要给秦晗帮忙。
秦晗最近跟着秦母学会了砂锅,说天冷了这种暖暖的砂锅最驱寒,今晚要煮给大家吃。
她拎着汤勺转身,看见陈灵北,吓了一跳。
“别别别,你别进来,厨房地上容易有油点和水点,万一摔倒怎么办呀。”
秦晗穿着一件粉色的围裙,扭头问张郁青,“对吧?孕妇不能进厨房是不是?”
秦晗怀孕时,张郁青就没让她进过厨房。
所以秦晗的印象里,孕妇进厨房这件事很危险。
陈灵北掩唇笑了:“肯定是青哥告诉你的,可太宠你了。其实没事儿的,让我帮你吧。”
张郁青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围裙,样式和秦晗身上的一样,简洁的格子花纹,只不过尺码比她那件大,穿上围裙,显得张郁青气质更加柔和。
他拉开厨房门,靠在门边,对着客厅外说:“李楠,别让陈灵北下厨,你过来帮忙。”
李楠正在和罗什锦拌嘴,听见张郁青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拉着陈灵北:“哎呦我的祖宗!你怎么去厨房了,我去我去我去帮忙,你可赶紧歇着吧。”
他把陈灵北拉回沙发旁,“你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了啊。”
陈灵北点头,很是乖巧:“好呢。”
“就你这种不贴心的人,给你生什么孩子?”
罗什锦趁机吐槽,想把刚才拌嘴没赢的报复回来,“就知道在这儿扯犊子,都不知道照顾孕妇。”
李楠和陈灵北转头看着罗什锦,俩人画着同款圣诞妆容,都是齐刘海的长直发。
一个说“他对我挺好的”,一个说“用你瞎比比”。
罗什锦觉得自己这个单身狗受到了伤害,从沙发上起身:“我不跟你们这一对一对的在这儿吃狗粮了,我去对面看丹丹和奶奶。还是跟北北玩一会儿舒心,开饭了告诉我。”
“不告诉你!”李楠说。
“那我就不让北北跟你回家!”罗什锦马上反驳。
两个人挺大的男人,斗嘴就像小学生。
幼稚兮兮的。
罗什锦走的时候犹豫了一瞬,他看向谢盈。
但谢盈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罗什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自己去了对面的奶奶家。
罗什锦走后,李楠去厨房给张郁青他们帮忙,客厅只剩下谢盈和陈灵北。
谢盈有些心不在焉,陈灵北已经把坚果端到她面前举了半天,她都没回神注意到。
还是秦晗从厨房出来,看见这场景,过去坐在谢盈身边:“想什么呢呀?”
谢盈才回神,对着陈灵北说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怕你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就没打断。”陈灵北笑眯眯地说。
三个女人坐在沙发里,窗外只有夜星闪闪,帝都市五环内不让燃放烟花,看起来就没有其他城市热闹。
倒是有人去逛庙会,只不过他们这些人里,一个待产的孕妇,一个有着半岁宝宝,去庙会还是不方便。
秦晗说:“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可以去庙会看看了。”
“是呀。”
陈灵北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一直都很想给自己的孩子买那种纸糊的花灯,不知道还有没有的卖。”
“遥南斜街有卖,老人们会做那个,特别精致。”秦晗说。
“一定是青哥给你买过吧?”
秦晗笑而不答。
秦晗家里也不寂寥,开放式的大阳台上面挂满了金色的灯串,像一弯闪亮的小银河。
小夏天就在客厅的婴儿床里,香甜地睡着,偶尔吧唧吧唧嘴。
小孩子的睡颜特别可爱,陈灵北忍不住凑过去:“我家宝宝如果能像小夏天长得这么可爱就好了。”
谢盈这时候才开口说了一句:“你长得也好看,孩子肯定好看。”
可明明是夸赞的话,却被她说得蔫巴巴的。
陈灵北看向秦晗,用口型问她:谢盈她怎么了?
秦晗摇头,示意说她来问。
谢盈和秦晗做闺蜜8年,同甘过也共苦过,大学也曾在窝在一张被子里哭诉过,默契还是有的。
谢盈坐在那儿不用说什么,秦晗就知道她肯定是有心事。
她像大学时一样,搂着谢盈的胳膊:“不开心?”
