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出事了。杨磊是在燕子乙工程公司的办公室里接到丁文的电话的。丁文只知道杨磊的这个办公室号码。“磊哥……”丁文的声音很不对劲。“怎么了?”杨磊觉得有异。“……我在……鼓楼派出所……你能来接我一下吗?”丁文的话说得很艰难,难于启齿。“我马上到!”杨磊拿起外套,出了门。自从房宇出了事,杨磊就没再跟丁文见过面。丁文打过电话给他,也来找过他好几次。杨磊带着歉意,告诉丁文,他最近事儿太多了,而且房宇受伤了,他要照顾,所以没什么时间到他那儿去玩电脑了。丁文很失望。“我真没什么别的意思。真的是抽不出空。”杨磊不忍心伤害丁文。“你要想找我,随时来,我随时欢迎。”杨磊说。但是丁文自己心里清楚,杨磊是不会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天天去他那里了。以后也不会再去了。丁文很难受。这不是他第一次失恋,却是他刻骨铭心的一次。他真的爱上了杨磊。受失恋折磨的丁文,去了鼓楼广场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在当年的鼓楼广场,有一个英语角,那年头开始流行学英语,说口语,每周末都会在鼓楼广场聚集一群人,去那儿的人都不说中文,要说英语,互相说着练,也交交朋友。就在距离这个英语角不远的小公园,一个黑暗、幽静的公园里,同样也有一个角落,同样也有一群人在聚集。但是这个角落的存在,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只有这个圈子里的人,才会知道。那里,是一个同性恋找伴儿的地方。丁文就是那里的常客。在没有情感归宿的时候,丁文会去那儿找到同路人,然后解决生理需要。当然,他也曾经希望在那个地方找到真心相爱的对象,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发现太难了。那个年代,同性恋就是一种可怕的病,根本见不得光,见光就跟天塌下来了一样。所以就算是真正的同性恋,也极少有人公开,只会拼命地伪装自己,像花猫那样的,是极少数。在这种环境下,更只有很少的男同者会有固定、长久的情侣。更多的就是认识,见面,偷偷地开房间,出来以后就谁也不认识谁,甚至连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当年的圈子里,管这叫“钓鱼”。那天晚上,丁文就去公园里钓鱼了。他需要刺激,去忘掉杨磊。丁文长得好,很容易找到伴儿。他刚去那公园僻静的椅子上坐下,没几分钟,就有一个男人坐在了他身边。那是个三十□□岁的中年男人,魁梧,成熟。丁文看了他几眼,没有站起来。这就代表同意了。按照惯例,应该是去个僻静街巷的小旅馆开房间。但是那天晚上,那个中年男人也许是太急了,也许是想体验在野外的刺激,他搂着丁文进了公园最深处的草丛里,就迫不及待地压倒了丁文,扒下了他的裤子。丁文也很久没做了,也很激动,两个人都忘情地就在草丛里做了起来。那个地方人迹罕至,又是三更半夜,几个小时都不会有半个人影。本来不会被人发现,但是丁文的运气实在太不好,这一晚正好有两个片儿警来这儿巡逻,本来也走不到这块地方,但其中一个想撒尿,就往草丛里过来了,过来就听见那边有不正常的响动。被片儿警的手电筒照到的时候,那中年男人粗壮的玩意儿正捅在丁文的屁股里□□,两个人连躲都没法儿躲,都惊呆了,最不可见人的隐私的部位全都暴露在手电的强光下。“出来!都出来!”片儿警一开始没看清,以为是男女搞对象在这儿乱搞,等见到战战兢兢出来两个男人,片儿警先是惊愕,然后鄙夷又不屑地笑了起来。“又是兔儿爷!”“把裤子穿上!跟我们走!”丁文就这么被带进了派出所。他在里头蹲了一夜,也饱受了精神上的折磨。那个中年男人和丁文又惊恐又羞耻地,瑟缩在角落,被派出所的警察们围观。“知道为什么抓你们不?”片儿警嘻嘻哈哈地问丁文。丁文一声不吭。“流氓罪!耍流氓!