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这个不用纪棠说,赵徵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和惊险,可谓九死一生,且前还有皇兄之死的内鬼疑云,他的谨慎和多疑不必多说。

他是不可能直接过去的。

两人都没动,继续守着摊子,纪棠吆喝招呼客人给赵徵打掩护,而赵徵则不动声色观察副统领张惟世。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一点端倪。

张惟世神色没问题,只举目睃视间眸光闪过一抹焦虑,他动了动手指,尾指自袖中伸出,动了动。

赵徵一眯眼,立马就发现了他尾指有伤。

张惟世刚才四指蜷了蜷,唯独尾指一动不动,……似乎是假的。

正常人的手指是没法这样的。

赵徵一下子就想到了:“指套。”

张惟世的尾指被人齐根斩断,然后套上同色的指套,离得远,倘若他手一动不动,是绝对没法发现的。

“怎么了?”

“不对。”赵徵垂眸:“张惟世一直五指俱全。”

他出征前不久,才随着皇兄见过张惟世一次,可以很肯定这一点。

纪棠嘶一声,张惟世这是在给赵徵示警吗?难道他被皇帝查出并控制住了?!

不知道。

但深入查探已势在必行。

两人没动,直到把山枣全部卖完,才收拾箩筐挑起顺着人流离去。

纪棠抬头最后看一眼那边,在坊市里这铺面算大,前铺后宅,足有三进,目前最好的查探方式,就是察看铺面后方的宅院。

可现在这种情况,是根本不可能靠近去窥看的。

不能近窥,那远望?

纪棠举目四顾,附近有好几个两三层高的建筑,站在上头应该能瞄到。

但她马上就排掉了,你能想到人家想不到?这些普通制高点是绝对不能用的。

两人一边挑着担子前行,一边思索,耳边咚咚锣鼓杂乱,杂耍艺人和露天戏班正在街口宽敞处卖力演出,一大排二三百米都是摊子,挤得满满的人。

纪棠视线在踩在大人同伴肩膀的孩童和成人身上一定,眨眨眼睛,计上心头。

“阿徵!”

她小小声喊,指了指示意:“你踩我肩上,能看到里面吗?”

赵徵扫了一眼,这距离不远,应该可以的,但看纪棠这纤瘦身板,他迟疑了一下。

纪棠眼尖,余光见后方铺面那一角赭褐色衣袖一动后不见了,张惟世回铺子里去了。

“快,他回去了!”

别磨蹭啊,纪棠拉着他,装作对叫好声不断的戏班摊子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探头瞄,靠拢过去,又跳了几下,看不到!

她和赵徵猜拳,输给赵徵,拉拉他衣袖:“快点啊!”

现在可不是矫情的时候,纪棠扎个马步半蹲示意,最后赵徵还是踩上了她的肩。

就很沉,纪棠憋足一口气,一咬牙站了起身,嘴里还嚷嚷:“你快看,看完轮到我了!”

赵徵嘴里应着,视线投向激烈表演翻跟头上刀山的小孩子,余光却紧紧盯着远处的宅内。

张惟世很快出现了。

他是被人一脚踹进来了!

一个玄色锦衣的中年男人后脚跟进,神色冷厉,一脚踹中张惟世胸膛,后者直接喷了一口血。

张惟世摔在地上,垂眸不动。

“你他娘是不是找死啊?”

玄色男人冷笑:“看来上次的警告是还不够啊!”

“既然你都不想保住你的手指,我也不用替你留着了。”

他厉喝:“来人,帮帮他!”

站在廊下有多个布衣伙计穿戴,却太阳穴鼓鼓站姿精健明显是高手的手下,应声上前,两人抬来长案砧板,两人按住张惟世,将他的左手放在砧板上,五指张开。

“唰”一声,阳光下银芒一闪,“笃”一声重刃斩在砧板上的声音,喷溅的鲜血与一根无名指飞起,摔落在地上。

张惟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看来还是学不乖啊!”

玄衣首领脸色更沉,冷冷一笑:“把人拉出来。”

“哗啦”一声,厢房门环的铁链被拉开,数名如狼似虎的蓝衣伙计冲进去,很快哭嚎声响起,七八个老人妇女孩童被驱赶了出来。

这些,都是张惟世的族眷。他在明,统领柴义在暗,张惟世在京里有个小吏衔,放了些族人家眷在明面和同僚们一样,现在全部被逮住了。

里头有他的老母亲和妻儿。

六十多岁的老妇披头散发,面对长刀紧紧抱着小孙子惊恐大哭,她怀里十岁上下的孩童哭嚎:“爹,爹爹救我!!”