“也不是不开心,我在想......我过完年就27岁了。”
谢盈叹了一声,“小秦晗,我从来没这么犹豫过,你也知道,我对罗什锦他......”
前年张郁青和秦晗婚礼,谢盈是伴娘,罗什锦是伴郎,也是那时候谢盈认识罗什锦。
那会儿大家都开玩笑说他们像,两人也就对对方印象比较深。
后来谢盈留在帝都市工作,在遥南斜街租了房子。
因为距离近,也因为有秦晗和张郁青这两个共同的朋友,谢盈和罗什锦越混越熟悉。
其实罗什锦性格特别好,也有担当,她能感觉到罗什锦对她也有些不同。
只不过等来等去,罗什锦迟迟都没开口过。
秦晗知道谢盈要说什么,她对这种事情不够有经验,只能把张郁青从厨房叫出来。
张郁青和谢盈说,罗什锦应该是怕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陈灵北说:“男人们就爱乱想,李楠那会儿也是,还是我先告白的,等着他主动怕不是要等到我50岁变成没牙老太太呢,谢盈,要不然你也主动告白?”
谢盈叹了一声:“我再想想。”
砂锅煮好,小夏天忽然醒了。
孩子一哭,张郁青过去抱起来细细查看,有些无奈地对秦晗说:“还是需要你,孩子没上厕所,估计是饿了。”
秦晗起身抱过小夏天,当了妈妈之后,她眉眼间不经意浮动着醉人的温柔。
她对谢盈说:“今天还是元旦呢,外面还下了小雪,感觉是个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
“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当然就是好日子呀。”秦晗说。
谢盈笑起来:“知道了。”
砂锅里煮了猪肉荸荠丸子、大虾、扇贝丁、小鲍鱼,还有豆腐、小白菜和粉丝。
汤汁鲜美,一群人边吃边聊,奶奶记忆时好时坏,却在今天突然提议喝点白酒:“这种日子呀,喝点白酒最暖身子。”
秦晗、陈灵北和丹丹喝了果汁,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喝了一点酒。
晚上陈灵北开车载着李楠回家,秦晗问谢盈和罗什锦需不需要送。
起初罗什锦和谢盈谁都没说话,后来谢盈先开口:“我走着回去吧,也不算远,我吃得太多了,想要消化消化。”
“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可不安全,我跟你一起走走吧,要是走累了咱俩再打个车?”罗什锦说。
谢盈点点头。
两人出门前,谢盈穿鞋时单脚没站稳,晃了两下,罗什锦赶紧扶住她,有些担心地问:“咋回事儿啊?是单纯地没站住啊还是喝多了?你要是喝多了难受就住青哥这儿得了,别回头一吹风着凉了。”
谢盈站稳后扭头看向罗什锦,眼睛很亮:“是没站稳,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两人出门后,秦晗问张郁青:“他们会顺利么?”
张郁青揉着她的头发,笑着说:“放心,罗什锦虽然犹犹豫豫的,但也不是个没担当的男人,会顺利的。”
只不过有些话,要他们两个当事人自己说清楚才行。
外面下着簌簌小雪,天气倒是不算太冷。
谢盈和罗什锦沉默地走在一起,街道上很安静,只有路灯长明,雪地上浮着的一层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一阵风吹来,谢盈穿着小皮鞋,正好踩在雪地下面凸起的石子上,又没站稳,晃了晃。
罗什锦在旁边嘟嘟囔囔:“叫你多吃点你也不听,看你瘦的,风一吹就晃悠,万一营养不良生病了怎么办?”
“我是踩到了石子。”
“大冬天的这么冷,你穿个小皮鞋,肯定会滑啊!而且也冻脚,你们这些女孩子咋就这么爱美,也不注意身体。”
罗什锦说完这些,谢盈沉默着没回答。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尖头小皮鞋,忽然笑了笑。
以前在大学寝室里,她做什么都是最利落的,胆子也大,现在怎么这么怯懦呢?
连秦晗都说了,今天会是个好日子。
谢盈偏过头,把被风吹乱的卷发撩到耳后:“罗什锦,我不是女孩子了。”
罗什锦莫名其妙地扭头:“啥啊?你说啥呢?你不是女孩是啥啊?是男孩吗?”