太不要脸了,在那儿就搞起来了,哎哥几个,你们是没看到,哎哟哟当时啊……”发现两人的小警察添油加醋地跟其他片警描述那个场面,用词极其露骨,说得几个男人们都发出了又鄙夷又欢乐的笑声,听见那刺耳的笑声,丁文深深地低下了头,眼泪涌进眼眶……“哎,你们谁是男的,谁是女的?”“你们去精神病院看过没有?”“你们跟女的能搞不?搞过没?……”……在片儿警眼里,这些“兔儿爷”都是取乐的对象。每次抓到,都会这样取乐他们。他们觉得这些人都是脑子有问题的人,都是病人,是流氓,有伤风化,是社会的畸形,有病也不去治,活该一辈子都是兔儿爷!丁文一直蹲在地上低着头,任警察们说什么笑什么都没有反应,直到片儿警说天亮要通知单位来领人,丁文才有了反应,他恐慌起来,哑着嗓子说,求求你们,不要通知单位,我,我出钱,多少钱我都愿意出……片儿警必须要个保人来保他出去,丁文无奈之中,就想到了杨磊。他现在谁都不想见,就想见杨磊,那是他心里唯一的光明,温暖……杨磊进派出所带丁文走的时候,丁文始终低着头,头都不抬起来。杨磊办手续的时候,那些片儿警边办着,边用眼角扫着杨磊,眼神怪异,似笑非笑,眼里的意味很明显。丁文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后面那个抓他的小警察嘲笑了一句:“兔儿爷!下次别再光屁股了!”一句话一屋子的警察都在乐。丁文的肩膀都颤抖了一下。他痛苦地把头埋得更低。杨磊光火了。兔儿爷是一个非常侮辱性的词汇。“说什么呢?你嘴里放干净点!”杨磊转回身,就瞪着那个警察。“怎么的?你横什么?他就是流氓!我见一回抓一回!”“他犯了哪条法?你说出来听听,法律原文!第几条,第几句!”杨磊坦坦荡荡,俯视那警察,逼问。“……”小警察语塞了。虽然那个年代都把同性恋当流氓罪抓,但是法律条文上确实没有相关规定,一条都没有。“算了算了,杨磊,算了……走吧……”丁文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杨磊一直把丁文送回了他的住处。那一晚,丁文失声痛哭。“……我犯了什么错?!我天生这样,这是我的错吗?!……我没杀人,没偷没抢!……我也不想这样!我能怎么办?!……这是我的错吗?!……”“……磊哥你知道吗……我真想死,好几次都想死……老天爷把我生成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啊?……”丁文摞起袖子,胳膊上有触目惊心的自残的痕迹。“……我真恨自己,恨起来就划自己一刀……我不想再找男人了,我也是人,我也要被尊重!!……我他妈的受不了了……受不了……”丁文歇斯底里地发泄,痛哭,他一遍遍地说,如果有下辈子,他再也不要爱男人,他宁愿当猪,当狗,也不要当同性恋……杨磊目睹了这一切。从丁文那里回来,杨磊的心情非常沉重,沉得像铅一样。他想过,爱上同性的人在这个年代会面临的压力,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具体、这么直观。杨磊受到的冲击是大的。他想象着,如果今天换成是房宇,他还能不能保持着冷静,他还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房宇的人生陷进这样的泥沼。但是他们有什么错?就因为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男是女,干扰到别人了吗?干扰到社会了吗?那只是一份属于两个人的爱情,这样有错吗?杨磊的苦闷到了极点。男人的勇气和力量告诉他,怕什么!是爷们就别墨迹!勇敢地说出来,告诉他!可是理智,现实都在告诉他,他这样做会害了房宇,会把他拖下深渊,他可以不管自己将来怎样,可他不能不管房宇,他不想毁了房宇!杨磊就在这种痛苦矛盾的心情中心事重重地回到小楼,进了门,房宇正要出去。“你去哪儿?”杨磊问。“去喝酒,玩玩。你去吗?”房宇已经好几天晚上出去玩到很晚才回来了。杨磊甚至感觉房宇不愿意在小楼里待。