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沉寂,万物复苏,又是一载。
长渊赤星城通往万灵境的山路上,不知几时开了家小酒肆,酒肆草棚子遮子,摆几张八仙桌和条凳,跑堂的就是老板本人,一个年轻的小道士。酒肆虽然简陋,但食客却总是坐满,小道士每每抱着酒葫芦,一边给食客倒酒,一边唾沫横飞地说起玉昆和赤冕的鏖战。
一个故事,说了一年仍未说够。
“赤冕三千化神战修冲入我玉昆仙境,彼时玉昆众仙尊们正于仙莱岛与肉芝恶物苦战,被困于梵天困生阵中不得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赤冕战修杀进玉昆……”小道士说话间就给身边的修士倒了杯酒,中断了故事,道,“一枚下品灵石,盛惠。”
洒是浑浊的普通酒,一枚下品灵石的要价贵了,但酒客们并不在意。
“快接着往下说!”堂间众修纷纷催促道。
“玉昆仙域内只剩筑基低修与些许高修,还有无数凡人,如何应对那化神期修士的杀手?眼看着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正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绝望之刻,突然天摇地动,十方山神齐出,你们是没见过那场面……”
“见过,怎么没见过!”当下堂内便有人不满地叫起来,“在场的哪位道友没见过?我们这些散修当时不都加入了那场厮杀?”
堂内的散修纷纷附和——十万筑基修士,这其中就有他们的身影。
“别说那废话,我们想听你们长渊虞尊的故事!说她,快些说她!”
“好好好!”小道士抬手安抚群情,又将目光遥遥望向长渊万灵境的方向,“话说近百年前,眠龙浮凌山重虚宫前前掌门座下有六个弟子,其中有位女弟子行五,后来嫁予掌门师兄为道侣,足三十年后解契离派,她便是如今咱们长渊的尊上——”
五师妹也好,五师叔也好,掌门夫人也好,最终都褪去记忆。
“她叫虞南棠。”
————
南棠站在万灵殿外的飞岩之上,龙影剑已飞在半空,正嗡嗡轻震,等着主人驭剑而行。缇烟、嫣华、钟俏并陆卓川等一众人站在她身畔,众人刚刚在殿内听完南棠的指派,知道她马上要远赴浮鲸海,便都送出殿外。
“长渊之事暂托诸位,多谢。”南棠朝着众人抱拳。
风将她的长发扬起,愈发显得她眉目柔中带威,英姿飒爽。
大战停歇迄今,她基本都留在长渊脉内,亲自主持长渊的兴建恢复之事。
和赤冕的那场战,虽然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在整个玉昆造成灾难性的破坏,不止长渊,几乎九成宗门辖下的城池、门派、山头,全部遭到损毁,故在这一年内,各大宗门都忙于修复重建,这其中也包括长渊。
“只是去赴梵天盛会,商讨要事而已,说得好像你又要走很久似的。”缇烟摆摆手,不以为意道。
杜一壶却忽然紧张起来:“师父,该不会你这一去,又会发生什么大事?你可别瞒我们!”
南棠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看起来,他们是被一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吓怕了。
“倒真有件事,本来想回来再告诉你们,既然你问了……”她看了眼面前这几张熟悉的面孔,淡淡道,“此去浮鲸再归,长渊应该会独立成宗。”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释然——其实现在的长渊地位,已经和宗门差不多了。
长渊而今地位,由于南棠的关系,已经非同从前。哪怕长渊只占了“脉”名,可不管是悲雪宗顾衡,还是与她有旧仇的天遗宗,都不敢真的将长渊当成“脉”来对待,没人敢得罪于他。长渊虽小,又偏居一隅,却已成宗门之势。
“成为宗门,很好啊!”嫣华欢喜起来,又喃喃道,“玉昆辖地最小的宗门。”
南棠依旧只笑笑:“我也会闭关……”