“我27岁了。”
谢盈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去年圣诞节咱们就是一起过的,那时候我已经开始等你了,我记得你说过,让女孩子表白显得不够爷们儿,我也不想抢这个先,但等了一年对我这种性子的人来说太久了,过了今天,我就不等你了。”
罗什锦一怔,下意识去拉谢盈手腕,傻乎乎地问:“你不等我你去哪啊?”
“什么我去哪啊,我还在帝都市工作啊,但是不等你了,和别的男人谈恋爱,然后结婚生孩子呗。”
“那怎么行!!!”罗什锦扯着嗓门喊了一句。
谢盈扬起下颌:“为什么不行呢?”
罗什锦的脸一点点涨红,然后把谢盈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谢盈,我家条件不怎么好......”
“条件不好怎么了?往上数三代,谁家还不是农民了?”
罗什锦眼眶泛红,摇了摇头:“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李楠都说我有时候说话特别墨迹,你愿不愿意......”
谢盈挽住他的手臂:“你说啊,只要你说,我就愿意听的。”
那天他们还是打车回了遥南斜街,因为罗什锦才刚起了个话头就停下来,他和谢盈同时开口:“大雪天的站在马路上谈心也太傻逼了!”
说完,两人相视笑了。
打车回到遥南斜街街口,罗什锦拉着谢盈的手一路小跑。
他在冷风里喊着:“盈啊,咱快点走,现在条街是风口,容易着凉。”
跑到谢盈租的房子门口,谢盈喘着气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说:“你、你怕我着凉怎么不想着背我回来,居然带着我、居然带着我跑,你可太不温柔了。”
她喘出来的气在冬夜里化成白雾,一团一团呵在面前。
“也、也是哈。”
罗什锦也喘着气,挠了挠后脑勺,“我一时没想到,下次你提醒我,行不?”
谢盈把门打开,按亮墙边的开关,在灯光里笑着看他一眼:“行啊。”
她住的这间房子是刘爷爷家后院的空房,卧室不算大,但也收拾得挺整洁的。
谢盈先进去,回头问罗什锦:“进来呀,站门口干什么?你要站在那儿给我讲故事吗?”
“谢盈,我其实可喜欢你了,你给秦晗当伴娘的时候我就想,这女孩儿谁啊,咋这么好看呢,要是能当我女朋友就好了。”
罗什锦站在门口,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但我这想法确实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谢盈一把把罗什锦拽进屋里,然后关上门:“进来说吧癞蛤蟆!这大风呼呼的,天鹅快要被你敞着门冻死了!”
罗什锦被她按在一张椅子上,谢盈则盘腿坐在床上。
他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就是有种明明幸福就在眼前,他却不敢伸出手去抓住的感受。
“我以前总觉得让女人先告白太不爷们了,但真轮到我开口时,我才知道有多难,谢盈,你听我讲讲以前的事儿吧,等我讲完,你要还愿意继续听,我就高白了。”
“合着你还得确定我能答应,才敢告白啊?”谢盈翻了个白眼。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你别因为看到秦晗嫁给青哥过得那么好,就觉得我也能行......”
罗什锦沉默半天,说,“我从青哥给你讲起吧。”
罗什锦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他青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青哥可太爷们儿太有担当了!
其实小时候罗什锦还挺烦张郁青的。
罗家院子和郁家院子离得也不远,都是遥南斜街的老街坊,两家也是有走动的,这么一走动,张郁青就成了罗什锦爸妈口中别人家的小孩。
罗什锦比张郁青小2岁,对于张郁青被爸妈夸得神乎其神的言论十分不屑。
他那会儿就想:装逼!哪有小孩不爱玩的,都是装的!