“又出去?你就不能在这待啊?”杨磊的语气很冲。房宇看了杨磊一眼。“怎么了?”房宇听出杨磊的语气不对。“一起去呗!”房宇也是年轻人,也爱玩。“不去!有意思吗?就是唱歌喝酒老三样!”“那在这儿就有意思啊?”房宇也按捺不住脾气了。“我在楼里也没事干!”“我不在这儿吗?跟我聊聊天就不行啊?”杨磊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今天他的心情实在太差了,他要发泄。“方梅不是要来吗,不有她陪你吗?”房宇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杨磊一听这句话,就像被点了火星,整个人都爆发了。“她陪我?你是不是早就烦我了,巴不得她来陪我呢?”房宇盯着杨磊,脸色也沉了下来。“行了!别来劲啊?”“你不就那意思吗?!要烦我了就早说!”杨磊一肚子的苦闷郁结,面对着房宇,却说不出来,越说不出来他就越上火,越急着发泄。而这种火,对着不相干的人肯定不会发,对最爱的人,反而最容易爆发出来。“……”房宇瞪着杨磊,忍着。他推开杨磊,往门外走。杨磊一把拉住房宇。两人心情都不好,房宇这几天心情好吗?他心情好能天天晚上出去疯玩?被杨磊这么推推搡搡的,房宇也火了,两人都是手底下有真章的人,要动起来就真能打架了,房宇一甩手就把杨磊摔开,杨磊没站稳,背撞在紫藤花廊的柱子上,杨磊站稳了,也急眼了,男人发泄情绪的方式,就是喝酒和拳头,最直接,有效,杨磊过去就要抓着房宇,这时候方梅进门了,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就拉住杨磊。“怎么了你们!怎么动上手了?”“走开!没你事!”杨磊要推开方梅。“有话好好说不行吗?”方梅吓到了。她很久没见杨磊这样了,她紧紧抱住杨磊的胳膊。房宇看了一眼方梅抱着杨磊胳膊的手,盯了杨磊一眼,转身就出了门。“房宇!”杨磊喊,喊得痛苦,苦闷,他推开方梅,在花架下慢慢滑坐下来。“……怎么了?”方梅不知所措,蹲在了杨磊身边。杨磊看着地面。他心胸间像有无数的浪潮在翻滚,头脑却混乱一片,像个混乱的战场。杨磊狠狠抓住头发。方梅抓住了杨磊的手,把他的手拉了下来。“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吧。”方梅轻柔地说。她隐约猜到,杨磊的心事和他喜欢的那个女孩有关。“我没事。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杨磊低声说。“我陪你。”“你走吧。”杨磊真的烦了。方梅沉默。杨磊抬起眼睛看见方梅的表情,杨磊也难受了。他不是有意要这样对待方梅。可他现在真的顾不上。“说出来,会好受点儿。”许久,方梅说。或许杨磊也忍不住了。他心里的事压得太久了。“方梅,你知道,我心里有个人。”杨磊苦闷地说。“我真喜欢他……真的,喜欢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我怕说出来了,就害了他,我又怕他接受不了,以后会离我远远的!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我他妈的……是不是特窝囊??”杨磊一句又一句地说着,不知道是说给方梅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他颓然地坐在紫藤花架下,仰起头透过花架之间的空隙,看着黑夜的天空。一点星光都没有,一片苍茫,就像杨磊现在的心情。方梅在旁边静静看着杨磊的侧脸,看着杨磊英俊而忧郁的面孔,紧锁的眉头。方梅柔肠寸断。她听着她爱的人诉说着对另一个人的爱情,而她除了聆听,无能为力。方梅张开双手,抱住了杨磊。她贴进杨磊的胸膛,紧紧环抱住他。“没事儿,她不要你。我要你。”方梅说,流泪了。杨磊低头望着方梅。如果他喜欢的是方梅,事情该有多么简单,可是他偏偏喜欢上不该喜欢上的人。可是他不后悔。“对不起……”杨磊低声说。