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三次鸣笛,车厢走道上没了闲杂人。
股股蒸汽从列车第一节的锅炉房冒出,白雾升腾而上,带动着十几节车厢,驶离天津。
“四个小时后,到正阳门车站,”郑渡说,“不停靠。二小姐若想最后看一眼北平,我让副官来提醒。”
三小时后,车过北平。
何未从布帘缝隙里,看着高耸在清白天色下的正阳门城楼,看着积雪未消的车站站台,还有站台上等着下一列火车的旅客。
“日本人想留你在北面,”郑渡让人摆上中式午餐,“这一点二小姐想必察觉了。”
郑渡说:“刚才若不是二小姐,我就直接让人将那老太监灭了口,只当给逊清皇室一个警告。他们的一个格格,早年被送出去养在日本,现在回来做了奸细,一直在关外和天津之间活动。塘沽屯的事,她也传递过消息。”
逊清皇室一直想借日本势力复辟,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不过她不如郑渡对关东军的了解多。那天,郑渡和她说到的这个人,在其后的数年,做了许多令国人震惊的事,帮助末代皇后逃离天津,前往伪满洲国,甚至上海的一二八,都由其参与策划。
对这些满清皇室和遗老遗少们,何未一直抱有看待前朝遗留人的态度,直到后来的抗日战争,她看清了一个事实,腐朽的肉如果不彻底割掉,将是民族贻害。
“谢老将军走的情境,有人同你讲过吗?”郑渡忽然问。
心中有个声音说,阻止他说下去。
但对谢家的一切,她身为儿媳妇,都该去了解,那是谢骛清的父亲,也是她素来敬重,却无缘一见的爱国将军。
郑渡喝了口热汤,用汤匙搅拌着汤盅里的莲子,低声说:“被软禁在漓江旁的一个小院子里,病死的。临走前,不让子女见。”
郑渡跟着又说:“我姐说,谢二小姐一个人在漓江边,守孝了四十九天。”
长久的寂静。人和人之间再无交谈,火车行驶的噪音还在。
她想到,谢骛清通电全文里所说的“今日起义,不为谢家满门”……这话若是旁人说,有夸大其词、标榜个人高洁品格的嫌疑。但由谢骛清说这句话,却说的坦坦荡荡。
到夜里,火车停靠在蚌埠。
津浦铁路贯穿南北,是最繁忙的铁路。郑渡接到电报,有运载军队南下的列车经过,他们的车天亮才能出发。
何未看着送到车厢的时刻表。
斯年挤到她两腿当中,在她的环抱里,看时刻表,对上面的拼写十分感兴趣,蚌埠Pengpu,浦口Pukow……北平Peiping,而南京则是Nanking。
……小孩子念着拼写,权当打发时间。扣青把从天津带上路的药汤端给她。浓郁的中药香满溢车厢,她小口啜着安胎药,想到那个自从归来,就开始自称谢某人的男人。
谢骛清登船的前夜,两人在利顺德等天亮。
等得无聊,悄悄去了谢骛清曾作为生辰礼,送她的那间小公寓。公寓在旧式的楼内,是那种一层有十几户人家的楼。夜深人静,户户沉睡,他打开公寓的门。
狭窄逼仄的房间里,堆满报纸、书籍。此处每隔十日有人来收拾,不至落太厚的灰尘。但在午夜,月光下,能见到一股股灰在月色的光柱里盘旋。
何未从抽屉里找到几张谢骛清少年时的相片。那时他的眼睛亮极了,凤眸的形状明显,眼皮折痕不多。只是不笑,抿着唇很不屑摆姿势照相的姿态。
“当时为什么不高兴?”她问。
谢骛清瞧着相片,凝神想了会儿,笑了:“记不清了。或许,因为想到你还没出生。”
“少将军说这种话倒是轻车熟路。”她笑着揶揄他。
谢骛清笑着回:“二小姐冤枉谢某人了。说什么话,都要看这个女孩子和我是什么关系。”
“比方说?”
