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染秋把吕小花领到了自己家。
“小花,这几天你现在老师这里住下吧。你爹娘那边,老师去跟他们说。放心,老师肯定不会让你嫁人的。”
吕小花低着头,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喉咙里梗了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什么藤校长不能是她妈妈呢?
“老师我,我是干净的。”她深深低着头,不让藤校长看到她此时难堪又羞耻的表情,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的吐出那个名字,“柱子,柱子他没碰过我”
“老师,您,您相信我,我,我要脸”
如果连老师都不能相信她她真的只能上吊了。
明明是十四五岁花一样的年龄,本应该活的自信张扬,明媚绚烂,眼前的女孩子却弓腰驼背,畏畏缩缩,连抬头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多年的营养不良,让她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脖子瘦的像麻杆,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吹折。
看到她,藤染秋就想到了地里的野草,谁都能踩一脚。
读书,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
藤染秋眼珠酸胀,心疼的把她搂进怀里,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我相信你,我知道你是个干净的好孩子,你不会做这种事的,谁敢说你脏,老师我第一个不答应!”
“别哭,宝贝别哭,做个坚强的孩子,女孩子要想活的好,必须要坚强,只要你坚强了,就没人能让你受伤。”
吕小花终于能够痛痛快快的哭出来了,她哭的是那么委屈,那么难过,同时也带着一丝丝解脱和满足:
“老师,老师,谢谢你愿意相信我,谢谢你!我本来都打算去上吊了,只有你相信我,我只有你了呜呜呜”
“嗯,别怕,我相信你,老师永远相信你。”
藤染秋抱紧怀里痛哭流涕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我相信你”这句话。
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让潭柘寺乡摆脱愚昧了,但是至少,她可以拯救这个孩子的心灵。
识字比赛的提议一经提出,就受到了乡扫盲办的热烈支持。
乡扫盲办的主任何大龙是巴蜀汉子,当下就拍着胸脯豪爽道:“全乡这么多人,一头猪哪里够?既然要办了,就办大一点,我们这点钱还出的起的。”
“这个主意既然是黎老师你想出来的,这次比赛就由你来当评委吧!你学问高,又是大学老师,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乐景就从善如流的答应了。
何大龙今年四十多岁,是走过长征的老革命了,当年翻雪山过草地都要坚持跟着班长学识字,最是明白读书识字的重要性的。
对于乡里顽固的厌学之风,何大龙也是头疼已久,此时就忍不住对乐景大倒苦水。
“黎老师,你是不知道哈,这段日子为了扫盲,我们的同志天天去乡里那是又哄又骗又劝,给他们当龟儿子,好不容易劝了一些人去学校,好多人就在那里磨洋工,老师在讲台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光明正大摆龙门阵,气死老子喽!”
乐景此时就道:“我听藤校长说,是因为秦家儿子秦学的事,所以乡里许多人才觉得读书无用?”
何大龙提起董家父子就直皱眉,表情皱成了苦瓜,“秦学那个事就是极端的个例,莫得一点参考价值的。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看看,有那么多因为读书改变命运的例子,都不如一个秦学杀伤力大。”
乐景对此早有腹案,托盘而出道:“要想让百姓们直观认识到读书识字的好处,凭借一个识字比赛是不可能彻底扭转观念的。他们还需要看到更多读书有用的例子,所以我在想我们可以学习解放前苏区发动群众时的经验,识字比赛结束后,在全乡各街道举办诉苦大会。邀请一些因为读书改变命运的人过来现身说法,再邀请一些旧社会的人讲一下因为不识字踩过的坑,长此以往,一定可以潜移默化的让读书改变命运这句话深入心情。”
何大龙眼睛一亮,懊悔的拍了拍脑子,“真是忙晕头了,怎么把这个法宝给忘记喽!老子等一哈就找人开诉苦大会!”
