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吁嗟寄篱下(1 / 1)

小心翼翼踱上几步,又停下来用触角试探,再小心地顺着手指钻入袖中。这只臭虫在仍不失弹性阳刚的手臂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着鲜血,浑不知为何有了如此好运。

杨戬侧过目光,静静看它在自己袖内饱餐一顿后悠然离开,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这间小小的柴房里已躺了七日,堆积的废枝烂叶,飞扬的尘土,除了恶言恶语地服侍他三餐的一个僮仆外,他唯一能见到的活物,大约也就是这处处皆是的臭虫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却原来也如此艰辛。

柴房的门呀地一声开了,阳光直射进来。他有些不适,也不欲见那僮仆趾高气扬的神色,便微微合了双目。只觉一双手轻轻将他扶起,又将一杯水送到口边。

除喂饭之外,再无人来过问他。因为渴极,也因为那日吐血后未退的高烧,他唇边早已干涸裂开。抿了一小口水,略觉舒适了一些,他慢慢睁开双目,却是一楞,第二口水呛入肺中,不住剧咳起来。

映入他眼中的那个女子,清淡优雅,松松地挽着长发,正是三圣母。

三圣母皱了皱眉,放下水杯为他轻拍着胸口。杨戬这么多日来第一次靠近看着这小妹,心中一阵欣喜,又是一阵酸楚。突然想起当年自己练功累了时,三妹也会这般为自己轻轻捶拍。于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与不堪都从思绪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怜爱与温暖。

“康老大带着哮天犬走了。”她却避开杨戬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几天未见这狗儿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晕倒,杨戬脸上现出询问担忧之意。三圣母却未看到,只道:“康老大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伤势很重,若再由着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场孽了。”

利用?杨戬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圣母的声音却仍清楚地传了过来:“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恶,骗得他伤天害理。现在,又利用他的忠义来续自己的命,浑不顾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让我转告你一声,他带走了哮天犬,而且会去南极仙翁那里求取无忧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从头开始。”

三圣母又将水杯递在他唇边,他却不喝,一任那水顺了杯口洒了一身。她的话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阵阵隐痛。而且,几千年来已习惯了哮天犬在身边出没的日子。但无忧草?他知道那是南极仙翁所种的灵药,可以藉之封印住别人的全部记忆,将一切抹了重来。

“不过这样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记,或许那是他最好的选择。”

三圣母扶着他躺回地上,用丝帕为他试去水渍和渗出的冷汗,犹豫了一下,又道:“后天我们就要回家了,你现在这样子也照顾不了自己,就先和我们住上一段时间吧。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母亲,她老人家受了那么多苦,重见天日后又为你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我不能让你再伤到她老人家。”

她什么时候走的,杨戬没有去注意。也许真的痛到麻木了罢?除了失望与冷漠,他已不期望她会带来更多的东西。反而,想起那个垂着头让自己抚o、小心翼翼地推测着自己喜恶的身影以后都不复能再见时,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兴。

“忘了有我这个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终于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着,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内,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从此也真正无人明了。生存是一种负累,而这种寂寥,又何尝不是一种负累呢?

三日之后,与新婚燕尔欢天喜地的龙八夫妻、赵大善人作别后,三圣母一家出城选了一处偏僻的空地,作法腾云返回刘家村。三圣母托辞杨戬是一个被贬了的小仙吏,曾有过一些交情,哄得瑶姬不再追问,由沉香负着他一路同行。

刘府早不是原来那破旧的灯笼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净,比之当年沉香羡慕的那个小财主家,已不知威风了多少倍。在最里的一座院落里腾出间小屋,草草收拾后便将杨戬安置了下来。杨戬以前的作为毕竟伤得他们太深,虽不能见死不救,却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现在眼前。

此后的日子古井无波,别处的欢乐永远与这小屋无关。三年来刘府的仆人轮番来服侍他饮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则风闻这个人的过去,颇为不齿,二则主人们反正对他不闻不问,他们也落了个省事清闲。

倒是前来拜访三圣母的神仙们有时会来小屋里瞧瞧,对着他指指点点。嫦娥也来过两次,但他却宁愿她从未来过。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动的说辞,清一色的指责与嘲弄,还有那道貌俨然的所谓改过自新的说教。

也只有这时,他的目光中偶尔会象以前那样显出凌厉的冷意与阴鹫。而这时,和他目光一对,任何一个访客都会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无聊中他又开始了重聚真元的尝试。身体已残破得无法恢复,内息每在支离破碎的经络中运行一遍,都会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执的天性。几千年来他做任何事都绝不畏难而退,也正是凭了这顽强得近乎顽固的个性,才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为那个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护住了自己所关心爱惜的那些人的未来。

而瑶姬也终于知道了这个缠ian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个倒行逆施的儿子。她几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却还是选择了离开。和三圣母不同,杨戬的性格从来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欢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时候就老成得让人捉摸不定。还有那神目,当她生下这孩子,那带给了她无比的惶恐。而后来,她更觉得那场惨剧和这孩子天生的神目脱不了关系。

这一段时间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虽杯水车薪,但耳目较以前已灵敏了许多。杨戬已不止一次听到瑶姬的脚步在门外响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这脚步永远不要走进屋里。

实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冲天火光里母亲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颊上火辣炙痛的耳光,还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这便是母亲给予他的最后记忆。

劈开桃山之后,他将她抱在怀里,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充溢了儿歌与欢笑的童年。但是,母亲却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于卖弄和心血来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亲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我不能看着妹妹掉下山崖……”他软弱地在心中为自己辩解着。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还有我几千年不见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来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们!”瑶姬的声音斥责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涌将上来,他勉强忍着凝神细听,那脚步声又一次在门前停下,既不推门而入,却也不离开。