“闭关?多久?”众人还沉湎于长渊成宗的喜悦中,对她的话皆未放在心头。
“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我不清楚……”
“哦,不就是三五百……一千年?!”众人巨惊。
“那……那长渊宗怎么办?谁来主持?”嫣华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南棠沉默着掠上龙影剑,看了眼众人震惊非常的神色,道:“放心吧,我不在的时间里,会有人代我履行宗主之责。”
语毕,龙影剑朝前掠去,风声掩去了她的呢喃。
“是那人欠我的,罚他替我守宗吧。”
————
浮鲸海的海风仍旧刮得猛烈,可湛蓝的天空与波澜壮阔的海面,却莫名让人觉得平静。
波涛汹涌的海域已然恢复往日模样,从天上俯瞰,任谁也看不出,在这片海水的最深处,有一个巨大的,被海水填满的沟壑。
那是已然荒弃的落星壑原址。
像是被剜去的眼睛般,只留下了一道巨大疤痕,永远存在于玉昆之上。
仙莱岛的仙雾氤氲,五色霞光绽于岛间,七色虹桥悬于天际,仿佛在迎接着一个接一个驾临的修士。
这是梵天界在大战过后第一次召集众修至仙莱岛商议要事,由叶司韶发起的盛会。来的修士很多,皆是此前曾在仙莱海域亲眼目睹那场浩大灾劫的人,时隔一年故地重游,当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叫人心有余悸的同时又感慨万分。
众修在仙莱岛落下云头,被道童迎入仙莱云海,不过半天时间,来的宾客已经坐满云海。除了叶司韶、贺无欢这样的金梵,新任鲛皇月枭亦到场,还有所有的紫梵修士与六宗三海的主人。
云海内人影憧憧,都在交谈,但声音并不大,大多人都时不时望向云海的入口处。
人来得虽已差不多,但这场盛会却未开始。
他们在等一个人。
“叶司韶,虞小友她……”等得有些久,贺无欢忍不住问向同坐云端最高处的叶司韶。
叶司韶还没开口,便听入口处传来一声唱名,本已落座在云间的修士竟一起站起,朝着入口处行礼。
“虞尊来了。”
“见过虞尊。”
……
“抱歉,来晚一步,让诸君久等。”南棠面带歉然笑容,抱拳一路向众修回礼,一路踏入云海,先向叶司韶行过师徒之礼,再朝月枭一笑。
“过来这里。”叶司韶点点头,示意她坐到自己身侧。
南棠摇摇头:“不了,弟子身为紫梵,还是坐在这里吧。”语毕她找了个最近的紫梵位置,笑吟吟同身边修士打过招呼,随意一坐,毫无架子。
因着南棠到来而引起的小小骚动很快平息,最重要的人到场,叶司韶便不再耽搁时间。
“今日召众修来此,只为商议一事。大家应该都听说了,梵天星师观天推演,在数十年前就已发现天地异动,星图之上出现诡洞,异星将至,恐三星相撞,数万年前陨星灾劫再现。如今算来,已只剩二十年不到的时间。”
众修闻言均蹙起眉来,议论纷纷,南棠却不发一语垂下头。
万万年前的天劫是场谎言,但万万年后的这场灾难,却是真的。所谓异星,正是当年祈明渊在死前布局,在他死后从九寰分裂出去的那个藏着无数异兽的第三星。
那颗星辰之上,关着的全部都是黑魇、冥萤、肉芝这类恶兽,甚至于还有更可怕未知异兽。星域相撞是一重难,异兽入玉昆是第二重难,这场灾劫比谢逍带来的战事更加可怕,稍有不慎,就是天地尽毁的结果。
也难怪梵天界的修士如此担忧紧张,虽然还有二十年时间,未雨绸缪总是要的。
“虞小友,你可有良策?”
众修讨论商议了一轮,贺无欢见虞南棠一直没开口,便问道。
南棠此时方抬起头,盈盈笑脸已改,淡淡气势流转周身,只回道:“我能阻止,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众修皆惊——她说的是她可以阻止,而非她有办法阻止。
“是何要求?”叶司韶霍地起身,问道。
“其一,我要长渊立宗,往后长渊以北,与我万灵境接壤之地,尽归我宗。”
长渊的正北处,只有万灵境一处地方,哪还有其他接壤地?
别说其他修士,就是叶司韶和贺无欢都听得一怔,二人相视一望,面露不解,又问道:“那第二个要求呢?”