小时候不会顶罪,稍微大点,10岁时,小罗什锦就会顶嘴了。
罗父再说什么“郁青这孩子懂事儿”这样的话,小罗什锦就会梗着脖子反驳他爹:“他咋就懂事儿了?你看他爹整天在家窝着不出门也不干活儿,就靠张奶奶赚钱,郁青肯定也是那样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在罗什锦记忆里,他爹是个好脾气的老实男人,卖了一辈子水果,别的不会,关于水果的事门儿清。
家里脾气最暴的是他妈,整天拿着炒菜勺子骂他们爷俩邋遢。
10岁的小罗什锦那时候有两种思维定势:
第一,他爹绝不会像他妈一样暴躁。
第二,他妈再骂他俩窝囊,也绝对不会离开他俩。
这两个“思维定势”都在同一个冬天破灭。
先是因为罗什锦说郁青“有其父必有其子”,被自己亲爹一脚踹出家门,很严厉地叫他反省自己说得是不是人话。
这件事直接导致罗什锦对张郁青的印象降到零下,比冬天窗户上的冰花还要冰。
老罗居然因为别人家的孩子踢了自己一脚,奇耻大辱!!!
那时候小罗什锦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叛逆地想:老罗要是真那么喜欢郁青,怎么不去找郁青当儿子,整天夸他,自己在亲爹眼里就是一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废物。
有那么几天,罗什锦都不和他亲爹说话,他觉得老罗需要反思,为了别人家的孩子踢他这件事,根本就不对。
但是老罗很忙,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罗什锦也就看不出来,他亲爹到底有没有为他踢出的那一脚感到愧疚。
这件事出了没几天,老罗上货时把货车翻了。
冬天路滑,车子刹不住,直接侧翻在道路旁,人倒是没什么事,就是腿摔了一下。
最严重的是,他们的水果全都摔进了河里。
偏偏那一车是年货礼盒的水果,一箱一箱套着红色塑料袋的的橘子和印了吉祥话的大富士都掉进河里,不只是赔了一车水果钱,还得给租货车的地方车子修理费。
罗什锦第一次看他爹愁眉苦脸,却又不舍得抽一根烟。
那阵子罗什锦的妈妈身体也不好,年轻时候干过重活,一到冬天就咳嗽,咳得整个人脸色苍白,倒是难得温柔地劝罗父:“春生啊,要不去张大娘家借一点吧,咱们现在没有钱上下一批水果了,不上货怎么赚钱啊?”
罗父满面愁容:“张大娘家也不容易,攒下来的钱还有一部分是郁青那个小娃娃赚来的,怎么好意思开口。”
“那我们怎么办呢,卖完剩下的这点水果,我们靠什么生活呢?”
罗什锦安静地站在门外,看见他爸揽着他妈妈的肩头,笑着说:“你就放心吧,我再想办法,保证不少了咱儿子吃的穿的,给我们什锦养成壮汉。”
老罗眼角一笑,眼角都是皱纹,还真的挺像鱼尾巴那种形状。
难怪要叫鱼尾纹,罗什锦愣愣地想着。
10岁的罗什锦第一次感觉到生活的压力,也不得不承认郁青确实有被夸的资本。
他每天吃着喝着享受着父母呵护时,郁青已经开始“养家”了,像个男子汉一样。
罗什锦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做了个决定,他要和郁青借钱。
他硬着头皮跑去郁青家,站在门口又开始犹豫,那时候他还小,思想非常中二,觉得自己这是在和敌人低头,太没出息了。
等张郁青从院子里推门出来看见罗什锦时,毫不夸张地说,他已经哭成了一个煞笔。
鼻涕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淌。
张郁青很难不吃惊,推开家门就看见一个小胖子,穿着枣红色的羽绒服,小胖手和小胖脸都冻得通红,几乎和衣服一个颜色了,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任谁看见这场景,都会吃惊。
张郁青皱了皱眉:“要进来坐坐吗?”
语气听起来一点诧异都没有。
罗什锦那时候不觉得张郁青的平静是淡定,他伤心地想,这人可太冷漠太没有同情心了。
越这么想,越是觉得伤心,哭得越厉害。
顺便把那种家里没钱的担忧、对生活压力的恐惧、对爸妈的心酸、还有莫名其妙的委屈和不安全部都哭了出来。
在罗什锦以为自己将会哭得在张郁青家门口抽过去时,他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
张郁青把他扯进屋里,不是张奶奶住的那间屋子,是他自己的屋子。
他把门关上,翻出卷纸扯了一段胡乱往罗什锦脸上擦。
那时候遥南斜街还是烧火炉取暖的,张郁青屋里不算冷,但也并不很暖和,呵出来的气息都是白雾。
12岁的张郁青就这样呵着白雾问罗什锦:“出什么事儿了?”
