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中传闻着一些厄运家族,那些家族富贵无边财富与日俱增,家族中的成员却一个接一个的英年早逝,像是拥有太多财富的诅咒。
沈氏就是这样一个厄运家族。
沈乐天葬礼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沈氏花园中成片的白玫瑰被雨水淋得萎靡不振,黑色雨伞连成一片幕布,比天上若隐若现的乌云更晦暗幽深。
花园内寂静无声,来悼念的人群都低着头,穿着华服,手上一支又一支鲜嫩的玫瑰花,贵妇人们脚底的高跟鞋嵌在卵石地面沾上了甩不掉的污泥,不由皱起了不耐的眉头。
圈子里谁不知道沈乐天根本都不算姓沈,都从沈家除名的人了,死了就死了,搞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把死人埋家里这种事也真亏沈立行做得出来,不怕晚上做噩梦?真是想想都觉得瘆人。
佣人们都默默地掉眼泪,好好的小少爷怎么就会突然没了,小少爷平时看着挺健康活泼的,从小到大除了感冒发烧也从来也没什么大毛病,这么年轻,一下就去了,别说先生,她们这些从小看着沈乐天长大的佣人也是一时难以接受。
人群中央,身着黑色西服的沈立行静静站着,纯黑的棺木慢慢下沉,沈立行双眼紧盯着棺木边沿。
里面躺着的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相连的孩子。
胆小、懦弱、瞻前顾后、一无是处,他的侄子,他的心头血,他的爱。
过去的时光像走马灯一样地从他面前掠过。
沈乐天小时候的样子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不知道,或许是很调皮吧,他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侄子,好像……连抱都没抱过。
沈乐天那么不讨喜地长到了十八岁,沈立行一直都没怎么把这个孩子当回事,沈家的钱足够养几百个沈乐天,沈立行已经习惯了拿钱摆平沈乐天闯下的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渐渐走入他的视线,一直走到了他心里,等他发觉的时候,那种情愫已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株茂密的参天大树,枝枝蔓蔓纵横交错,划破了他那颗坚不可摧的心。
那天好像也下着雨,雨比今天要大多了,司机认出雨幕中的是离家出走的沈乐天,沈立行坐在车里,直到沈乐天可怜巴巴地趴在车窗前时他都没有发现那是他毫不在意的侄子。
大雨淋湿了他的眉眼,像一幅泼了水的油画,在大雨里模模糊糊地坠落,沈立行隔着车窗心头一颤,打开了车门。
棺木沉到地底,发出轻微的声音。
雨点打在雨伞上劈里啪啦地越来越密集,如同子弹破空的声音般一下接着一下地打到沈立行的耳膜上。
“先生,”身边的管家低声道,“该落土了。”
沈立行偏过脸,静静地望向管家手里的铜锹。
这是他第三次用那把铜锹。
第一次告别父母。
第二次告别兄长。
第三次告别所爱。
管家怜惜地望向定定的沈立行,他亲眼看着沈立行还是婴儿时,由沈立闻抱着,婴儿粉嫩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代表死亡的铜锹,立即因为冰冷的触感而放声大哭,十二岁的沈立闻满脸隐忍,抱着幼弟双手不住颤抖。
多年后,沈立闻死了。
成长为少年的沈立行拉着沈乐天的手一起用了这把铜锹为沈立闻落土。
当时的沈立行眼眶红了,却没有掉一滴眼泪,整个家族的兴衰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他不能哭。
沈立行伸了手,面上神情淡淡,从管家手里接过铜锹,泼下第一捧土。
湿润的泥土落到黑棺上,一下就散开了。
“小伯父,我错了,”缩进车里的少年刚刚成年,淋湿的眉眼稚嫩得可怜,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沈立行,抱住自己单薄的手臂,瑟瑟发抖道,“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沈立行把铜锹交还给管家,轻声道:“入土吧。”
佣人们小声哭泣地动了手。
沈立行一直很不在意这个侄子,在望向浑身都湿透的沈乐天时,内心竟然产生了一个很荒谬的念头:沈乐天一直都长这样吗?
他怎么觉得记忆中的沈乐天不是这样的,哪有这么可怜又可爱,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怜爱。
沈立行脱下了自己的西装给沈乐天披上,沈乐天感激涕零地拉着他的西装把自己包成了一团,瑟缩道:“对不起,小伯父,我弄脏你的车了。”
黑棺下,土一层层地堆了上来,沈立行麻木地看着,心里已不知是痛还是别的什么,像是身体里根本没有心脏这个部位,他还活着吗?他的心还在跳吗?黑色棺木里的人真的是沈乐天吗?
是沈乐天。
他在抢救室里反复确认了无数遍。
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
沈立行问什么叫没有抢救的必要。
“病人已经完全失去生命体征了。”
后面的事情在沈立行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他记不清是怎么接受的现实,也记不清医生在他身侧说了什么,好像说遗传性潜伏的心脏病,沈立行很冷静地沉默着,一直保持着风度。
惨白的布罩上沈乐天的面孔。
沈立行忽然伸手揭开了白布,医生没有阻止。
他看了一会儿,又慢慢盖上。
一层白色的布模糊了沈乐天的五官轮廓,沈立行又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这真的是沈乐天吗?
他再次掀开了白布。
是沈乐天。
“先生,”管家提醒道,“该献花了。”
面前湿润的泥土填平了地面,一切无影无踪,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沈立行慢慢点了点头。
在劈里啪啦的雨声中,管家大声道:“请来宾献花默哀。”
一个又一个人往前,在地面投入一朵又一朵雪白的玫瑰。
“订婚典礼的话,我喜欢玫瑰。”沈乐天小声对捧着册子的管家道。
沈立行缓缓从楼梯上走下,听到这一句,他的脚步停住了。
其实,他不希望沈乐天订婚。
那个小明星,他不喜欢。
怎么能配得上沈乐天?
