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1 / 1)

徐长索平静地看向赵绵绵,表情平静,眼神也平静,只有声音在最开始的一两个字时,有些微哑。

“不要胡说。”

赵绵绵说:“云是软的,石头是硬的,我从来不胡说。徐长索,你也喜欢我吧?”

徐长索收起匕首,走到一旁去清洗匕首上沾着的鱼鳞。

她就是在胡说,一天到晚,要不是他勒令禁止,她那张嘴就不带停的。

一天说那么多句话,里面总有废话,有假话。她刚刚说的那句,不是废话,就是假话。

徐长索抿着嘴,用力在河边的石头上磨匕首。

赵绵绵哒哒的脚步声从后面靠近。

“徐长索,你怎么不说话?”

徐长索颈背有些发痒,握着匕首的手心有些发麻。

他闷声道:“说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徐长索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喜欢。”

“怎么会这样!”赵绵绵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她在街边小摊上玩套圈没有套中那样遗憾,“那你要说说,为什么呢?”

徐长索隐晦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喜欢她?要说的话,肯定是要数落她的缺点。

她听了难道不会生气吗,怎么还追着问。

徐长索嘴巴闭得更紧,比刚才还不爱答话。

赵绵绵却掰着指头算起来。

“不对,我觉得你很喜欢我的。”

“你给我做早餐,给我买烧鸡,买新衣服,帮我烤鞋子,还救了我一命。”

“徐长索,你骗我吧,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徐长索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他不知道其他女子,是不是也能把喜欢不喜欢的话,这样寻常地挂在嘴边。时光

他听着脸很燥,身上也很热,盯着流淌的河水,甚至想要跳进去躲起来。

他喉咙也很干,不停地吞咽,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只是,我的职责。”

他说出这句话,好像找到了某种令他能够站稳的根基,继续解释:“我只是完成责任而已。”

赵绵绵的手原本托在自己脸颊上,软软的手指头在脸颊上点着,饶有兴致地盯着徐长索,等他的回答。

他说完之后,赵绵绵的动作顿住了。

手慢慢地放下来,那张明妍的脸上,表情也逐渐地回落。

徐长索没看见过赵绵绵这样的表情。

好像霞光褪去,傍晚走进黄昏,林中透明发光的鹿失去了光源。

赵绵绵忽然起身走开。

徐长索心里莫名一紧,视线追着她的背影看过去,刚想开口叫她不要乱走,却发现赵绵绵只是走到三丈之外,搂着她自己的包坐了下来。

“……”徐长索不能再教训她,只好沉默下来。

那天早上的鱼汤赵绵绵没有喝,她在鱼汤煮好前先吃完了饼。两条鱼,全都让徐长索一个人吃掉。

他不习惯浪费,喝汤喝到饱得有点难受。

徐长索带着赵绵绵进城,仔细挑了一间干净的没有危险的客栈,付完钱转身,就看见赵绵绵背对着他关上门。

徐长索捏了捏掌心,被掌柜提醒几次,才记得收回找余的铜钱。

天色渐渐变黑,徐长索坐在大堂,目光复杂地看着赵绵绵住的厢房。

以前,即便是赵绵绵刻意为了表现“乖巧”而尽量沉默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样,一整天不说话。

终于等到小二提着食盒路过,是要送到厢房去的。

徐长索起身站起,拦住小二:“给我就可以了。”

他敲开赵绵绵的门。

敲了三下,赵绵绵就把门打开了。她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就快速地垂下,伸手接过食盒。

“你想要什么?”徐长索有点急促地开口,赶在她重新关门之前。

赵绵绵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

“你今天,没有捣乱。”徐长索抿了抿唇,“按照约定,我应该给你奖励。”

赵绵绵表情有些发愣,像是才想起来这回事。

她低着头说:“再说吧。”

门再一次在徐长索面前关上。

徐长索闷闷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

这会儿大堂里没什么客人,用饭的散了大半,只剩三两桌在喝酒。

跑堂的小二看见徐长索一个人游魂似的经过,赶紧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壶酒。

“大人,刚温好的。”

徐长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掏出一串铜板照顾了他的生意,剩下的就当做赏钱。

徐长索不常喝酒,也不爱热闹,拿了酒壶,纵身一跃,翻过墙篱爬到屋檐上去,一个人静静坐着,揭开了酒壶盖。

他头顶的月亮缺了一半,被一圈云层笼罩着。徐长索仰头喝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从齿间到舌根,这酒的确很纯。

他想不明白赵绵绵为什么要生气,难道她之前说的是真的?

可是赵绵绵喜欢他什么?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锦衣卫,刚认识赵绵绵不久,马上就要和她分开了。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又能如何。

徐长索那天晚上第一次喝光了一壶酒,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很难喝醉。

他回房歇息,第二天对赵绵绵的态度一如往常。

“赵绵绵。”天光大亮的早上,他去敲赵绵绵的门,却迟迟没人来开。

徐长索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扉,里面竟然没锁,一推而入。

并不算大的房间一览无余,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也口朝下覆着,不知道是小二来收拾过,还是……昨晚本应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动过。

徐长索心头紧缩,转身朝门外疾步走去,在经过大堂时,却停了下来。

他急匆匆要去找的人,正坐在一张四方桌边,旁边摆着一只吃空的面碗,面前还有刚洗好的葡萄。

送葡萄给她的小二殷勤备至,赵绵绵用嫩白的手指捻下一粒葡萄,朝那小二弯眸笑了笑。

徐长索迈开大步走过去。

赵绵绵余光瞥见他过来,收了笑意,指了他一下,懒懒地对那小二说:“喏,就是找他付钱。”

小二听到这话,更加殷勤了,对着徐长索一个劲地喊大人。

葡萄虽不珍稀,但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在外面吃得起的。

原来是花他的钱买的。

徐长索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拿出钱袋,让小二自己数钱。

赵绵绵扭开脸,朝向另一边。

徐长索问她:“今天起这么早?我去你房里看,都没看到人。”

赵绵绵扭回头,打量着他:“你以为,我偷偷跑啦?”