“其二,我要带走萤雪。”
————
仙莱岛的深处,有处天狱,是用来关押极凶至恶之兽的地方。凡入天狱,修为尽封。
萤雪就被关在这里。
南棠埋在他体内的那颗生种,果然起了作用,修补他胸前的伤口,林清沅的慈莲仙心保留了他最后一抹神智,令他在最后关头守住清明,叶司韶的《太衍咒》让渐渐学会控制体内魔物,夜烛对谢逍最后那一击,彻底将他从谢逍的掌控中解救出来。
而今的萤雪,体内有南棠生种,生种会因活壤不断成长,强大的生气可以自动修复他的活壤之伤,不会再出现肉芝外溢的情况。
可即便如此,梵天界的修士仍不相信他,但碍着南棠又不能杀他,最后折中,将他关在了这里。
他已经在天狱里关了一年。
这里比巫岭的囚牢还是要好上许多的,起码看得到湛蓝的天,雪白的云,晒得着太阳,照得到月华,夜来枕星听涛,也没有割肉饮血之痛,哪怕是寂寞,也有个人陪着他说说话。
那个给他慈莲仙心的人,隔三差五会来看他。
“喂,给点面子尝尝呗。”林清沅扔了条烤鱼进去给萤雪。
慈莲仙心被她送给了萤雪,她的境界大跌,又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大战过后就一直留在仙莱岛养伤,而今伤势好了泰半,可境界却再也回不去。
仙莱岛的日子无趣,林清沅耐不住寂寞,时不时就要找点事情做,再来看看萤雪。
她觉得他们是朋友。
“难吃。”萤雪咬了一口,没给她面子。
“难吃你还吃光?”林清沅托腮看着他,“你以前都这么死鸭子嘴硬?得罪了我,信不信以后不来看你?”
萤雪依旧冷冷的:“随便你。”
林清沅瞪他:“你可别后悔!”语毕,她却自己又软了语气,“我要走了,师父说我伤势已好,得出去历练修行,重新把境界提上来。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
萤雪的手便顿在半空,转头望向她,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吐不出。
留不住的人,强留是没用的。这是他从师姐那里悟到的。
几声脚步响起,打破天狱万年如一日的安静。林清沅站起,朝着来人诧异道:“南棠?”
萤雪亦随她望去,只见南棠缓缓走来。
“我是来接你回长渊的。”她走到天狱前,手轻轻扬过。
萤雪看着渐渐消失的天狱禁制,苍白的面容浮现一缕诧异,竟没反应过来。
“他们同意放了萤雪?”反而是林清沅兴奋地出声,又一把攥住萤雪的手臂。
萤雪低头看看林清沅的手,没有说话,只听南棠笑着“嗯”了声。
“萤雪,我向他们承诺会管着你,以后,你得听我的话,不能再胡闹,你可愿意?”南棠温声道。
萤雪看了南棠许久,终于垂头:“是,师姐,我愿意。”
那一声“师姐”,也仅仅只是“师姐”了。
“大好了!”林清沅笑开,仿佛自己得到自由一般,“我可以去找你们玩了。”
“长渊随时欢迎你。”南棠点头,仍是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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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林清沅,南棠果然带着萤雪踏上归途。
海风肆虐,海浪翻涌,掩藏着海底的废墟。
“师姐,我哥哥他……”萤雪遥望脚下海面,有些幌神。
师姐救他,除了念着那一丝同门之谊外,恐怕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的兄长,可是落星壑已经不复存在,兄长不会再回来。
南棠拔弄着腰间一枚缚魂珠,透明的珠内封存着一道浅淡的黑雾。
“他死了吗?”她问道。
萤雪摇摇头:“不知道,应该……活着。”
他与夜烛之间,存有某些感应,他可以感觉到,兄长还活着。
“没死就行,我还等着和他一笔一笔算账。”
尽管南棠的神情有些淡漠,可萤雪还是听出师姐言语间那森深的愤怒,他没来由打个寒噤。
师姐这人豁达,不是个爱生气的人,但这样的人一旦生气,后果很严重。
虽然不知道她打算怎么算这笔账,萤雪还是忍不住替自己哥哥捏了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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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星壑消失了,深渊里的十二个祈族人和那巨大的虫巢以及谢逍的魂神,都随着落星壑一起炸得粉碎,而后散入星域。三千战修被玉昆收服,赤冕这里,只剩下普通的祈族修士,依旧忙碌地修行着。巫岭里,又被找出两具定坤人傀,皆是谢逍为自己所备。
所幸,谢逍的魂神被掐灭于落星壑里,不会再回来。
和玉昆相连接的通道不复存在,巫岭上多了个湛蓝湖泊,湖水带着海的咸腥,是属于浮鲸海的水。
有人站在湖畔,着一袭单薄宽大的衣袍,静静看着这片宝石般的湖泊。