张惟世浑身战栗,但还是死死咬着牙关,呸了一声,声音粗噶如砂砾碾过一般:“贼子,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弹跳扑了上去,但估计有伤,缠斗片刻,被黑衣首领重重踹中心窝,他摔落在地,吐出了一口血。

那玄衣首领居高临下,一脚碾在张惟世脸上,森然道:“下次再敢搞小动作,我就宰了那老娘们和小崽子,听见了没有?!”

赵徵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学过一段时间唇语,双方对话连猜带串八九不离十。

张惟世脸被踩住那一刻,他倏地收紧双拳,关节咯咯作响!

……

赵徵对皇帝的愤恨再度攀上顶峰。

回到小客店,纪棠往外探头,把窗门关上,回头见他脸色阴沉得可怕。

相信如果皇帝就在眼前,他必将对方大卸八块!

“阿徵。”

纪棠坐在半旧的桌边,倒了两杯茶,她组织一下语言,“……我觉得,咱们还是该更小心些。”

照理到这里,该想如何解救张惟世了。

可她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也不知怎么说,她想了又想:“就是……会不会有点简单了。”

她其实也不知道,心里有点乱糟糟,胡乱说的,可能是因为原轨迹暗部被皇帝最后得了的原因,她对一切总是抱着很深的怀疑态度。

她瞅了眼赵徵,小声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一路到这里不容易,咱们总要小心再小心才好。”

她眼巴巴的,有点儿小心翼翼,生怕措辞不对引发误会,赵徵心里一暖,眉目间的阴沉也褪了一些。

他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赵徵尽量放缓声音,她的心,他都知道。

若说这世上谁不会害他,他确信的只有她。

“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他必定会小心再小心,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阿唐。

……

两人没有轻举妄动,每天乔装打扮,挑着各色山果杂货去卖。

这样按下心思来蛰伏观察,还真发现了问题。

这样的戏码,大约每七八天就会发生一次,差别只是张惟世被砍完无名指后,没有继续砍手指,而是转为脚趾。

至于那对每次都会说下次被杀的哭嚎老妇孩童,目前还好好的。

自第一次重复开始,赵徵就起了疑心,他脸色当场就阴沉下来了。

两人连看三次,没有再看,而是换了装扮,夜间出动,徘徊在能瞄见后宅侧门和后门的街巷的位置。

终于,他们等到了他们想看的。

自由坊市入夜比白日更热闹,小食和鲜货摊贩得赶在宵禁前把存货都清了,特地赶来捡便宜的老百姓也很多,街上人声鼎沸水泄不通。

而相对安静的大铺后巷,夜色中,后门“咿呀”一声开了,闪出来一个人。

这人仍旧一身靛青交领锦衣、方面阔额眉目英挺,正是张惟世。

只这张颇有男子气概的英挺面庞,在回头看宅子后门时阴沉沉。他走出几步,在即将拐角汇入人流时呸了一口,不屑又阴霾,骂了句什么。

看口型,大概是“狗仗人势的东西!待日后……”

两人一路远远缀着,这人出了自由坊市,进了城南。

城南也很热闹,虞水在雍县穿过,在城中央拐了一个大弯往南奔去,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湖泊。

这一段虞水,号称小秦淮河,湖上风景优美彩灯遍布,香风阵阵的画舫在湖面河面穿梭,丝竹和笑声不绝于耳,是京畿往东最有名的销金地。

张惟世登上一座船坞,花娘娇笑着迎上来,看神态颇为熟稔。没多久,又一艘画舫自船坞驶出,舫门粉色轻纱飘荡,内里半裸的舞娘随乐声婆娑起舞,正位上,张惟世靠坐双手大张搭在榻背上,一边一个偎依着妖娆娇娘,他神色终于舒缓了下来。

这一瞬,赵徵神色却阴沉得极可怕。

攒得纪棠手骨都疼了。

可这还没完。

查到这里,本来有不少办法的。譬如,利用妓.女做文章,在张惟世出来发泄作乐时将其拿下;又或者,潜入船坞,甚至索性潜入湖下,待画舫驶远些再动手。

可对一切总是抱着很深怀疑态度的纪棠,和一再被她在耳边反复念叨要小心的赵徵,却又生了另一个猜疑——面和心不和及各自活动都不奇,但刚好张惟世有这么一个破绽真的是巧合吗?

赵徵淡淡道:“试试就知。”

“怎么试?”