徐长索闭口不言。

他确实有一瞬这么想过。

但事实上,更长时间盘踞在他脑海里的,是他以为赵绵绵因为昨天的谈话而生气,使性子闷不吭声地离“他”出走了。

赵绵绵哼的一声。

“放心吧,我不会偷偷走掉的。毕竟,护送我,是你的职责。”

赵绵绵很强调后面两个字。

徐长索知道,她是故意拿他昨天说过的话在堵他。

可是赵绵绵越这样,徐长索却偏偏越是生不起来气。

他们两个吵架了,气氛沉闷得发僵,赵绵绵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很多话想对徐长索说。

又过了几天,前面没有热闹的地方,只能走山路。

徐长索本不想走夜路,赵绵绵却一反常态,要求说,她睡了几天客栈,不想再睡外面,不如快点赶路。

徐长索只好同意。

周围没有一点光亮,徐长索在前面探路,不小心从山崖边滑了下去。

他抓着藤蔓勉强维持,还在找落脚点,赵绵绵循着声音跑过来,用尽全力把他拉上来。

赵绵绵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仍然很不讲道理。

她说:“你救我,那是你的职责。可我救你,并不是我的职责,所以现在你欠我一条命。”

徐长索单膝支起,看着她不说话。

他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报复他那句话。

其实现在徐长索也已经隐隐觉得,自己那时不应该说,对她好,只是职责。

赵绵绵当晚吃饭、说话,都如常,直到找到地方休息时,赵绵绵习惯性地往那边侧躺,压到受伤的手臂,才冷不丁疼得嘶嘶抽气。

徐长索对伤口再了解不过,他立刻从三步远的地方弹起来,捉住赵绵绵的手检查。

她养尊处优,身上到处都是绵软的,可手臂也从来没像那天一样,软得像面条。

赵绵绵被他掐住受伤的手臂,痛得眼泪都冒出来,凶恶地拍开他,好像这手臂是他捏痛的。

事实上,赵绵绵也的的确确是因为他才要挨这份痛。

徐长索替她治疗,涂药,撕下布条固定好。

伤势得到处置,赵绵绵好像也忘记自己受伤的事。

她数着不远处的萤火虫,哼着歌,像是在安抚自己,只是因为疼痛,还是一直睡不着。

徐长索忍不住,也一整夜没睡,隔三差五地问:“手臂如何?”

一开始,赵绵绵还应答他两句。

后来就开始不耐烦:“你烦不烦啊?睡你的觉,我的手臂,关你什么事。”

徐长索默默看着她,没说话,视线却很柔和。

她的骄纵其实一直都不讨人厌,像是一层外壳,连她的温柔都藏在里面。

她想说她的伤势与他无关,叫他不必再记挂,但是徐长索发现,他记挂着赵绵绵受伤的手臂,似乎也并不是因为感激或愧疚,而只是因为她受伤了这件事而已。

徐长索在赵绵绵凶凶的目光中,依言合上眼。

他闭着眼,眼前又出现赵绵绵,对他重新说了一遍,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徐长索在想,自己这一次该怎么回答呢。想着想着,他渐渐就睡着了,梦里好像赵绵绵骑在他的脖颈上,趾高气扬地指挥他,要往哪边走。

徐长索明明知道赵绵绵指的路不对,可是在梦里他纵容了赵绵绵,顺着她指的路走过去,是一片鲜妍嫩黄的花海,他轻轻呼吸了一下,原来那片嫩黄色全都是停在花瓣上休憩的蝴蝶。

黄色的蝴蝶被他的呼吸声打扰,展翅飞起,扑簌着朝他和赵绵绵包围过来,花海露出了各种各样鲜艳的底色。

梦里,赵绵绵好像想躲那些蝴蝶,在他的脖子上没坐稳,马上要摔下来,狼狈得左右摇晃,还在大喊他的名字,像是求救,又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把她扶好。

徐长索醒来时,是被自己的笑声吵醒的。

他是很不爱笑的一个人,居然在梦里笑出声。

徐长索抹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放下手,却发现离他不远的树下,没有了赵绵绵的踪影。

赵绵绵习惯赖床,哪怕在外面露宿,也要睡到阳光照得眼皮发烫。

她睡觉时喜欢背上靠着东西,所以总是挨着树,挨着石头,把自己紧紧地裹好,手指放在脸颊上。

可是现在,树下的地席还好端端摆着,唯独没有赵绵绵的影子。

徐长索神情空茫,朝前走了两步,周围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脚步踩在枯枝落叶上的窸窣声。

落叶有被裙摆扫动过的痕迹,小巧的足印踏着软泥跑向林间深处。

赵绵绵真的偷偷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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