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黑夫来胶东上任后,在当地兴建了两个大海港,南部为专门负责造船的“青岛津”,北部则是位于腄县,坐落在芝罘湾内的“育犁津”,但黑夫郡守却强行给它改了名,以此地树立烽火台,常有烽烟为由,称之为“烟台”。
不管叫什么,烟台港都是胶东舟师驻扎的地方,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底,一大早,郡尉任嚣便带着一众手下,在海港城寨处相迎,眼看郡守黑夫的车驾来到跟前,任嚣上前拱手,笑容可掬地说道:
“本该任嚣前去禀报,岂敢让监军亲临?”
黑夫一笑眯眯地还礼,指着港口外蔚蓝海面道:“任将军此言差矣,海事,就该在海边商议。”
二人相互谦让地往里走,任嚣虽然面上很高兴,可心里却有点欲哭无泪……
按理说,郡尉掌兵事,郡守掌民、政,双方泾渭分明,相互制衡,虽然理论上郡守为正,但郡尉也不是其下吏。
但胶东情况却有些特殊,一开始,黑夫的确没有染指兵务。但好景不长,随着诸田叛乱,秦始皇二话不说,命黑夫平叛,这位尉郡守便毫不客气地手持皇帝兵符,带着胶东兵出郡平叛,转战两郡,迅速镇压了诸田、轻侠。
而任嚣呢,只能带着舟师,在海岸附近打转,没捞到啥功劳。
虽然事后,黑夫立刻交还兵权,但军中的规矩一贯是,谁带着将士们立功得爵,谁就是真正的将军,郡兵里的声望和话语权,已是尉胜于任了……
而今,皇帝欲对朝鲜、沧海君用兵,此乃胶东舟师的用武之地,按理说,黑夫不懂水战,应该插不上手了吧?可他偏偏又被皇帝任命为“监军”,有督粮之责,前线如何作战黑夫管不着,但如何运粮,几时运粮,任嚣这个裨将军,还真只能听他的。
任嚣只觉得,自己这几年,永远被黑夫压得死死的,又不敢与之争权,就说今日,若是黑夫端着架子不来烟台港,任嚣也只能低头,带着属下去腄县拜见,阐述自己的运粮方略。
好在,黑夫最后还是给他留了点颜面。
一行人在军议的厅堂内坐下,任嚣注意到,黑夫下首有陈平、萧何,还有一个肤色有些惨白,像是在牢狱里关了许久的布衣,是生面孔,大概是黑夫新收的幕僚?
他也未多想,让人将新绘制的“海图”挂了起来。
胶东海岸都绘制在上面,北面是V字形的辽东半岛,再往东,则是马訾水,箕子朝鲜,以及沧海君盘踞的岛屿——那儿的位置只能估算,大概在朝鲜以南数百里。
这地图模板,是黑夫提供的,据说是认罪的方术士所献,任嚣如获至宝。结合这半年来,他派遣船只去辽东沿海勘查的结果,最终完成了这副“胶辽海图”,上面的岛屿、港津、暗礁都一一罗列,黑夫还建议,直接刻在大雕版上,印刷出来,务必让每艘船都有一幅。
有个这海图后,胶辽距离更加直观,任嚣更加认定,从海上运输,为东征大军提供粮秣是可行的!
“从蓟城到列口、满番汗,足足有两千里之遥,至少要走三月,万夫挽粟,军粮运到,也十不余一。”
“但从胶东到这两处,不过千里,且走海路,以帆桨为助力,十数日可达,青岛所造大船,腹圆而吃水深,可载粮千石,一次可运数万石。”
多亏了方术士和燕、齐之人长达数百年的探索,从燕地碣石到胶东芝罘,再到成山角的环渤海航线,已经较为成熟。
也就是辽南地区的海路比较冷门,虽有“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海”的记载,但实际上,中原和半岛往来不多。直到十年前,为了逃离秦朝暴政,在齐地的六国士人坐着简陋的船只,从胶东北上,经由庙岛群岛,抵达辽南,再前往朝鲜半岛,投靠沧海君。
“寇能往,我亦能往!”
这是上个月,接到秦始皇诏令后,黑夫监军的宣言,从海上寻找一条快捷方便的航运通道,就成了任嚣的任务。
“监军请看。”
任嚣指着海图道:“舟船从烟台起航,至沙门岛停靠,次日一早,再待起风时扬帆北上,入夜前,便可到辽东……”
这年头的辽东半岛,几乎是一片空白,没有县的建制,仅在半岛南端,有一个叫“沓氏”(大连)的小邑,管着附近的渔村。令人惊讶的是,那里居然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封邑领主制,世代承袭,朝廷也不干涉,甚至连税都不收。毕竟沓氏不但穷得叮当响,距离辽东郡治襄平,足足有一个多月脚程,哪个郡吏会闲着没事干,冒着被夷人攻击的危险,翻山越岭过去收咸鱼干?
