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争流环顾四周,只见楼阁亭榭处处飞檐斗角,建筑规制非同一般,连瓦片颜色似乎也比等闲地方更为浓郁几分。
就在她不远处,天香公主脱了绣鞋,只着罗袜,踩在秋千上得意地一蹴一蹴。
那秋千足足两米有余,一荡一回之间,天香公主黑亮的秀发也如水波般在空中划出一道柔曼的弧度,伴随着少女快乐的笑声,当真是一幅无忧无虑的游戏图。
站在秋千上的这个天香公主,不但并未毁容破相,而且还比叶争流见过的那个天香更加天真青涩。
她尚没有以后的天香那样风韵动人,却在纯真自如上更胜一筹。
仔细看去,叶争流分辨着天香公主的眉眼,发觉她少女时代的长相,与婚礼时见到的那位贵的公主有着许多不同。
看来,正如破军所说的那样,天香公主的卡牌为“国色天香”,是一张会让人变美的卡牌。
现在,叶争流只有一个问题——
这是哪儿?
典型的宫殿式建筑,年轻可爱的少女天香,还有突然就被换了身衣服的叶争流本人。这里莫非是是……幻境吗?
叶争流皱了皱眉,试探性地抬手打出一根飞箭。
她对山洞的地势记得很熟,在进入这段幻景之前,带着青苔的山洞洞壁就在她左手处三步远。只要她们站在原地没有移动,这一箭本应铛然射在石壁上,亦或者反弹回来,砸在叶争流的箭头。
然而,那只羽箭却以一种一去不回的姿态破空而去,远远地飞进花丛里,不知道最后落在什么地方。
叶争流闭上眼睛,只用触觉,试探性地在身前上下摸索了一阵,也没有找到那根本属于她技能的羽箭。
就好像……只是瞬间,叶争流就从山洞里被人转移,然后带到了这么一个平和安详的环境里。
叶争流皱起眉头,正要细想,忽然听得身旁的天香公主停下秋千,唤了一声“橙花”。
足足反应了两秒钟的时间,叶争流才意识到,原来“橙花”正是目前穿着宫女衣裳的自己。
叶争流站在原地没有动,观察着天香公主的反应。只见公主做着一副被搀扶的样子,从秋千上自己走了下来。
她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侍女根本没有到场,甚至还笑盈盈地对着面前空白的地面连连点头,一个人唱起了独角戏。
叶争流为这诡异的一幕感到心惊,她匆匆往外走去,开始打探此地环境。
就在几乎走出最开始的视线范围时,猛然一下,她整个人都跨进了一段白雾之中!
叶争流下意识后退,景物便又重新映入眼帘。
如是反复了多次,叶争流突然明白过来——
为什么天香公主表现得像是面前有人?
为什么走出最开始的视线范围,四面的景色就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苍白武器?
只因为此地,乃是天香公主的记忆。
叶争流还记得,在韩峻喷出的那口紫色毒雾里,夹杂着少许的散碎皮肤。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天香公主的脸皮。
因为用了天香公主的皮,所以她被拉进了天香公主的记忆。天香公主身为事主,大概也不会得以幸免。
那云渺之呢?云渺之也在吗?
心里转过数个念头,叶争流重新向天香公主靠近。
也是恰巧,一句“我听说,蒹葭殿里新住进了一个剑客,而且还是个女剑客。”正好落进她的耳朵里。
公主背着双手,微仰着头,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天真。她一字一顿地宣布道:“我今日一定见见她。”
说罢,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的回答一样,天香公主转过身去,火红的裙裾扬起一角,脚步很是活泼地往西北方向去了。
从天香公主的话语里可以猜测,这一次,或许就是她和云渺之的初见了。
叶争流刚想快步跟上,便见眼前景色一闪。
不到半秒钟的时间里,整个御花园都消失不见,改由一座秀丽雅致的宫殿取代。不过是眼睛一眨的工夫,此处竟然换了一副天地。
记忆的切换之快,当真令人猝不及防。
叶争流刚一抬头,便见天香公主居然很不学好,她不走正门不说,而且甚至还攀在了墙头上。
“……”
沉默半秒钟,叶争流紧随其后。她当然不像天香一样笨拙狼狈,只需施展“楚腰纤细掌中轻”的技能,便能轻松一跃站上女墙。
宫红色的砖墙之内,一个白衣女子正在练剑。
和天香一样,这个云渺之的容貌也显得更为青涩,剑意里却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和锋芒。
她的剑风所过之处,满园花草也为之摧折。伴随着一个漂亮干脆的转身,云渺之的剑尖稳稳地悬在了天香公主三步之外。
“从我的墙上下来。”她冷冷说道。
“你的墙?”天香公主仍保持着那个姿势,险而又险地趴在墙头上:“但这里可是我家的墙啊。”
沉默了半秒钟,云渺之长剑并未入鞘,却已经垂下剑尖。她淡淡地阐述到道:“你是梁国最小的公主。”
“是啊,你也听说过我吗?”公主很是高兴地回答道:“我封号天香,你可不记混了——我刚刚看你练剑,你的剑好漂亮。我很少见到女剑客,你是母后请来保护我的吗?”
“我不是剑客。”年少的云渺之脸色如冰,冷冷回答道:“我是剑者。”
天香公主迷惑问道:“有区别吗?”
