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阳光正好时候,荀况的“午觉”睡醒了。
不醒也是不行的,尽管所得极少,可总要面对。
鞠子洲的脾气、义理、心思、目的,大都是未知之数,这是他所遇到的,最难以琢磨的敌手。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见识不俗,思维敏捷,知识水平上,应当说是个不输于自己的人物。
荀况深深呼吸,来到学塾,遣人去寻了鞠子洲。
一些士人上午听了荀况与鞠子洲的辩论,知道下午还有如此辩论,便早早等在学塾,连带着,还有一些听说了消息,临时赶过来的人。
他们见到荀况出现,连忙拜见。
荀况与他们对礼过,便等候鞠子洲。
询与鞠子洲一齐来到时候,士人们与荀况均已经等候多时。
“荀夫子,午安。”鞠子洲对着荀况一礼,随后跽坐在他面前不远处。
“鞠先生。”荀况微微一笑:“先生午间休息得可还好吗?”
“尚可,多谢荀夫子关怀。”鞠子洲向荀况致谢。
荀况抬起手向下压:“鞠先生,食饱、睡足,我们便继续上午所言,莫再耽搁了吧。”
鞠子洲一阵无语。
上午也不是我叫停的吧?你这老头,怎么搞得跟是我叫停了辩论,想要逃避一样?
心中一阵牢骚,鞠子洲并不表达,只是表现出从善如流的姿态:“听夫子命。”
荀况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开口说道:“上午时候,我们讲到,国之强弱有别。”
荀况以探寻的目光看向鞠子洲:“鞠先生的意思是,在楚国施行不下去的政策,在秦国,便能够施行吗?”
“政策的施行,最主要看的,是国家内部的实际情况,与国家外部,与外国的关系。”
“楚国的情况,荀夫子居住于此,相比有所了解。”
“夫子居县令之职而蜗家中、塾中,授课讲学传道,于先生个人,自然是德行高尚令人敬佩;然而夫子。”
“对于楚国、对于楚政,您的行为,又该算是什么呢?”
“县,是君主直属的外领,原本应当是奉君主命令,也就是,楚王命令。”
“可夫子将县中琐事寄托给谁人了呢?最终此县中,又是听奉谁人命令呢?”
答案毫无疑问是春申君黄歇。
荀况不语。
他已经猜到了鞠子洲想要说什么。
“夫子可知道,楚国上下,似兰陵县这样的县,还有多少吗?”
鞠子洲话锋一转。
荀况很是惊异。
不是要攻辩自己?
“这样的县,君主、朝廷的政令不如权臣的命令管用,统筹的政策制定下来,确如废话一般。”
“这样的国,对外时候,便如散沙!”鞠子洲问道:“荀夫子,这样的国,凡是有损于春申君的政策,都是无法施行的吧?”
荀况不语。
“夫子不妨猜一猜,秦国之中,这样的县,有多少?”
想必是不多的。
荀况有些意动。
“在疆域、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一者政令处处受阻、政策不能统一、命令无法传达、上下无法一心;一者处处通畅无阻、政策上下齐同、命令无所阻滞、上下齐心协力。”
“这便是,强国与弱国的分别了。”
荀况若有所思:“是以,国强,则需要……”
则需要,打击像春申君这样的“例外”。
又或者,是春申君这样的例外成为这个国家的意志。
无论如何,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中心。
“需要在坚持其核心政策的条件下,尽可能的减少对核心政策有阻碍的力量。”鞠子洲阴恻恻地说着。
荀况凝眸看着鞠子洲。
这句话杀气很重。
“鞠先生的意思是?”
“拿我们所说过的‘扩大税制’来举例吧。”鞠子洲随口说道:“荀夫子知道楚国主要的纳税群体是谁人吗?”
“知道名义上应该纳税而实际上却没有真正承担税务的人都有哪些吗?”
“知道扩大税制之后,身上负担减轻的人是哪一部分,而身上承担了更重负担的人是哪一部分吗?”
“知道扩大税制会造成谁人得利,谁人失利吗?”
一个时辰半之前,荀况是不知道的。
而现在,他知道。
鞠子洲看着荀况:“那么,如果将‘国中之地尽数化为郡县’作为国家基本政策,那么扩大税制将是必行之事;一旦如此,荀夫子,这便是一个国家的‘中心’政策了。”
“而与之相悖的力量,便都是需要被剪除的。”
“之后国家若想真正推行政策,都要以‘中心’政策为主,其他为辅助。”
“那么政策能否真正施行,国家是否稳定,关键就在于——是否能够尽量减少对‘中心’政策的阻碍了。”
也就是,尽可能杀掉那些阻碍新税制施行的人。
“这些阻碍如果太过强大,那么‘中心’政策便无法施行,最坏的结果,就是人亡政熄。”
“如此一来,国中之地,皆为郡县的构想,便就破灭。”
“放在天下,也是如此。”
鞠子洲恶劣笑着:“荀夫子,你觉得,是这样吗?”
荀况的手无力松开。
他眉头深锁。
这是他几乎没有接触过的领域。
正常情况下,荀况心目中的政治是温和的,是以“理”和“名”为重心的。
名正者,言顺。
理直者,气壮。
而这一切的核心,便是人的德行和“礼”的完备程度。
但今日鞠子洲的话,似乎不无道理。
尤其是强国与弱国的区别,在荀况眼中,这是最正确的。
然而…然而似乎漏了什么…
荀况心中郁气。
……
“请陛下赐我死罪。”侍卫张新跪叩在嬴政面前。
嬴政正在处理政务,听到这句话,头也没抬起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一旁正在批示道路修筑具体事项的争流看到下首跪伏的人,稍微思索,便说道:“陛下,这人是与玄宫中侍候的一个宫人有了私情,今早被我撞见了。”
嬴政一时没有开口。
这是件小事。
不值得太过关注的。
宫中侍候的宫人,名义上都是“秦王”的私产,也都是秦王的女人。
任何外臣在未经秦王许可的情况下与之有了关系,便都是罪过。
张新见嬴政并不开口,以头抢地,叩出闷响,两三下额头见血:“求陛下饶玥一命,一切罪责,皆臣之罪,臣该死,求陛下饶她一命。”
他这样苦苦哀求,叫嬴政好生烦躁。
“情爱小事,你大好男儿,又有军功,又有前途,真就愿意为了一个身份、家世、容貌都配不上你的侍女去死吗?”
张新心中惊骇。
嬴政的确是秦人都信服都愿意跟从的王,但这位王,在张新的心目中,他可是从来与“仁慈”二字不沾边的!
“臣愿意一死,求陛下饶她性命……”
张新越发恳切,苦苦哀求。
嬴政皱眉,手中竹简放了下来。
这本是件小事。
然而嬴政忽然想起一些事情,问道:“若是你二人之中只能活一个,张新,朕要你选,你们谁人能活,你做何选择?”
“臣愿意赴死!”张新没有犹豫,以头抢地,重重一磕,鲜血直流:“多谢陛下恩典。”
嬴政皱眉。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他的手掌伸向旁边几卷看过了数遍的竹简。
那是秦国历来农民造反的记录。
“张新。”嬴政思索片刻:“你可想清楚了,你如今的身份,是你自己战场搏杀,生死之间,好容易得来的,你可还有父母尚在、以后好生做事,官职必不会小!”
“届时,什么样的女子你得不到?”
张新没有一丝迟疑:“臣愿意赴死,谢陛下恩典。”
嬴政放在竹简上的手收缩回来,眉宇间多了一些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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