罗什锦面对10年来心里默默痛恨的“敌人”,又看向张郁青身后被他关紧的门,忽然觉得很有安全感。
他哑着嗓子哽咽几声,然后艰难地开口:“......我们没钱了。”
张郁青点点头:“听说了,你家货车翻了。”
一说这事儿,罗什锦有差点哭出来,张郁青指了指他:“憋回去,给你擦鼻涕眼泪太废纸了。”
“哦。”
张郁青跟他说:“我奶奶已经去你家送钱了。”
“什么?”罗什锦诧异地喊了一声。
“我说,奶奶已经去给你们家里送钱了,别担心,不要再哭了。”
看得出来,张郁青是在耐着性子和他解释。
那天罗什锦很懵,困难难道就这么轻易化解了吗?
他在张郁青屋里坐到情绪彻底平复,看着四周的陈设,只有课本和几本名著,看那封面的旧样儿,估计是从刘爷爷那里借的。
罗什锦问:“你不看连环画啊?”
张郁青说:“不看。”
“哦,那我走了。”
罗什锦极其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尴尬地蹦出一句:“那啥,等我下次来,给你带连环画看,可有意思了。”
那之后罗什锦对张郁青的印象大变,他觉得张郁青确实经得起老罗的夸赞。
也觉得的,这人挺够哥们儿的。
那年春节,张郁青还给他们家送了好多肉馅,说是买多了吃不完。
冰天雪地里,罗什锦一开门,张郁青就站在门口,提着一兜子肉馅:“拿进去吧,买多了。”
其实肉有什么吃不完的,实在吃不完天气这么冷放在外面窗台上就能冻上,又不会坏掉。
罗什锦知道,张郁青只不过是听说他家里今年生意一般,怕吃不上肉馅,才给送来的。
罗母抹着眼泪,看了眼一大盆剁碎的白菜:“什锦,还不快谢谢郁青,不然咱们得吃素馅了。”
那是罗母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罗什锦在饺子里吃到了硬币,还说新年一定会好运连连。
转眼到了冬末,罗母却因为急病去世了。
那些天罗什锦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老罗哭了好几次,罗什锦都硬挺着没哭。
直到罗母入土,罗什锦跑去张郁青家,进门喊了一声:“郁青,我没有妈妈了。”
张郁青什么都没说,只是拥抱了他。
他在那天才失声痛哭,哭得抽抽噎噎时,听见张郁青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不怕你废纸。”
也是从那之后,罗什锦对张郁青的称呼才有了变化。
从郁青变成了“青哥”。
罗什锦后来去学了汽修,在市里的汽车修理厂工作。
因为他年纪小,性子又耿直,在汽车修理厂总挨欺负,干最累的活儿,赚最少的钱。
每天灰头土脸不说,还惦记家里的老罗。
老罗以前开水果店租的房子被房东卖了,水果店也不能开了。
有一天罗什锦挨欺负,主管非要说他偷懒,不给他工钱。
罗什锦没忍住,和主管打了一架,工作也丢了。
那时候他17岁,灰头土脸地跑回遥南斜街,又是抱着他青哥大哭一场。
张郁青笑着说:“哭什么,这店后门不是有地方么,支个水果摊,能赚钱。”
那会儿他青哥也才退学,身上的担子比他还重,后门租给任何一个人都能多赚一笔费用,非要白给他占了买水果。
罗什锦用手掌抹掉眼泪:“青哥,谢谢,真的。”
“谢什么。”
张郁青轻描淡写,说后门有意口井,正好夏天能用来冰镇西瓜,罗什锦家里以前翻过一车水果,统统掉进了遥南河里,大概是河神收了水果高兴吧,才给他这个开水果摊的机会。
罗什锦给谢盈讲这些时,又忍不住红了两次眼眶。
谢盈拍着他的肩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罗什锦咬牙忍了一会儿,才把眼泪忍回去:“所以你看,真正牛逼的是青哥,他上过大学,也有文化有头脑,遇事儿不慌,能力还强,我就不行,要是没有青哥,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干啥呢。谢盈,你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是学校的老师,跟着我这样的男人,你真的不会觉得委屈吗?”
