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1 / 1)

徐长索最终叹了一口气:“可以。”

谢菱高兴了,朝他笑了笑。

林中并不安静,时不时传来嘶喊声和马蹄声,谢菱偶尔也会有些好奇,踮起脚朝声音来处望去,这时候徐长索总会打断她,把她往相反的方向引。

“中秋围猎,总是这么热闹的吗?”

谢菱拎着裙摆,一边往山坡上爬,一边问。

“……不是。”徐长索像是回忆了一下往日的情景,犹豫了会儿,才给出否定答案。

谢菱也没在意。

她的好奇是有限的,尤其是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

就像现在,她对徐长索的好奇,也十分有限。

只要从徐长索那里听到一句他“是因三皇子而来”,就没有再探究半分。

徐长索走在前面,踩了踩脚下,察觉这里的土有些松。

他转过头来,倾下身子,朝谢菱伸出手。

干净整洁的手掌递到谢菱面前,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指尖只有清晰可见的薄茧。

谢菱盯着那只手一会儿,又抬起头看向徐长索,目光中带着疑惑。

一般来说,在这种时候朝一个人伸出手,很难会理解不到这是要牵手的意思。

谢菱却只是疑惑,好像故意在这个思考的间隙,给他撤回手的可能。

徐长索不知道她这样的回应是不是委婉的拒绝。

他想,他确实不算聪明,所以他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徐长索抿了抿唇:“我拉你。”

谢菱摇摇头,却是朝他笑了笑。

“不用。”

她一个人攀着旁边的竹子,也能稳稳地爬上去。

徐长索呼出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这松懈下来的劲,是因为谢菱没有摔倒,还是因为谢菱没有接受他的帮助。

谢菱身体并不算强壮,出生时还有先天不足、体弱多症的毛病,就算长大了,这毛病也好像没有完全好。

虽然平时注意着,没有经常生病,但是如果多操劳一点,很快就会比别人更容易觉得累。

她一开始还跟在徐长索身后,乖乖地一步挪一步。

但走得稍微久了一会儿,她就开始用嘴呼吸,不停地吞咽干涩的喉咙。

终于谢菱忍不住了,拉了拉徐长索的衣摆。

徐长索扭过头,沉默不语地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些期待。

谢菱喘匀一口气,才很有礼貌地问他:“徐大人,三殿下还有多远呀?”

她现在还笃信徐长索是来领她去找三皇子的。

徐长索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暗下来。

他扭开脸,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反而问:“你累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

谢菱腰间挂着一个皮质的小水袋,她拿出来拧开,很斯文地咕嘟咕嘟喝了一小半。

补充完水分,谢菱觉得好一些了,也不提要休息,又接着问徐长索:“三殿下在哪里呢?”

徐长索忍不住说:“殿下现在忙着,没有空见你。”

他没有说谎。

今天他几乎一直跟在太子身边,却没有见到三皇子哪怕一次。

所以可以推断,那位殿下应该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在忙。

谢菱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失落,没有沮丧,也没有被欺骗了的愤怒。

她只是垂下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然后低低地说:“那等他有空了,你再带我去找他吧。”

徐长索不受控制地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又紧紧地闭上。

谢菱的反应和上次如出一辙。

她觉得自己对于三皇子来说,没有他自己的事重要,所以心甘情愿不再找他。

但是,或许她是舍不得,又想等着他有空时,再去见他。

他身处宫中,当然知道那位殿下的名声是多么风流,在他看来,谢姑娘已经完全被那位殿下玩弄在掌心。

可能是意识到短时间内自己的目标不会达成了,谢菱开始变得不听话起来。

她渐渐不听徐长索引路,而是自己带路,到处乱走。

被蝴蝶吸引了,就跟着蝴蝶,有时停下来看一束光照在一丛野花上,也能看半天。

徐长索默默跟在她身后,心中的鼓噪愈来愈盛。

他忽然站住了,对着谢菱的背影喊了一声:“郡主。”

谢菱顿了一下,弯着腰的背影在那儿不动了。

徐长索看见她的反应,仿佛得到回应,呼吸停滞,潮水涌上脑际,带来一瞬间的空白。

他大步走过去,刚要再开口,却发现谢菱伸出去触摸花瓣的指尖被一只翠绿的螳螂夹住,所以她才会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徐、徐大人。”谢菱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只螳螂,如临大敌,“它它它……”

原来只是被螳螂吓到不敢动。

徐长索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叹了口气,挥挥手,将那只螳螂赶跑。

谢菱这才长出一口气。

这还多亏了那只螳螂长得并不难看,要是黑不溜秋,油光发亮,谢菱觉得她此时已经晕厥了。

她顺了顺胸口,看向徐长索:“徐大人方才说什么?什么郡主?”

徐长索抿唇,良久才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赵绵绵

第一次见赵绵绵,是在一片刚刚燃尽的火光中。

当时赵家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唯有赵绵绵身穿一袭红裙,头上金簪玉冠样样齐全,站在被烧成焦黑色的断梁上。

徐长索朝她的背影走过去。

赵绵绵是赵氏嫡女,又曾被封了郡主称号,身份尊贵,自然跟其他被流放的女眷不同。

这也是为什么,师父会叫他来押送赵绵绵。

他马背上的包里带着捆索和镣铐,但师父说,对待赵绵绵,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用。

他们做锦衣卫的,面对的大多都是权贵。

而权贵之间总有许多考量,徐长索从不考虑这些,因为他有师父替他考虑周全。

师父既然这么说了,他就自然会遵从。

师父还说,对赵绵绵好些,毕竟,赵家的事还有两分可疑,说不定有翻案之机。

对赵绵绵好些?