“这个,二小姐最清楚。”
……
何未笑着,喝完安胎药。
私下里的谢骛清,有血有肉,有情趣有才学,还是个喜欢打趣人的男人,和外人眼中那个一生为公,学生遍天下、令人提到姓名就肃然起敬的谢少将军仿佛是两个人。
她真庆幸,那夜在百花深处认识了一个不同的他。
天亮前,列车提前启动。
在浦口前的一个小站点,谢二小姐的车早早等在那儿。车绕过金陵,何未遥遥指那里,对斯年说:“那里也是多朝古都。”
颠簸了七个多小时,才进入上海。
等到下午,驶入法租界的一条隐秘小路,路旁除了民宅,还有几幢独立的老洋房。
“这条是高逖路,”前排副驾驶座上,陪送他们的是一位书法艺术家,“这里住着一位有名的律师,听闻早年代理过您的官司。”
京城关系错综复杂,人脉和政治资源为先,而上海租界多,和西方人的交涉不止要用枪炮,还要用他们习惯用的武器:法律。
全国这几年有名的官司案例,大多出自上海。有关知识产权,肖像使用权,还有女子家产分配,当然,还有学生和工人运动激烈时,进步学生和青年被租界人扣下关押,许多都靠律师配合爱国人士和租界交涉,获得了营救。
她少时打的那一场官司闻名四九城,请来的律师里确实有一位来自沪上。
那人叮嘱:“二小姐若要出入,只管让管家来,免得碰上面,暴露了行踪。”
何未领会了意思,微颔首。
“此处供二小姐稍作休整,”书法家引着她,推开洋房区一幢极不起眼的黑色铁门,沿着石径,进到二层红砖楼前,掏出钥匙,“房产是我名下的,二小姐只管安心住。这几天,我可以充当一下做饭师傅,只是手艺不好。”
“煮饭我来,”扣青说,“先生若不嫌,留下来吃晚饭,让你尝尝地道的北方菜。”
均姜留在北京,照看船运公司、家宅和百花深处的小院子。她们讲好了,等百花的老伯和老账房去世了,均姜便南下来寻她们。
那人走前,从西装里掏出一封信。对折的信封十分普通。
何未心跳了下,摸到信封封皮的触感被无限放大。
自谢骛清于南方起义,他们再无联系。
仅仅一封信,让她近情情怯。等夜里斯年睡下,她拿着信封,推开阳台的黑铁镶边的玻璃门,来到阳台上。隔着一堵墙,隔壁欧式洋楼灯光奢迷,有人在弹奏钢琴曲,有人在聚会。
在这个花团锦簇的院落二楼,她打开了这封来自战区的信。
信封的封皮上,写着一个陌生名字。贴着绿色描边的邮票,邮戳齐全。
她抽出写着电文的纸,电文简短:
昨夜大胜,仰头观天,风清月白。
余望月色,惑于吾妹迟迟未有可喜消息。是吾妹私藏喜讯,亦或是骛清错判?
她像能看到谢骛清询问的笑意。
一如在百花深处。
不晓得是他猜到的,还是老军医没忍住说出来的。
何未回了房间,划亮火柴,把电文烧了个干净,灰烬碾碎。
谢何两家的第一个孩子,她慎而又慎。初初晓得有了身子,她来不及喜悦,只是担心被人发现,在不显山不露水的月份,就不大出门了。谢何两家的第一个孩子,须慎而又慎。
今夜看到他的电报,忽然有了面对面被追问的羞涩。
她在单人沙发里坐下,撑着下巴,想着远在战区的他。三十六岁的谢少将军,终于要有第一个孩子了,可惜无法亲口告诉他。
到上海没几日,南京政府开始准备再一次大规模的围剿。
谢二小姐因谢骛清而受人监视,不便来见面。这个“稍作休整”的落脚地,因战事吃紧,成了一个常住地。
没多久,何未显了身子,主人家惊觉她竟带着身孕南下,着急地想找妇产科大夫,被何未拦下了。“我有准备的。”她笑说。
她既决意上路,就做好了随时隐匿躲藏的准备。
生意上,船运公司运作成熟,京津有盛怀秋,江水一代有姑姑,香港广州这一条省港航路也有人负责。而生活上,重中之重,是斯年和未出生的孩子。所以南下一行六人当中,有妇产科大夫,还有一位是精通英文和算术的家庭教师,国文何未可以自己教。
这位艺术家由衷钦佩,感慨二小姐办事仔细。
何未离开天津时,计划初夏到香港。
