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1 / 1)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苏杳镜在屋中静静坐着,门外脚步声接近。

白靡又换了一套新衣,他似乎对于干净颇有执念,想来在那木棺里沾上那么多碎屑,一定让他很难受吧。

“瑶瑶。”白靡唇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尽量维持着平静。

之前趴在木棺上撕心裂肺哀嚎的那个人仿佛不是他似的,他对着苏杳镜,重新唤起这个名字,好似没有一丝怨恨。

“我烧了热水,你要沐浴吗?”

从前瑶影常问他这句话,现在倒反了过来,变成他问苏杳镜。

苏杳镜开口:“不。”

其实她很难受,之前淋了雨,身上的衣裳还有草屑泥印,但现在苏杳镜并不想做多余的事。

只要能吃饭睡觉,活着就行。

白靡咬了咬牙,好似被她的拒绝伤到,下巴撇到一旁,胸膛沉了沉。

他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奇异的声音,沉喑,空灵:“去浴房。”

苏杳镜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她指挥不了自己的双腿,只能任由它们走到了浴房去。

经过白靡时,苏杳镜侧眸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

浴房里果然放着一只大木桶,里面盛满热水,热气袅袅,屋子里也很暖和,旁边木凳上放着一套新衣。

看起来倒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苏杳镜垂下眼睫,想了想,终究还是解开了腰带,踩着梯子走进木桶里,将自己没入水中。

温度正好,苏杳镜靠在桶沿上,眸光无声抬起,看着白靡的人影从门外经过。

她伸手掬了一碰水,撩起来浇在水面上。

门外白靡的身影一顿,接着匆促离开,差点在台阶上绊了一跤。

苏杳镜的目光冷冷地收回来。

她其实并不怕白靡会突然闯进来,反正他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到。她只是想试探一下,白靡的底线到底在哪。

白靡的身影消失,苏杳镜才彻底放松下来,舒出一口气,头朝后仰靠着。

滚热的水像一床温厚的被子拥裹着她,几乎是精神刚刚放松的瞬间,脑海中如同电闪一般劈过一道剧痛。

又来了。

苏杳镜用力闭上眼,摁紧太阳穴,忍住痛呼。

按照系统的说法,这种疼痛是来源于世界规则正在消除她脑海中的记忆,每痛一次,就在提醒着她,又有属于她自己的一部分消失了。

苏杳镜攥紧五指。

她不能,绝不能就这样留在这里。

京城。

城门戒令越来越严,早朝已经停了好些日子了。

陛下抱恙,不能见人,但又有说法从宫中传出,说皇帝实则是在内宫纵情声色,荒淫无度,不理朝政。

百姓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

集市混乱,米价飞涨,偷摸抢盗之事愈加频繁,官府却没有及时管制。

朝臣接连上书,半劝半谏,催促新立储君。

这意思就是,既然皇帝不管事,那就立一个能管事的。

可三皇子却在此时拿出皇帝亲自盖了指印的手谕,宫内一切事务,由三皇子岑明奕代管。

皇帝手谕在前,哪怕群臣心中有再多的盘算,也不得不暂时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低头服从。

三皇子与四皇子如今正在斗法,前不久三皇子硬闯宫闱,毫无缘由地斩杀了四皇子手下的数名宫人,接着便有了这份手谕。

如今看起来,是三皇子赢了,可究竟能赢多久,还很难说。

“殿下!”青衣侍卫牵着缰绳,交给三皇子的时候,忍不住地出声劝道,“如今时机紧要,若是踏错一步,便会将殿下陷入危机之中。殿下……”

岑冥翳没有理会,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沿着狭窄甬道一路疾驰而出。

他已经将宫内该安排的事务安排好,现在,他只想寻回谢菱。

这条甬道在宫闱旁侧,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岑冥翳骑马一路飞驰,马上要冲出宫门。

“——东重门失火啦!”

前方传来尖利的喊叫声。

火势凶猛,拦住了去路。

岑冥翳勒紧缰绳,抬头看向屋宇。

看来,老四被逼急了,提前动手了。

东重门内,一分为二,一半是内侍官的居所、庶务处,一半是内宫禁军操练场所。

哪怕乾坤殿失火,东重门都不可能失火,那群无根的老狐狸,看自己的命比看谁的命都要重。

如今火势熏天,必然是有人授意。

宫墙内一派混乱,奔逃的,取水的,来来往往。

徐长索蹲在屋檐上,冷眼瞧着这一幕。

他的时机终于到了。

徐长索从半空中跃下,在一片慌乱的人群中,冷静而快速地朝着最里面的禁宫走去。

果然,穿过熊熊烈火后,禁宫里什么事都没有。

甚至还有几个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曲子,赫然是先前皇帝过寿时,专程呈给皇帝的曲。

禁宫深处,一路花开幽香,在这样的冬日,这些显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却依旧盛放、水珠晶莹。

徐长索径直越过了屏风。

屏风后软座上仰靠着的人被他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他,闪过一丝疑虑,却终究是放松下来。

“十一,是你啊。”

徐长索眉尖轻颤。

软座上的人,是前任指挥使,是他的师父,李茂。

徐长索牵了牵唇角,那张冷酷而英俊的脸上,勉强勾出一个不似笑容的笑。

“恭喜师父。”

“恭喜?”李茂的眼珠又疑虑地转了两圈,“喜从何来啊?”

