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庆贺生辰,回去之后,范宣却是蔫了,梳洗干净后倒在软榻上,披散了一头乌发,望着帐幔上的石榴花纹发呆,连薛乐天上榻也没发觉。
天气炎热,屋里放了许多冰块,范氏富可敌国,自然处处都不会让范宣受苦,风轮里加的也都是冰水,将屋子的温度降得如秋日一般,薛乐天拉了软被给范宣盖上,“发什么呆呢。”
范宣听到薛乐天说话,打了个激灵,转头望向带着笑意的薛乐天,依旧是怔怔的模样。
“哟,傻子也有心事了。”在屋里,薛乐天没有在外头那么端着,抬手在范宣头上一捋,感叹道,“你这头发怎么那么硬。”
头发……范宣目光自然地落到薛乐天的长发上,薛乐天的头发又细又软,范宣抓了一把,冰冰凉凉的绸缎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将那一缕发丝放到鼻尖轻嗅,却是引来了薛乐天的轻笑声。
薛乐天枕了药枕,收起了笑,“你到底怎么了?”
范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低头拱进薛乐天的怀里,薛乐天环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静静地等着范宣开口。
过了许久,范宣才闷声闷气道:“哥哥。”
“嗯。”
“哥哥。”
“嗯。”
“哥哥。”
薛乐天一推范宣的额头,垂眸道:“做什么呢,有事说事。”
范宣苦恼地拧起了眉,“我心里难受。”
“心里难受?”薛乐天忙扶着范宣坐起身,范宣的话,他只往浅显的意思去理解,想当然地认为范宣是心口疼,先扒了范宣的中衣,见他心口没什么看上去就显而易见的外伤,一手按住他的心口,拧眉道:“这里疼?”
“不疼,”范宣老实地摇头,“喘不过来气。”
薛乐天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范宣道:“晚上用膳的时候。”
“那你怎么不早说!”薛乐天放了手,撩开帐幔,对范宣道:“你乖乖坐着别动,我去叫大夫。”
“别走呀哥哥,”范宣急了,一把抱住薛乐天的腰,他越长越高大结实,薛乐天在体力上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被他缠住就走不了了,薛乐天拍了他的手,扭头道:“别闹,我不走,我去叫大夫,心口疼不是小事,懂吗?”
“可、可……”范宣又着急又不会说,都快跳起来,“我现在不疼。”
薛乐天也急了,“到底疼不疼?”
范宣急哭了,眼泪在眼角憋成一朵花,将脸紧贴在薛乐天的背上,抽噎道:“哥、哥哥,你别不要我……”
薛乐天这算明白了,傻子真有心事了,于是软了力道,又放下帐幔,回身跪坐在床上,对范宣道:“谁又跟你说了什么,惹你了是不是?是不是范丹……”
“啊——”
范宣忽然一声长叫,薛乐天吓了一跳,“做什么!”
范宣抬起脸,面容有些凶蛮的神情,“我讨厌他!”
薛乐天莫名其妙,“你说范丹……”
“啊——”
范宣又叫了一声,怒气冲冲地紧箍着薛乐天的腰摇晃,“不要叫他!”
“不许叫了,”薛乐天拍了一下范宣的背,哭笑不得道,“我当你是怎么了,你不是一向也不喜欢他的嘛,他马上就要进京赶考,离开范府了,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你都见不着他了。”
范宣囫囵吞枣地听完,面露喜色,“真的?”
薛乐天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真的……你松手,我的腰快被你勒断了。”
范宣只松了一点,拉着薛乐天一起躺下,欢喜道:“那以后咱们上课也不用见到他了?”
薛乐天‘嗯’了一声,见范宣脸上爆发出快意,忍不住道:“他是你堂哥,也算是真心爱护你,你不要那么讨厌他。”
他刚一说完,范宣就生气了,是真生气了,松了环在薛乐天腰间的手,拉了软被蒙住头,蜷缩成一团背对着薛乐天。
薛乐天好笑地看着范宣,也不哄他,看他能憋到几时。
这次范宣是来真的了,他开始不和薛乐天说话,不过薛乐天毫不在意,依旧该怎么就怎么样,云淡风轻。
上午的课,公孙夷下来逗范宣,“哟,怎么不给你哥哥剥荔枝了。”
范宣偏过脸,闷声闷气道:“荔枝吃多了,上火。”
“哈哈哈,我看你是挺上火的,”公孙夷问薛乐天,“他怎么了?”
范宣竖着耳朵听薛乐天说什么。
薛乐天慢条斯理道:“天热,闹妖呢。”
公孙夷笑的山羊胡都要飞起来。
范宣气死了,他用力踹了一下前头的凳子——原本范丹坐的凳子。
薛乐天依旧不理他,自顾自地写手上的一幅字。
下了课,范宣照旧是牵着薛乐天的手回院子里用午膳,他生气归生气,该牵还是牵,该跟薛乐天睡一床还是睡,就是憋着不说话。
吃饭的时候,范宣眨巴着眼睛看薛乐天,薛乐天一个眼神都不给他,范宣戳着碗里的鱼肉丸子,一直到把鱼肉戳了个稀烂,薛乐天也没理他,自己吃饱了,就擦了手下桌,范宣忙跟了上去。
如此闹了三天,范宣终于病倒了,他日日食不下咽,饿坏了肚子,半夜趴在床沿吐了,把薛乐天吓了一跳,忙去请了府医。
“你这傻子,”薛乐天也生气了,吹了稀粥喂他,“赌气把自己赌病了,你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范宣垂着苍白的脸挨骂,不敢说话。
“说话!”薛乐天严厉道。
范宣抖了抖,抬起脸,皱眉挤鼻道:“我不喜欢范丹。”
薛乐天被气笑了,喂了一勺稀粥给他,“你不喜欢他,你跟我赌气干什么?难道我喜欢他?”