他说完这些,眼泪还是有些不受控制,有一滴就那么顺着眼角滑下来。
谢盈也跟着哭了,她抹掉眼泪,摇了摇头:“罗什锦,我就问你,跟你在一起,你会不会对我好,永远对我好,只对我一个女人好?”
“会!”
罗什锦用力点点头:“谢盈,你如果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一定拼了命对你好。”
“那我再问你,你喜欢我吗?是因为我27岁了还没对象你瞅我可怜,还是因为喜欢我?”
“喜欢你,谢盈,我是喜欢你,我对天发誓!”罗什锦举着三根手指,满脸严肃。
谢盈看着他那个傻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就行了,我也喜欢你。”
“我现在能给房子付首付,但是车子......”
罗什锦挠着头,“不知道明年水果能卖的怎么样,你要是喜欢车,我可以跟青哥借一点钱......”
“罗什锦!你可真行!”
谢盈气得都笑了,“咱们俩刚在一起,不到2分钟,你在这儿跟我说什么房子车子的,你给我什么我就享受什么,你给不了的大不了咱们一起努力,怕什么啊!现在最重要的是,你难道不想吻你的女朋友吗?”
她说这些话时,脸颊绯红,心跳快得不像话。
罗什锦果然很会煞风景:“那咋整啊,我晚上吃蒜了......”
“去漱口啦!傻子!”
那天晚上罗什锦没回家,在谢盈的卧室留宿。
第二天一早秦晗因为担心打了个电话过来,秦晗拨的是谢盈的手机,接电话的却是罗什锦:“你好,我是罗什锦。”
“......罗什锦呀,我是秦晗,谢盈呢?”秦晗十分茫然地问。
电话里传来一声羞愤的尖叫:“罗什锦!你接我的电话干什么!”
“是不好意思盈盈,我睡懵了!”
秦晗是把手机放了扬声器打过去的,听见里面乱糟糟的对话,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给谢盈拨电话,接起来的是罗什锦。
而且罗什锦声音睡意未消的,他还说自己睡懵了?
正想着呢,张郁青从背后靠过来,拥着她的腰帮她挂断了电话。
他凑到秦晗耳边说:“还听呢?再听就是晨间运动了。”
秦晗这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惊喜地转身看着张郁青:“张郁青!他们是不是在一起啦?”
“应该是。”
“我还担心了一整晚呢......”
昨晚秦晗睡得确实不好,她给张郁青讲起以前在寝室的事情,讲起她和谢盈一起度过的那段不算快乐的日子。
“我出国前都是盈盈陪着我的,她也是个感性的人,我好担心,罗什锦不会不会......”
当时张郁青安慰她:“别乱担心了,罗什锦一看见谢盈,两只眼睛都贴在她身上,一定是喜欢的。”
晨光柔柔地从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张郁青替秦晗把戳在颈窝里的头发捋顺,笑着问她:“小夏天还在睡呢,要不要再和他睡一会儿?午饭前我再叫你?”
“不睡了。”
“那跟我睡?要不要跟我再睡一会儿?”
秦晗打一下他的胸膛:“说什么呢呀。”
张郁青反而笑了:“我们是不是也有一阵子没做晨间运动了?要不要试试?”
罗什锦和谢盈的婚期定在春天,迎春花开了一片一片,罗什锦又瘦了几斤,穿上新郎西服时,已经是个宽肩窄腰的壮汉了。
都说典礼前不能见新娘,罗什锦偷偷跑进化妆室时,谢盈正在擦一个相框。
她今天很漂亮,穿着蓬松的白色婚纱,高跟鞋摆在一旁,这会儿正偷懒地穿着拖鞋。
罗什锦进去,谢盈转过头,吓了一跳:“卧槽,你怎么来了,不是说等一会儿在典礼上见面吗?”
“想你了,来看看你。”
谢盈指着自己的脸:“我今天早晨不到4点就起来了,这个妆怎么样?”