他搓了搓手,看向乐景的双眼精光爆射,哀求道:“黎老师,你那么高的学问,脑子又灵活,办法还多,能人多劳嘛,我们扫盲办现在好缺人的,你不如就留在这里撒,给我们想一想扫盲的办法嘛。”
乐景有点哭笑不得。
没想到他只不过出了几个主意就被何大龙看上了。
乐景解释道:“我只请了三个月的假,等农歇期过后还要回学校教书的。”
何大龙大手一挥,“莫得事,三个月也行的嘛,三个月一道,我们保证完璧归赵,你就留下来嘛。”
乐景:“我考虑一下吧。”
这次北京各大高校报名前来支教扫盲的学生一共有100个人,老师不多,加上乐景也就8个老师。乐景能出来,也是费尽口舌,才说动了学校放行。
跟着乐景来潭柘寺乡支教的学生有七个人,四男三女,隶属于北大、外国语学校、人大三所大学。
乐景不怎么约束他们,让他们自由发挥,尽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实习或考察。他们有的去扫盲办编写扫盲教材,有的深入农村进行社会考察,还有的去冬学乡学支教。
乐景是打算先深入探访潭柘寺乡,在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社会概况有了充分了解后,再来决定如何进行接下来选择什么样的教育工作。
所以乐景回到招待所时,只有李之麒在。
他站在乐景房门前,明显是在等他。
乐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怎么不和你的同学去其他地方转转?”
他记得李之麒似乎对他很有情绪,平时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这几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直跟着他。
“我,我有点担心昨天藤校长说的吕小花。”李之麒现在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当时对乐景的芥蒂,皱着眉头忧心忡忡道:“她一个小女孩被人这么羞辱,我怕她想不开。”
乐景早就知道李之麒是一个心肠很柔软的孩子。虽然平时看起来懒洋洋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干劲,其实胸中有热血。但是此时,他如此细腻的心思还是超乎了乐景的预料。
“有藤校长在,放心吧,吕小花会没事的。”乐景对自己的识人能力还是信得过了。藤染秋是一个好老师,她会护吕小花周全的。
看李之麒的眼神就知道,如果不亲自看上一眼,他根本没法放心。
乐景会意道:“你既然这么担心,我们明天就再回去看看吧。”
昨夜下了一场雪,第二天早上乐景开门的时候,外面一片白雪皑皑,屋檐下挂着长长的透明冰凌,西北风吹在脸上如刮肉刀。
这么大的雪,路上这么滑,肯定是不能坐市里配给他们的小汽车了。
冬学距离乐景住的招待所足足有三十里地,步行的话得走一天。
还是何大龙有办法,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个驴车,让老乡赶驴车送他们去冬学。
坐在颠簸的驴车上,李之麒张口,呵出一口白烟,“好冷啊。”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乐景遥望苍茫的雪原,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这让他情不自禁扬起嘴角,露出怀念的表情,“现在正好是三九,最冷的时候。”
李之麒一怔,好奇的问:“黎老师你这说的是什么?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这是我们的九九歌。”赶车的老乡稀奇的回头看了乐景一眼,“没想到你这个城里来的读书人也知道我们乡下的顺口溜啊。”
“小时候听老人说起过,一直记到现在。”
天空雾蒙蒙的,驴车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留下两道蜿蜒的车辙,天地间一片寂静,北风猎猎的咆哮盖住了黑驴纠纠的长鸣。
李之麒鼻子冻得通红,喷涂的白烟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乐景猜他现在也是这样。
他轻笑一声,空旷的天地间,声音无拘无束的发散,有种冰冷的虚无缥缈。
“这是农谚,是一代又一代的农民总结下来的自然规律和农业知识,是很宝贵的经验。”
所以哪怕已经是推进全面城镇化的21世纪,小学教材上依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农谚。句句农谚都是属于祖先的厚重传承。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青年声音冰冰凉凉,像安静的雪。
车碾过一望无际的雪,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嘘,雪在说话。只有安静的心才能听到它们的呢喃。
李之麒慢慢忘记了身上的寒冷,忘记了驴车的颠簸,专心致志的沉浸在青年不疾不徐的声音里。
一片雪花,两片雪花,三片雪花纷纷扬扬落到他们的头上,染白了他们的头发,好像他们安静的走过了一生。
很多很多年过后,不再年轻的李之麒多次向他的学生们讲述这场大雪中驴车上的授课。
“你们常常问我什么是浪漫?这就是浪漫。”
“孩子们,逃课吧,快逃课。因为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比这间教室重要了,比如楼下只开一周的樱花,再比如几十年前雪的呢喃。”1
“文学无用,但是浪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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