要跟沈乐天结婚,那么必须从家世背景到样貌学历都要能入他的眼才对,但要真让他挑出一个足够和沈乐天匹配的人选,他还真的挑不出来。
“小伯父,”沈乐天回头,圆眼微闪,“你起来了。”
“嗯,”沈立行几步走到沈乐天身后,看了一眼管家手上的婚礼现场设计图,淡淡道,“不急,慢慢来。”
“嗯,”沈乐天乖巧地点了头,“我不急,我都听小伯父的。”
雪白的玫瑰很快铺满了一层,来客们中的女客中不知道是谁崴了一下脚,轻叫了一声,引起了小范围的骚乱。
沈立行静静站着,没有往那边看一眼。
镇定地主持完葬礼之后,沈立行对管家道:“我先上楼了,你送客吧。”
偌大的沈宅空荡荡的,佣人们还在外面送客,沈立行独自坐在大厅里。
恍惚间楼梯口似乎又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沈立行猛地抬头。
沈乐天扑到他怀里,高兴得满脸都在笑,“小伯父,我太爱你了!”
沈立行慢慢张了口,嘴唇动了动,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颤抖,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疼痛,也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疼,沈立行的意志被那种彻骨的疼痛击垮,缓缓倒在沙发上。
他很后悔。
他很后悔去用错误的方式爱了沈乐天。
他以为,只要沈乐天失去一切,就只能选择他。
他怎么能那么做……
明知道沈乐天懦弱,明知道沈乐天恐惧,明知道沈乐天不愿意……他为什么这么自私,硬生生地要把沈乐天关在自己身边……
那些枝枝蔓蔓上长出了一根根刺,从沈立行的身躯里将沈立行割得鲜血淋漓四分五裂。
“先生,你怎么样?”管家上前担忧道。
沈立行双拳慢慢握紧,深吸了一口气,平淡道:“没事,有点头晕。”
“先生,少爷的事,大家都没想到,”管家低声劝道,“您……还是要振作。”
“我没事。”沈立行缓缓起身,面色冷静,“没什么振不振作的。”
沈立行的冷酷沈家皆知,没人质疑沈立行的恢复速度。
沈乐天下葬第二天,沈立行就像没事人一样地去沈氏上班了。
沈乐天死了,他名下的股份、不动产都要办手续,那些事沈立行交给律师去办了,但他仍然需要签署很多相关文件。
沈乐天的名字就在文件上。
四四方方的字体,冷冰冰的印刷体,不是龙飞凤舞的签名。
沈立行出神地望着桌上的文件。
沈乐天字写得不好,小时候沈立行没想着要教他,长大了再请书法老师已经为时已晚,沈乐天叛逆不爱学,沈立行也懒得管他,沈乐天有自己的歪理,他扒着沈立行的衣袖,撒娇道:“有小伯父在,我只需要在账单上签名就够了啊,练好签名不就行了。”
“那如果我不在了呢?”沈立行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沈乐天愣住,圆眼怔怔地看着沈立行,半晌才低了头,有点困扰地挠了挠后脑勺,面上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容,小声道:“我没想过……我总觉得小伯父会一直陪着我呢。”
沈立行手中的钢笔滑落在桌上,他四顾茫然地张了张嘴,喉咙中干涩的疼痛让他几欲作呕,无声地哀嚎了一声,他用力忍住落泪的冲动,下巴不断随着急促的呼吸点着,慢慢收紧了喉咙,涨红的脸恢复平静,只有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这个毛病一直跟了沈立行很多年,有时候在不经意的瞬间,他的手就会发抖。
很普通的宴会上,服务生端来一支罗曼尼康帝,沈立行平静地坐着,鲜红的酒液倒入一半,他却忽然起身,双手颤抖地扔下膝盖上的餐巾,“抱歉。”
苍天大树上柔软的枝叶早已片片落下,那些刺在他的身躯里野蛮生长,时不时地从他的四肢肺腑中冒出来,割得他鲜血淋漓。
洗手盆里,水不停地放着。
“小伯父,”沈乐天哭丧着一张脸躺在他臂弯里,手上红痕刺目,“你不要我。”
“沈先生!”
外面服务生惊呼一声,沈立行如梦初醒,倒退一步才发现脚下已经水漫金山,他的裤管都已经湿透了。
服务生不断地道歉,沈立行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怪你’,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宴会。
司机撑着伞来替他开门,沈立行抬眼望向雨帘,又下雨了。
沈立行坐到车里,忽然道:“开慢点。”
司机道:“好的先生。”
外面雨幕沉沉,街道两面炫目的灯光在玻璃上打出光怪陆离的颜色,沈立行定定地望向窗外。
“先生。”司机小声地唤了一句。
沈立行立即扭过了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瞬间爆发出的期待是什么。
“我今年就要退休了,”司机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道,“您这几年瘦了好多,还是注意身体。”
沈立行沉默了一会儿,平静无波地‘嗯’了一声。
车平缓地驶入了沈宅,沈立行下了车,从司机手里接过伞,对司机道:“你下班吧。”
花园旁,大雨冲刷着一块灰色的墓碑。
沈立行撑着伞过去,静静地站在墓前,看了不知多久,俯身放下了伞。
“阿嚏,”沈乐天坐在车里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拉了肩头沈立行的西服擦了下鼻子,马上惊恐地望向沈立行,“小、小伯父,我不是故意的。”
沈立行笑了,他觉得眼前的孩子胜过世上任何的可爱,不由放柔了目光,“没关系。”
那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下。
“对不起,”沈立行微微笑了一下,抬手轻抚了抚淋湿的相片,“害你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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