可惜,行程推了一天又一天。隔壁花园洋房的舞会日日不休,前方战报不息。
这一拖,到了九月初,预产期一日日临近。
这一日,何未坐在花园的藤椅里,翻看着沪上报纸。
少时她在北平看的报纸像书籍,被订成一个小册子,而今报纸印刷成了折叠好的几张纸,翻开垫在腿上,更方便找寻消息。
谢二小姐为掩护她的行踪,已在半个月前北上。
“看了许久了,歇一歇。”扣青端着一小盆面粉,放到何未身旁的小铁圆桌上,想和面,给他们包饺子。
自从陈姓书法家看出何未有了身子后,常让生过孩子太太常过来,陪着何未。
何未合上报纸。
铁门外,有人按下门铃。
扣青和她同时静下来。自住进来,出入大门的人全用钥匙,门铃难得响一次。上一回还是隔壁的影星让人送邻居们结婚的喜糖。
扣青扶何未离开藤椅,关上玻璃门后,在围裙上抹干净手,走向大门。
何未从青竹色窗帘布后,看大门处,能见外边有军用吉普车,似乎还有一辆美国别克四门汽车,黑色的。
她下意识捂着腹部,往后挪了半步。
直到看到扣青满面笑容,偏过身子,将来客让进了院子,警觉渐消。
穿着深灰色西装的召应恪,迈进院子。
他对身后人低声说了两句,反手,合上院门。他张望小院子,何未推开门厅的玻璃门,微探头,露出半张脸:“不方便走出去接你,进来吧。”
召应恪似不惊讶她有孕,迈着大步子,沿着石径,迈上大理石台阶。
两人上次见在紫禁城,一别两年。
上回见面,召应恪提过他在南京政府内官职不低,做情报相关的事,嘱咐何未一旦去南方,务必要给他一个消息,保平安。
何未起初没想麻烦他,但拖到了预产期,越拖越不安,为了要降生的孩子,还是给了他一个隐秘的消息。召应恪和谢二小姐一样行事小心,从未来过。
他露面,必有要事。
何未刚要问,召应恪从西装内掏出一方叠好的手帕,礼貌递给她。
“上海的夏天长,在北平这个时候,早晚已凉了,”她接了手帕,没来得及擦汗,已谨慎问,“你来找我,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召应恪神色并不轻松,回道:“这和我带来的消息有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不是个卖关子的人,跟着轻声道:“南京政府围剿失败,下令撤兵了。”
她心中一喜。
“坏消息是今晚法租界要有搜捕行动,重点不在你这里。可一旦搜捕起来,怕泄露你在上海的事。我过来接你,去乡下避一段时间。”
她笑容淡去,轻点头。
他们的行装简单,动身方便。召应恪嘱余下四人单独走,何未和斯年坐他的轿车。
扣青急着找斯年,丢下面盆进了屋子。
召应恪看她站着吃力,扶她在藤椅上重新坐下。没多会儿,斯年跟着扣青下了楼,她见到召应恪,愣了一愣,不认识。
铁门的门铃,再次被揿响。
召应恪亲自开门,门外,他的秘书耳语后,他沉吟片刻,吩咐道:“让车都走,你和轿车留下。”
候在门外的军用车,全部开走。
他重又关了门,回到何未这里,盯着那面盆看了两眼,对扣青说:“把行李都散开放回远处,扣青继续包饺子。照正常时间开饭,今晚我们一起吃饺子。”
扣青被唬住。
召应恪拿了面盆,递给她。斯年帮扣青接过去,拉着扣青的手,往回走。
“搜捕的时间提前了,现在走,惹人耳目,”召应恪解开西装外衣的纽扣,沉着落座,用手帕抹去小圆桌上散落的面粉,“我只当来看你,稍后吃个家庭晚餐。”
“嗯。”她担心地把手放到隆起的腹部。
像对危机有感应似的,腹部微痛了一下。极细微的痛感,过去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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