范宣含着粥的嘴不动了,垂着脸毫无预兆地掉了两颗大泪珠子。
薛乐天还在吹手边那一勺稀粥,喂过去范宣不抬头,轻喝道:“还要赌气?吃完粥喝了药你再赌气,还不服,我走还不行?”
范宣猛地抬起头,脸上斑斑眼泪又是吓了薛乐天一跳,一对乌黑的眼像是发了大水,水浪滔天,委屈道:“你、你是不是……要跟他走!”没等薛乐天回答,抬手掸了薛乐天手上的粥碗,薛乐天没有防备,瓷碗飞了出去,摔了个稀碎,滚烫的粥洒了一些在他手上,烫的他手背红了起来。
薛乐天望了胸膛剧烈起伏的范宣一眼,脸色冷了下来,直接下了榻,范宣长叫一声,扑上来抱住他的腰,薛乐天回过脸,兜头给了他头上一巴掌,“放手!我看你是要发疯了!”
范宣紧抱着薛乐天,边哭边道:“你不要我了,我不活了!”
“发癔症了你这是,”薛乐天抬手又在范宣头上打了几下,“你不活了是吧?横竖你不活了,范老爷也一定会拿我给你陪葬,我不如先打死了你,我再去死,也不算亏了什么!”
“不要不要……”范宣又是哇哇大哭,“你不要死……”拽着薛乐天一齐坐在了地上。
门外春元来送药,听到里头再哭闹,忙进来道:“三郎——”
“放了药出去。”薛乐天回过脸冷声道。
春元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还是听了薛乐天的话,把药放下,脚步匆匆地出去了,顺便替二人带上了门。
薛乐天转过脸,扯了扯范宣乱蓬蓬的硬头发,怒道:“还不够现眼的,起来。”
范宣抬起脸,面上泪痕已经是花了,“哥哥,你不要走,不要喜欢他,不要死。”
薛乐天推了下他的额头,气道:“我跟你讲道理我真是疯了,听好了,我不走,不喜欢他,也不死,你给我起来出去喝药。”
范宣抽了抽鼻子,想再确认一次薛乐天的答案,见薛乐天横眉冷对,已是动了真火,察言观色地松了手,识相地过去咕咚咕咚喝药了。
他喝完放下碗,可怜巴巴地回身望过去,却见薛乐天单薄地站在屋中央,皱着眉轻吹自己的手背。
“哥哥——”范宣忙回头过去,拉了薛乐天的手,急道,“怎么红了?”仰起脸,眼泪汪汪地望着薛乐天,“疼吗?”
“你干的好事,你现在来问我疼不疼?”薛乐天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和散开的粥水,用力抽回手,往榻上去坐了,“旁人都当我怎么关了门欺负你这个傻子,谁知道都是你这傻子在作践我呢。”
范宣听不明白,却也知道刚刚是他掸了薛乐天手里的粥碗,奔过去跪坐在下头,捧起薛乐天的手轻吹了几下,眼泪一滴滴地掉在薛乐天的手背上。
温暖的泪珠落在手背的烫伤上略微有些刺痛,薛乐天回过脸,叹了口气,伸手抹了范宣眼下的脸,“你这人,自己跟我赌气,自己还要哭,谁说你是傻子,明明精的不得了。”
范宣又吹了两下他的手背,“哥哥,我错了。”
“错哪了?”薛乐天冷道。
范宣流着泪道:“我……我不该发疯。”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忽然就像薛乐天说的发了疯。
薛乐天低头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范宣,你不能太任性,知道吗?”
范宣‘嗯’了一声,“我再也不发疯了。”
“你说清楚,今天到底为什么发疯?”薛乐天心平气和道。
范宣将脸埋在薛乐天的胳膊下,有点无知无觉的羞愧,“哥哥,你不要喜欢范丹,好不好?”
薛乐天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到底谁跟你说我喜欢范丹了?我凭什么喜欢他,他每次见了我都冷着一张脸,没个好话,我喜欢他什么。”
范宣低着头,一点思想的火花在他一贯空荡荡的脑海理骤然劈里啪啦地闪过,他福至心灵道:“哥哥,你喜欢我吗?”
薛乐天又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傻子?”
范宣猛地抬起头,乌黑的双眼紧盯着薛乐天,红通通泪汪汪的。
薛乐天嗤笑道:“做什么,又想发疯?”
范宣答应了不再发疯,憋着心里那股劲儿,哀求道:“哥哥,你喜欢我吧。”
“真是……”薛乐天揉了他的头顶,声音柔和了,“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范宣的眼睛亮了,一下扑倒了薛乐天,欢喜道:“哥哥——哥哥——我最喜欢哥哥——”
薛乐天被他扑倒在地,后脑磕了一下床面,恼道:“范宣,你给我起来!”
范宣乐陶陶地趴在薛乐天心口,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哥哥,我真是太喜欢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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