对辽东来说,沓氏是边远渔村,但对胶东而言,却是交通要道,任嚣已经向那边派了人手,打算修建一个小港口,让越海而来的粮船停靠过夜。
他还问了黑夫一个问题:“要是此地立县,到底是归胶东郡,还是归辽东郡?”
黑夫的回答是:”辽东管不到,胶东管得到,当然归胶东!“
于是,辽南的沓氏就这么被胶东郡接管,黑夫郡守也不客气,真将那儿当成了自己的治下,以沓氏是夷名为由,改名“大连”。
接下来,按照任嚣的计划,船队离开大连后,会沿着辽东海岸缓缓而行。也不知为何,这一段航速总是极其缓慢,颇似逆水行舟,所以要行驶七八天,才能到鸭绿江口,再行两日,能抵达帝国最偏僻港湾,位于清川江口的“列口”。
黑夫颔首:“故而,要航十余日,方能抵达列口?”
“正是如此。”
任嚣补充道:“返回时更快些,只需七八日,故一个来回,大概二十日。”
“二十日……”
黑夫沉吟了,这样一算,以胶东运粮船的载量,一个月顶多运七八万石过去,距离萧何给他算得“一月十万石”还差了不少啊。
这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慢很多。这年代的航海术不发达,多为“地文航海”,根据地上物标,确定船位和引航,所以要靠着海岸线航行。在胶东沿岸多烽燧作为灯塔的情况下,老船家可以尝试夜航,但在辽南那种杳无人烟的海岸,就只能白天走,晚上停泊了。
所以才这么慢,从烟台到列口,就算靠岸行驶,大概五百多海里吧,居然要走十多天,平均下来,一天就五十海里,就算一半时间休息,航速竟然才一小时四五节,虽然远超陆地行军,但与后世相比,真是慢得令人发指……
“监军以为如何?”
任嚣询问,若黑夫没有意见,运粮的路线和方略就这么定下了。
他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看向自己的幕僚们,目光掠过陈平、萧何,定在了第三个人,也就是那个肤色惨白的布衣中年人身上,对他点了点头。
这中年士人早就憋了许久,此刻得了黑夫允许,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谬矣,谬矣!任将军的这方略,未免有些胆怯低效。”
此言顿时惹来了任嚣属下们的不满。
他们方才见此人在侧旁听,任嚣每说一句,他就摇一次头,若不是看他是黑夫带来的幕僚,血气方刚的楚越楼船之士,早上去揍他一顿,再扔下海去喂鱼了!
“噢?”
任嚣看了看不动声色的黑夫,目光瞥向这幕僚:“这位先生莫非另有高见?”
布衣中年朝任嚣拱手:“不敢说是高见,只是……一个来回,竟要二十日之久,此事若被沧海君手下的舟人得知,定要笑掉大牙。”
他收敛笑容,朝黑夫作揖:“监军,若按草民的法子来,时间能缩短一半,一个来回,十日即可!”
“十日?”
厅堂内,楼船之吏们面面相觑,在他们的计划里,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做得到!”
“怎么可能做不到!”
布衣中年却道:“只要胆子大一些,不必沿岸小心翼翼地走,船队从成山角起航,乘风破浪,越过大海,直接去列口靠岸!回程则不变,如此,不论航程还是时间,均能大减。”
这话让众人怒极反笑了:
“你这狂士,可知成山角以东,雾有多大?你可知东海之上,风有多猛多变幻莫测,随便一点巨浪,便能让船沉没。你这布衣,根本不懂海事,军议之事岂敢妄言?”
任嚣却止住了众人对这布衣的攻击,看向黑夫:“敢问监军,这位先生是何许人也?”
黑夫一挥手,指着布衣:“你自己说罢。”
布衣应诺,嗟叹道:“我曾是在海上求食的船家,少海虽大,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澡盆。”
“我亦是在胶东、朝鲜来回不下十次的寻仙者,可惜那所谓的蓬莱、方丈、瀛洲,渺茫难求,最后才明白,它们是假的。”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那海图前,指着它道:“现如今,我已洗心革面,成了这海图的绘制之人!”
“这海图竟是你绘的?”楼船之吏们皆惊。
“不错。”
布衣中年朝所有人一拱手:“在下乃是幸蒙陛下赦免,在监军身边做事的待罪之人,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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