“杨磊,你最后再吻我一次吧……就当……是你欠我的……”方梅说。杨磊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动。“……再过一阵,我就要回英国了。你就当,给我个纪念。”方梅平静地说。杨磊慢慢抱住了方梅。他亏欠她,愧疚她,感激她,感谢她在这个时候,愿意给他温暖和安慰……方梅向他仰起了脸。杨磊望着她,犹豫着,最终轻轻覆上了嘴唇。一个无关爱情的吻,没有纠缠,只有碰触和浅浅的相覆。尽管他们似乎像所有相恋的男女那样,却清楚,这是一个告别。方梅的脸颊,滑下一行泪……房宇站在铁门的门口,看到的是紫藤花架下拥吻的男女。刚才房宇走出了街角,就站住了,犹豫片刻,转身走回去。他听见了杨磊喊他的那一声,那声音听得他心里难受。他觉得自己刚才太不冷静。杨磊那样儿摆明了就是有事,他应该问问杨磊怎么了,为什么心情不好,而不是跟他治气。房宇想回去和杨磊和解,想带他一起出去散散心。跨进那个没关的铁门,就看见了这一幕。房宇走了。谁都没有发现他回来过。房宇去了乱世。这里嘈杂的音乐,纷乱的人群,麻醉人的酒精,都适合现在的房宇。房宇把老亮叫来了。乱世这地方房宇好久没来了,上次来还是杨磊生日那天,房宇在这里弹琴,笑着祝杨磊生日快乐。“大哥,你咋了?”老亮心再粗,也发现房宇心情不好。“没咋。”房宇拿着酒杯,看里面的酒液。“兄弟们好久没乐呵了,明子弄了几台点子机,在五村开了个店,过两天大家都捧捧场去。”点子机是那时候的赌博机,很火。房宇毕竟是混子,这种事少不了。“行啊!一句话!”老亮也高兴。“不是我说,大哥,你是得出来乐呵乐呵,看你在杨磊那地方养的,不无聊啊?都捂白了。”“滚蛋!”“真的,我看你都淡出鸟来了。要不,今儿晚上……咱们找姑娘去?”老亮是个直肠子,有啥说啥。他就觉得房宇最近情绪不对,需要刺激。“歇着!你也少乱搞!”房宇在他这些手下面前有绝对权威,说一不二,他说一句,老亮就乖乖听话不提这茬了。但是老亮看房宇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哥,你真就缺个潘西。”房宇看了他一眼。“真的,谈一个吧。老这么一个人,有啥劲啊?”老亮劝他。“以前那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房宇说。“我知道,可你也不能总不谈吧?你一辈子当和尚啊?再说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谈谈恋爱嘛,又不是就一定要结婚,要负那么多责任吗?”老亮就特别不能理解房宇不想耽误人家姑娘,就不谈的想法。要这么说,黑社会的男人都当和尚了?“就上次那姑娘,林珊珊,我觉得就不错。”林珊珊追求房宇的事,在江海的混子里也都是传开了。所有人都觉得房宇傻。“我对她没感觉。”“感觉可以培养啊!”老亮打量着房宇的脸色。“……大哥,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根据老亮的经验,房宇这样,很像为情所困。“……”房宇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房宇说。“咋就不知道呢?”老亮不明白。房宇看到杨磊和方梅拥吻的那一幕,他自己清楚,他是什么感觉。这种感觉不正常,太不正常了。然而,房宇知道,自己早就不正常了。那是他兄弟,他兄弟有个女朋友,他会有这感觉?他会吗??所以那就不是他兄弟。那是他的什么?他想要什么,他苦闷什么,他压抑什么,他到底为了什么在这里喝闷酒?房宇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一干而净。老亮忽然捅了捅房宇,房宇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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