“好看!”罗什锦竖着大拇指。
谢盈笑着把手里的照片给罗什锦看:“我刚才和妈妈说了,以后咱们会好好的,一定不让她担心。”
罗什锦这才看清,谢盈手里拿着的是他小时候一张和妈妈合影的照片。
182身高的男子汉差点又哭出来。
每个夏天都有说不完的欢乐,再到夏天时,小夏天已经一岁了。
李楠和陈灵北的孩子也已经满百天了,是个女孩,取名叫兮兮,李楠说等以后再生个二胎,取名叫咚咚,一家子“咚兮楠北”就凑齐了。
谢盈也在这个夏天怀孕,罗什锦说他家孩子的小名就叫小西瓜。
“甜氧”店里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又开花了,北北趴在店门口晒太阳。
卖乌梅汁的老奶奶步履蹒跚,可她做的冰镇乌梅汁和桂花糕还那么好吃。
丹丹推着张奶奶去市场了,她已经能独立买菜了,市场的叔叔阿姨都认识她,会送给她新摘的小青菜和带着泥土芳香的胡萝卜。
每一个人都在变好。
秦晗在楼上和室友聊视频,不是大学室友,是在美国做交换生时候的室友们。
当初韩国那对小情侣金敏恩和朴池已经结婚一年了,他们没有要孩子,倒是在美国时养的狗狗吉拉已经生了一窝漂亮的狗宝宝。
法国的短发姑娘艾玛现在留了一头柔顺的长发,很美。
德国那个富二代男生安德里嘛,也已经当了爸爸。
张郁青抱着小夏天上楼叫秦晗吃饭时,秦晗他们的跨国视频已经临近尾声,正在互相道别。
张郁青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视频里忽然一阵尖叫,几个室友用不同口音的英文欢呼,说秦晗的老公和儿子都好帅。
挂断视频,张郁青忽然说:“我看见了。”
“什么?”秦晗接过小夏天,抱在怀里,有些不解地看向张郁青。
张郁青没说话,秦晗却是突然想起来,张郁青在照片上见过安德里。
而且那是一张只有她和安德里的照片,好像是圣诞节时朴池抓拍的。
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这个男人都33岁了,难道还会翻出这种陈年老醋吃?
秦晗有些疑惑,主动凑过去吻了吻张郁青的侧脸:“可是我和安德里没什么的呀。”
她怀里抱着的小夏天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咿咿呀呀地凑过去亲爸爸。
两边侧脸都被挚爱的人吻着,张郁青轻轻笑出声。
他说:“怎么还心虚上了,和那个德国男人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你因为以前的照片......”
张郁青揉着秦晗地脑袋:“不是。”
秦晗更纳闷了:“那你说什么你看到了?看到了什么?”
“看到你房间的灯光了。”
昨晚张郁青一家三口是在店里住的,小夏天很喜欢店里的瓶瓶罐罐,也喜欢遥南斜街和夜里的萤火虫。
几乎每个月,秦晗和张郁青都带着他来店里住两次。
最近秦晗眼睛不好,总在用缓解疲劳的滴眼液。
昨晚张郁青有个需要熬夜的工作,下楼工作前他叮嘱秦晗,叫她早点睡,不要又点着台灯熬夜看书,很费眼睛。
秦晗当时非常乖地点头说:“好的,那你也不要太晚。”
“嗯,晚安。”
结果夜里一点多,张郁青去杂物间取东西,走上台阶正好看见卧室门缝隙里面的灯光。
他当时没推门,怕吓着秦晗和小夏天。
秦晗抱着儿子举起一只手保证:“我不是故意的,就是那东西时候刚好看见你以前看过的一本旧诗集,翻着翻着时间就过去了。”
“哪本?”
秦晗从枕头底下拿出来,弯着眼睛问他:“里面都是情诗,会不会是你情窦初开时候看的呀?”
真的是好深情的一本诗集,连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都收录在里面,最出名的就是那句“不思量,自难忘”。
“我情窦初开不是只为你么。”张郁青随口就是一句。
秦晗被他说得脸红,把书丢进张郁青怀里。
张郁青看过的书籍太多,眯着眼翻了两页才想起来,是小姑娘不在身边那几年,他随手翻过的这本书。
他问秦晗:“你看完了?”
“没有呀,看了一半,后来太困了就睡了。”
张郁青翻到诗集的最后一页,给秦晗看。
最后一张空白页上面居然是他用寥寥几笔画出来的秦晗侧影,他说:“我只在想你时,才看情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