这片湖水,将他从落星壑里救了出来。
一年前的大战尤在眼前,闭上眸,那日呼啸的海风、咆哮的海浪、刀光剑影下的火光四溅与惊天动地的交战,还响在耳畔、浮于眼前。
他孤注一掷,拼尽全力,本该随着落星壑一直化为齑粉,千钧一发间,是南棠……南棠力量所注的海水,将他从桎梏间推回赤冕。
林间的山风不如浮鲸海上那般猛烈,夜烛的衣袂微动,他只如山石般站着。
记忆里,南棠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尽管关于玉昆的记忆不存在,可星罗界与玉昆最后那一战的记忆,也足够让他永久铭记。他相信,在玉昆上,他和她一定拥有一段独一无二的愉快时光,只可惜,他再找不回来。
祈明渊的魂神随着谢逍的消逝而渐渐沉淀,本该被吞噬的夜烛又慢慢归来,也许祈明渊是累了,那一百多年殚精竭虑的日子让他痛苦,长生对他来说本就是种折磨,他完成了他该完成的事,也就复归沉睡,留给夜烛的,只是祈明渊那段记忆。
不过,他自小便被植入祈明渊的魂神,虽然没有觉醒,但仍在不知不觉间受到祈明渊影响,在他身上,始终留下了祈明渊的影子。
但现在,他是夜烛。
他想念他的南棠,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尽管知道那段记忆不会回来,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竭尽所能去回忆。
落星壑没了,他们之间的重逢遥遥无期。
也不知是不是天地感受到他的心情,眼前平静无波的湖面忽然间泛起涟漪。
夜烛蹲到湖边,掬起一捧湖水,又任由这捧水自指尖滑落,宛如南棠依然缱绻于他胸怀掌心的温柔……
湖泊却似乎回应了他的思念,涟漪化成波澜。
夜烛回神起身。
湖泊的波澜不同寻常,仿佛是湖底传来的震动,难道落星壑又出异状?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狠狠按下。不可能,落星壑已经粉碎,绝无再出现的可能。
这震动,不是从湖底,是从巫岭深处……
不对,不是巫岭,是整个赤冕。
赤冕全境地动。
一道青光从巫岭某处冲天而起,夜烛掠身半空,蹙紧了眉头。
巫岭里的十方古阵,被人唤醒了,像在回应遥远的召唤。
而很快的,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远空又是一道青光冲天……
不止巫岭的十方古阵,赤冕境内的十方古阵,一个接一个亮起,巨大法阵浮现,所绽光芒覆盖了整个赤冕。
赤冕的修士诧异地飞到半空,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异常情况,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源源不绝地从星域传来。
地动加剧,仿佛有只巨手将赤冕扯向某处,跨跃这星河瀚海。
夜烛神情骤变,很快就猜到原因。
他掠身高空,惊急地仰望天际,似要望穿这遥遥星海。
她的修为不够,春种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支撑她做这件事,勉力而为,只会让她肉身殒灭。但他的声音传不过去,即便传过去了,她也不会听。
他猛地闭紧了双眸,苦笑。
再睁眼之时,他眸光已定。也罢,她之所愿,本也是他心之所向。
一道白光自夜烛身上绽起,以极快的速度,融进了四周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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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域动荡,赤冕、玉昆两境地动,遥遥而来的第三星上亦绽起无数道青光。
这无数道青光将黑暗的第三星割成无数块,金光自地底刺出,这颗漂浮了万万年的第三星四分五裂,在星河之中炸开,巨大的冲力震向已经离得很近的两颗星辰。
赤冕与玉昆交转而近,长渊万灵境的上空仿佛被撕开巨隙,山峦苏醒,疯狂地朝着上空延申,似展开双臂的怀抱,在迎接新的山峦。
巫岭的山,出现在万灵境的上空。
玉昆所有的修士,在这一刻,都飞在长渊境外,遥望着天地惊变的这一刻。
九寰的十方古阵,共有四十九个,星罗界崩溃后,还余下四十八处,散布在这三星之上。
她既然可以唤醒玉昆全境十方古阵,就一样可以同时唤醒这四十八处十方阵。
十方古阵十万山,十万重山十方星。
他们很快,就能重逢。
但遗憾,他可能还是见不到她,只不过这次,换他来等。
被春种青光所覆的女修,一寸一寸,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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