“剑客,可以为金钱、为权势、为美色被你们雇佣。”云渺之神色并不凌人,却字字句句里都透出一股傲然之意:“但剑者,只为‘我愿’而拔剑。”
是天香公主懂一些人情故,大概就能听出云渺之话里的软刺。很可惜,此时的天香显然还不知道什么是话里有话。
她竟然还没心没肺地笑道:“那你愿意为我拔剑吗?”
“……”
这一回,即使冷酷如同云渺之,大约都无话可说。她深深地看了天香公主一眼,目光里大概写满了“你莫不是个傻子”。
她再不理会墙头上趴着的小公主,转过身去,继续一招一式地出她的剑。
叶争流看到这里,心里只有几个感想。
第一,云渺之从头到尾没有朝她看来一眼、问过一句,像是根本看不到叶争流。
大概是因为记忆的特殊性,叶争流在天香的回忆里,乃是一个不曾存在的人。
第二,她真是没想到,天香公主小时候居然是个傻白甜。
这和婚宴上那个风情万种、饮酒千杯,乃至后来被毁容以后仍能言笑晏晏的天香,差得也太远了吧。
眼前的景物又出现了波动,叶争流便知道,这又是天香公主的回忆转场了。
……
这一次,还是那那堵女墙,天香公主仍在墙头上趴着,身上却换了一件淡粉色的衣裳,手边还放着一个小巧的花篮。
云渺之对她视若不见,默默练剑,天香公主喋喋不休,居然很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样子。
“所以说,我封号天香,小字玉浓,最喜欢的花是牡丹,赵粉魏紫都漂亮……我已经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连字也不告诉我?”
像是已经习惯了得不到云渺之的回答,天香公主撑了撑身子,捻了一片牡丹花瓣丢云渺之。
“或者你至少理理我?宫里都没有和我一个年纪的女孩,我很无聊的。”
云渺之一剑刺出,脸上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神情,把花瓣从最薄的边缘处,细细地片做完全透光的四片。
天香公主已经开始在墙头拍巴掌了:“好看,真好看,你的剑实在太——啊!”
两只手肘都已抬了起来,却没注意到大半个身快要滑下墙,一个不小心,天香公主就要从墙头栽落。
正在此时,原本背对着她的云渺之耳朵不易察觉地一动。
叶争流几乎没有看清她的反应,只觉眼前白影一闪,下一秒钟,云渺之已经站在墙头,而天香公主则被她拎在了手里。
公主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太好了,我差点以为要摔了……啊,是你救了我,谢谢谢谢,你现在是肯理我了吗?”
云渺之顺手把天香公主放在墙上,淡淡道:“我没有不理你。”
“可你……?”
“磨练剑,能忍。”云渺之表情里终于浮现出一丝古怪之意:“我想知道,我能忍你到什么时候。”
她转身跳下女墙,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不说我的剑好看,它不是为了给人看。”
目光如同寒冰一样,在天香公主姣美的脸庞上刮了一眼,云渺之冷冷道:“只有弱者,才在意好看不好看。”
毫无疑问,天香便是云渺之心里的那个弱者。
见此一幕,叶争流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把云渺之介绍向烽给的冲动。
就像是临别前,向烽那句令人吐血的“出去以后别说你是师父教的,就说你是我教的”一样,云渺之对待天香的态度,也实在是够可以。
这俩人都如此一脉相承的“直”,大概很容易就能组成一个“把天聊死互帮互助小组”。
接下来,天香公主的记忆里又闪过了许多片段。
大概傻白甜的特点之一,就是总会抓不住重点。
云渺之明明是在暗讽天香是只有好看的弱者,天香却觉得,云渺之竟然不懂什么是好看,这也太可怜了。
被误解的云渺之:“……”
叶争流稍稍体会了一下云渺之此时的心情,觉得她怕是要把忍功练到登峰造极才行。
于是,为了让云渺之知道什么是“好看”,以及“好看”为什么被在意,天香公主隔三差五地便往云渺之这里跑。
有时候她剪下园中最美的一朵牡丹,有时候她带来御膳房最新的糕点。她拿来美如梦幻的天罗碧帛,也曾偷偷为云渺之摘下了御书房里悬的尚方宝剑。
就这样,叶争流亲眼见证着,女墙内外的气候,从夏入冬,然后又是春日轮转,到了新一年的夏天。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临时,云渺之看了看趴在墙头哆嗦的天香,默不作声地侧过脸去,示意向蒹葭殿正门的方向。
而当春夏之交,花园里的第一朵牡丹开放时,天香公主第一次没有带任东西,就去找了云渺之。
云渺之收剑,看向天香,像是经过了短暂的内心挣扎,才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今天没有带东西来。”
“是的,我看那些你都不喜欢。”天香公主干脆利落地点头承认。
“……”
云渺之摩挲着自己的腰间剑柄,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那你又来做什么?”
“我突然想过,好像还有一个最好看的,我没有给你看过。”
天香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将眼睛弯成了月牙。
此时,她大概卡牌修炼进阶了三四次,骨相渐渐长开的少女脸上,已经浮现出日后倾国倾城的影子来。
她就这样骄傲的对云渺之张开双臂,学着云渺之平时的口吻,坚定说道:
“我,赵玉浓,我就是整个梁国最好看的——现在你知道什么是‘好看’了吗?”
——在和云渺之见面一年之久后,天香公主终于凭借一己之力,给了云渺之好一份“好看”。
云渺之不言不语,她凝视了天香许久,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