“师父隐忍多年,难道不就是为了今日?”徐长索平静地说。

他笃定的语气和姿态,给了李茂某种暗示。

李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点着他,露出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你这小子,看起来呆头呆脑,倒挺会来事儿。”

徐长索也笑了笑,这回的笑意是真的。

他走上前,一边迈步,一边问。

“新帝,对师父许诺了什么?”

“哧,还能有什么……自然是,梦寐以求的那些好东西啰。”李茂吹了吹手上的扳指,问他,“你呢?你又向新帝求了什么?”

全部猜中。

徐长索的笑容深了点,走到李茂面前时,反手抽出一把冷刃,在李茂喉间深深地割过。

“什么都没有。”徐长索垂目,浓黑的眼眸盯着李茂震惊的眼神,一字一句地低声说清楚,“而你,也什么都不会再得到。”

“等了一辈子,死在成功的前夕,滋味如何?”

李茂喉间喀喀有声,喷出几股浓到发黑的鲜血,咚咚几声,栽倒在地板上。

徐长索默默地看了他好一阵子。

李茂效忠于四皇子——也就是如今大多数人心中公认的新帝,徐长索杀了他,便意味着绝不会臣服于四皇子的阵营。

今天,的确是报仇的最好时机。

徐长索心中像是被慢慢地移开了一块沉重的铅云,一瞬间,有种重新获得呼吸的畅快,也有淡淡的空虚和茫然。

如果没有赵绵绵,他将永远是一个蠢人,被蒙蔽着。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有机会将这件事告诉赵绵绵,她会高兴吗?

徐长索从内室屏风后走出,一个小厮直直冲着他跑过来。

他不动声色,手心却藏起了满是鲜血的刀刃,预备随时再来一击。

那人却并不是为了李茂而来。

他跑到徐长索身边,眼神慌乱地看了看四下,焦急低声问:“徐指使,可有看见……那位?”

徐长索皱了皱眉,面上的神色看不出是不解,还是不悦。

那小厮大约是被催促得紧,又不敢显露,越发焦急起来,伸手在自己颈间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斜斜的眼睛瞅着徐长索,用气声道:“那位,三皇子啊。”

徐长索眼眸眯了眯。

三皇子?

岑冥翳被大火拦住去路,只能跃过宫墙改道。

而前方等着的,是罗列布阵的禁军。

岑冥翳停下了步子,站在大风猎猎的屋脊上,垂眼看着下方。

“三殿下!”为首的禁军头领手持长/枪,喊道,“如此匆忙,是要去何处啊?四殿下有话要同您说,请让小的带您回去,同四殿下好好商量商量!”

岑冥翳冷淡的眼眸微窄。

看来,老四是被他要离宫的举动吓住了,担心他有什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后招,这才慌忙发起了决战。

胆小如鼠。

或许对他们来说,眼前的宫闱,身后的皇权,便是最重要的事,可是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他必须出宫。

岑冥翳抽\\出随身佩剑,横在眼前。

他冲进队列中,以一当十,竟然和身覆铠甲、手持兵器的十数禁军士兵缠斗起来。

禁军首领脸上闪过惊愕。

这三皇子,究竟韬光养晦了多久?如此身手,绝对不凡。

四殿下有令……三皇子去意越是坚决,便越是不能让他出了这宫门,哪怕是当场杀了他。

缠斗之中,岑冥翳身上难免受伤,他每一招用意都不在于防守或进攻,只为了能越过这道防线,离城门更近一些。

眼看三皇子即将脱逃,禁军首领挥起手,朝不远处待命的弓\\弩下令。

岑冥翳身若游龙,挣开束缚,朝着宫门奔去。

身后的箭矢破空逼近,他耳尖微动,分明听见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回头。

另一支箭擦过岑冥翳的箭头急射过来,将冲着岑冥翳的那支箭矢射落。

另一队人马突然出现拦在门前,只一瞬的停顿,岑冥翳便被人重重摁住单膝跪地,缚以镣铐。

岑冥翳静了一瞬,安静而沉黑的眼眸看向不远处。

黎夺锦手持长弓驾马缓缓而来,是他救下岑冥翳,也是他拦住了岑冥翳的去路。

黎夺锦看了岑冥翳一眼,便移开目光。

“世子?”禁军首领愕然,“你为何如此?”

世子竟然出手救下三皇子,这分明是违抗四殿下。

可他又拦住三皇子,叫人拿不到把柄。

黎夺锦的脸色也复杂至极,道,“皇子身份尊贵,你岂能随意损伤。禁卫,放了三皇子。”

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禁军首领脸色忽青忽白,僵持只是,隔着层层宫墙,远处忽然传来阵阵丧钟声。

苏杳镜熬过那阵头疼,已是昏昏沉沉。

她勉强换上干净衣裙,挨到枕头便陷入沉睡。

昏睡中,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她睡梦中,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又困,又疼,苏杳镜意识模糊,不知为何,思绪又回到了她离宫前的时候。

那时候,她睡在岑冥翳的寝殿中,等着他,等到子夜,他才回来。

她睡得很深,苏杳镜难得变得脆弱了几分。

她觉得冷,被子怎么也盖不安稳,因此觉得委屈,想找人帮忙。

本能一般,苏杳镜蜷缩着,在睡梦中喊:“岑冥翳。”

没有人答她,苏杳镜觉得更委屈,为什么不帮她盖被子,小声地喃喃,一句接一句地:“岑冥翳。岑冥翳。岑冥翳。”

不远的门口,扶着门框的白靡静默站着,脸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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