“已发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谅。但做过这么多,这次真正成功了,就让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让我知道,那些努力,并没有白费。”他黯然地想着。

门已被推开了一条细隙,他合上双目,却掩示不住脸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脚步停在了门前,于是那门又被轻轻阖了回去。

他听见三圣母在说话:“娘,夜深了。你出来这么久,小心着了凉。”瑶姬轻声说了些什么,示意没有关系。三圣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会,终于道:“要不,我陪你进去看看二……看看他?”瑶姬沉默了许久,才淡谈地说:“不进去了,他伤得你那么深,我再也不想见这个孽子!”两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远了。

内息突然逆冲,三年中辛苦采集的法力如脱缰野马般在体内乱窜,一时他脸色灰败如死,几乎被痛晕了过去。但他却没注意这些,任随岔乱的真气再次重伤刚有起色的身体。

几滴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洒落。几千年了,他本以为早已忘却了落泪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落泪呢?孽子。在母亲眼里,他终究还是那个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刘彦昌站在这门前已有半盏热茶的工夫。进?还是不进?始终沉吟难决。

三年来他从没去看过这人一眼,却常会旁敲侧击地从下人们口中打听近况。他不愿意想到这人,提到这个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动声色地旁观着这个人目前的一切。

那个人,杨戬,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神兵悍将的环拥下,银铠黑袍,毫不掩饰看向自己的不屑与憎恨。他从来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宠着爱着如珍如宝的小妹,怎么会看上自己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是的,书生,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书生,既不出类拔萃,也没有什么独立特行的风骨气宇。

可是,那么一个三界中清秀绝伦如诗如歌的女子,却因为自己失足悬崖跌落在她的云彩之上,从此义无返顾地爱上了自己。

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抱着和她的孩子,看着她被最信赖的哥哥压入那阴森潮湿的山底,恍如在梦中。

然后的十几年,自己小心地隐藏着。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亲妹妹的孩子。不记得那些日子是怎么在绝望中一路走过来的,总之最后,自己居然赢了,赢得干净利落,却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自踏出刘家村那一天起,就越来越象另一个人了呢?

尽管那个人已在你的手里一败涂地,万劫不复,沦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舍怜悯,才能勉强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赵府上见到他的狼狈之后,自己反而更不想见他。只因这人就算在最落魄时,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对着别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种卑微与乞求。

三年了,这个人习惯了几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视着脚下的众生。那么,这样的三年,会不会让他稍稍改变一些呢?

刘彦昌还在沉思,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咳从屋内传出,突然给了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精神一震,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有些昏暗,也颇有些灰尘。这若是别处见到了,他定要叫来仆人们叱责一番,不过这间屋子,他没兴趣多管。

早上听来的回禀没错。大约是伤病又恶化了许多?杨戬的气色比预料中更差。刘彦昌走到床边,低着头细细打量,这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从这个角度看向这个人。

和三圣母还真颇为相似的,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那么,当年怎么就下得了手,将他最宠的小妹关在山底二十年?刘彦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样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坚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家,而这个人,几千年的兄妹之情,却亲手一点一点地毁灭了去。

周身仍是难言的疼痛,杨戬尽力收拢着杂乱的真气,冷汗从额上不住地渗出。他知道有人进来了,静静地站在床边,不象是平素恶言恶行的仆人们。但他懒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复,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苟延残喘,留着彼此来面对这无休无止的折磨呢?

那人开口道:“杨戬,我今日前来别无他意。只为听说了你的一些近况,放心不下才来冒然打扰的,希望你不要见怪。”声音极熟,却出乎意料之外。刘彦昌?他愣了一愣,睁开双目扫了一眼,果然不错。心念一动,他多少猜出这书生的来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刘彦昌诚恳地笑道:“本来三圣母也该来的,怎么说你们也是一家人。不过,她要照顾岳母大人,事多且杂,一时脱不开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对你的行为始终有梗于怀。身为子女,怎么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杨戬淡然听着,在听到瑶姬时暗叹了一声。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种负担,却仍不容被任意围观议论,他知道这书生想要看的是些什么,偏强忍了身上的不适,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刘彦昌的笑意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来,其实只是为了沉香和三圣母。”话冲出口后,自己却是一呆,不知对眼前这人说出这话有什么意义。

三圣母是他亲妹妹不错,但却被他亲手压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杀围堵中硬打出了一块新天地来。这世上只怕除了这人自己,就再无他会关爱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尽管刘彦昌心里在疑惑,口中却依然在继续:“你知道,三圣母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为这两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责任这一点,你明不明白?”

话说出来,人却在发呆,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如他不知自己怎么会神差鬼使地来了这屋里。方才杨戬睁开眼他就后悔了,这个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样冷漠而居高临下。

“你毕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这三年来,也有不少神仙来看你。从来好人难做,你现在这个样子,知情者知道我们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会怪了三圣母和沉香头上,以为他们未照顾好你,罔顾亲情。杨戬,为什么当年你会去赵府?那又是你设计好的一场好戏是不是?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我们全家是不是?”

他越说越快,激动得语无伦次。

杨戬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沉香他们的看法呢?”他想。只是,这个书生今日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只怕他连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都不太清楚吧。责任?他有什么资格提到责任?原来忘记,居然也是一种幸福?

刘彦昌突然转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厅时,才蓦然惊觉。他在椅上缓缓坐下,心中说不出的不解与茫然。仿佛遗忘了某些东西,又仿佛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么。

“不过,那小屋还真是冷清啊!”这是他对自己这趟莫名其妙的行径得到的唯一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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