不过赵徵没说,他声音虽淡,但僵硬冰冷的表情显然愤怒到了极致,纪棠也就没追问,反正她肯定会知道的。

等回到小客店,纪棠出去叫伙计上两碗面和热水,她出去后,赵徵起身推开窗。

窗外,是一群小孩子,还有十来个推着板车回来的大人和少年,板车上是锣鼓旗帜等等道具。

隔壁一排房间,住着的是个小戏班子,其中一个少年很脸熟,正是第一次才纪棠肩膀围观那个翻筋斗上刀山的少年。

这人身型和赵徵相仿,年纪也差不了多少,打扮一下再画个妆,远观估计能有七八分像。

比邻而居住了大半个月,赵徵知道这个少年拼了命在赚钱,班主仁厚本来上刀山这类危险表演是演一天歇一天,但他不歇,他拼命干,因为他有个病重的爷爷,不管治病还是丧葬都是一大笔钱。

可惜班子家底薄,卖艺人不值钱,他拼了命也没多赚多少个铜板子。

赵徵招了招手,搬东西的少年一愣,指指自己,把大鼓放下喘着气跑过来。

赵徵把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放在他手上,“帮我做件事。”

赵徵知道纪棠观念和他有些不同,故等她出去后,他道:“你可能会死,你怕吗?”

“我不怕!”

“我死了也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这话,赵徵倒信,这人的爷爷还在后面躺着。

“很好。”

等纪棠端着两碗面回来的时候,你情我愿的二人已经达成协议,这个大眼睛少年唯恐她反对,还抢着说服她,她要不同意估计对方能和她拼命。

“……”

纪棠还能说什么。

……

又一天入夜,华灯初上,秦淮湖上丝竹声声,船坞画舫点点火光倒映湖水,曼舞娇笑和游湖人声摊贩叫卖混合在一起,美轮美奂,喧嚣非常。

一艘小舟自湖岸僻静处驶出,悄然贴近东边彩灯点点的画舫区域。它贴着水,无声无息,靠近那艘半个时辰出来、暗了灯、正顺着水流飘荡的华丽画舫。

小舟之上,是一个身披蓑衣作渔人打扮的少年。在小舟逐渐靠近画舫起,湖面不知为何,气氛隐隐变得紧绷,拂面的冷风都仿佛添了一种凝滞感。

就在少年站起,在看清他的身影以及侧脸的那一刻,不知何处暴起一声大喝!

由远而来,却清晰地感受到内里强烈爆发感!“嗖”一声尖锐鸣啸,紧接着,整个湖都动了!!

悠闲游动的画舫速度陡然加快,湖边很多游人一甩累赘锦衣露出紧身水靠,“刷”抽出长剑,“扑通扑通”飞扑下水。

“咯咯”弓弦拉响的声音,嗖漫天箭雨闪电般扑向小舟。

小舟上的少年反应极快一跳下水,瞬间惊起一张埋伏已久的巨网,空中水中岸边火速扑了过去!

顿时惊呼声四起,许多不知情的画舫吓得胡乱打转,许多花娘和客人都被惊掉落水,湖面霎时乱哄哄的。

要是没挡道还好,但凡胡乱挣扎的花娘和客人挡住前路,都被如狼似虎的黑衣人一刀结果!

就那么一会,连续多声惨叫响起,离得远远都能看见蔓开的血水,骇呼四起,慌乱中掉下水的人更多,湖面暗上乱哄哄一大片。

但凡赵徵踏进这湖一步,只怕必死无疑!

套中套,计中计,张惟世一人饰演忠奸二角,家人从老到少倾情演出一个不落,把孤身一人的赵徵能想到的、人性所有弱点,都给算进去了。

戏班少年在水下搓一把脸脱了衣服还能冒充落水客人仆役,赵徵这张可是真脸。

但凡今日赵徵少谨慎一点点,方法死板一点,他都插翅难飞。

“好一个张惟世!!”

“好一个张家人!!!”

这家人,甚至张氏一族近百口人,全赖柴太后恩德才得以活命,并在贫苦乱战中得到安宁和温饱,甚至张惟世还得了大好前途。

这在乱世,是何等的幸运和难得。

在进入暗部那一天,张惟世带着全家人跪地起誓,肝脑涂地,绝不负主!

柴太后这死了四个月啊,尸骨未寒!

魆黑狭窄的小巷里,赵徵出奇愤怒:“我必将这一家上下碎尸万段!!!”

巷外惊呼奔走声中,他沉沉的喘.息粗重得如同一头野兽。

“阿徵!”

纪棠一拉,赵徵霍地回头:“难道你还要阻我吗?!”

他没忘记灞水小镇郎中家她的阻止。

赵徵牙关紧咬。

冷冷的月光下,那双斜长的利眼,迸溅出焚毁一切的恨戾和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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