徐长索不懂得要怎样对一个女人好,大约,就是千依百顺。

他走到了赵绵绵身后,心想,面对一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年轻女子,他该说些什么话才会显得妥当。

最后他没想出来,干脆便没开口,什么也不说。

赵绵绵踩在那烧焦的房梁上,动了动,脚底下的梁柱滚了半圈,她险些摔倒,转过身来,才恰好看见了徐长索。

徐长索本以为,他会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但没有。

赵绵绵眼神明亮,脸色红润,面对着赵府被烧的得不堪入目的景象,仿佛面对着一丛盛开的花那般自然。

她从梁柱上跳了下来,对徐长索招招手:“你是来接我去新地方住的吗?”

徐长索唯有沉默。

她方才站在梁柱上,看背影,徐长索理所应当地认为她是在哀悼。

可原来,她只是随意地踩着梁柱在玩而已。

踩着她自己家的残垣,她仿佛看风景一般自在。

原先住在这儿的那上下几百口的亲人,分明前几日才刚被处死。

徐长索冷而无机质的眼盯着她,默默地想。

这人是个没心的。

不管她有没有心,对于徐长索来说,他的任务只有一个。

押送赵绵绵去关押地。

可这事情不知怎的,到了赵绵绵口中,却变成了徐长索要给她另外找一个安乐窝一般。

陛下有令,徐长索带着赵绵绵出发前,去向陛下辞行。

他在一旁静立等待,听见陛下同屏风外的赵绵绵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叫她忘记过去,重新生活,叫她抛却赵府给她的骄奢淫逸,修身养性,或许过些日子,她还可以再回京城来。

赵绵绵一边听,一边用力地地直点头。

徐长索瞅着她,竟然瞧不出来她是困得直点头,还是在真心赞同陛下说的话。

陛下待一个罪臣尚如此宽和,就是给她洗心革面的机会。但她大概一句也没听进去。

上路后果然如此。

赵绵绵不改骄纵,要坐软轿,轿子要用高头大马拉,那样才够气派。

徐长索牵着两匹看起来很瘦的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很想对她说一句,“没有气派,只有活命,来不来随你。”

但他最终没有说。

说到底,赵绵绵活不活命,其实与他无关。

她哪怕半路渴死饿死,于他而言,也只是办砸了一件差事而已,轻重被师父训两句。

所以没必要的话,他懒得对赵绵绵费这个唇舌。

只是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就转身去找马厩老板,加钱换了两匹大马。

这回轮到赵绵绵盯着他看。

奇异的,打量的,好奇的眼神。

她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走到徐长索面前,忽然往前蹦了一步,弯着腰仰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知道了,人手不够,没人抬轿,所以你给我找了漂亮大马!”

赵绵绵笑嘻嘻地说:“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徐长索又无言地看了她一眼。

这人不仅无心,蠢笨,还很擅长自我感动。

他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好人,找来大马,只是为了阻止她的喋喋不休。

徐长索也想好了,等会儿以赵绵绵的娇弱,她一定上不去,最后又要或耍赖或央求他换成矮一些的马。

但到那时,他怎样也不会再理睬,若她不肯骑马,便只有走着去庵院。

但赵绵绵让他短暂地意外了一次。

她利落爬上马背,那繁复的红裙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什么束缚和困惑。

赵绵绵拎着马绳,意气风发,好似要外出郊游一般,满脸神采。

徐长索默然,跟了上去。

但果然不出徐长索所料,好景不长。

没走多久,甚至还没出城门,赵绵绵就一叠声地喊着疼。

徐长索例行检查了她几眼,没看到她哪里受伤。

本来就是,天子脚下皇城内,她好端端地骑着马,怎么可能忽然受伤喊疼。

赵绵绵却喊个不休。

徐长索终于不耐,开口问了句:“哪里疼。”

她好像对他说话的声音很感兴趣,每次他开口,她就双眼亮亮地看过来,双眸里的忍痛,也变成了饶有兴趣的探究,像是被鼻尖飞过的蝴蝶吸引的幼猫。

徐长索不喜欢这种注视,他不习惯被人对他好奇。

尤其是他押送的犯人。

于是徐长索开口又问了一遍,像是催促。

赵绵绵这才回过神,嘟了嘟嘴,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下方,甚至伸手作势要摸过去指给他看:“腿这面磨得疼……”

徐长索黑眸一闪,迅速地扭回头,驾马快速超过她,将她的动作抛在视线之外。

赵绵绵最后哭哭啼啼地跟上了徐长索的速度。

在郊外僻静处,徐长索勒马休息,从背包里翻出一管药膏扔给她,叫她自己去涂。

赵绵绵捏着药膏,气苦地数落他:“这里荒郊野岭,你也不找个地方就叫我涂药,你是不是一点也不会伺候人啊?你想要讨好本郡主的话呢,这样是不行的,我可以教你啊……”

徐长索站在马边,用手指梳理这马被吹乱的毛发,背对着她,好似一句话都听不到。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很容易地发现,其实徐长索梳理马鬃的动作,都比对赵绵绵要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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