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又开始飘起雪来,铅灰色的天空中落下盐粒般的小雪花。
这里的雪很干,落到人的手上、身上,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化掉,会慢慢堆积起来。
关凌家,原本被打扫干净的小院里,又开始被雪覆盖起来。
隐约能看到地上凌乱的脚印,是警察、护士还有冯美芳留下的。
家中,关凌正在翻箱倒柜收拾东西,冯美芳的衣服、鞋子,洗漱用品,还有老花眼镜。
她急匆匆忙里忙外地跑着,嘴里还在念叨,“老花镜,那副塑料的老花镜呢?我之前给她买的塑料老花镜,给放哪儿去了?”
她翻开客厅桌上的抽屉,再翻开五斗橱、衣柜,最后去了厨房,在卫生间去找那副老花镜。
看守所规定,带进去的物品中,不能有金属制品,防止嫌疑人伤害自己。
冯美芳自首后被警察带走,关凌和许安阳一起跟着去派出所,领取了拘留通知书,然后回来给冯美芳收拾东西,她在审讯后将被送去看守所关押。
要给她准备衣服和日常用品。
现在就差一副塑料的老花镜了。
一路上关凌都没有和许安阳说话,她始终面无表情,紧闭着嘴巴,像缩紧的一团刺猬。
回到家后她就开始急忙忙的收拾,其实不用急,警察说下午或者明天送过去都行。
许安阳本来有很多安慰她的话可以说出来,但面对这样的情形,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一向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在重生后这一点更加明显,凡事都看的很开。
但在这一天,大年初四,在呼兰,面对关凌家中发生的事,他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内心笼罩的阴霾像这铅灰色的天空一样,在东北漫长的冬日里,几乎无有散去的可能。
他此时此刻就想为关凌做点什么,但他什么都做不了,那副眼镜他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呼兰,不是南京,除了关凌他不认识任何人,帮不了任何忙。
在这个时候,彭岑能做的都比他多一些。
外面传来彭岑大嗓门的声音,“看看看,看什么看!都走走走!都走!别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啊!大过年的,干啥呢?都走都走啊。”
不用说,屯子里出现的命案一个上午的时间就传开了,而且还是妻子杀死丈夫的案件。
周围的居民纷纷跑到关凌家院子附近指指点点,都被彭岑给吆喝走了。
他和他的面包车守在大门口,尽量让那些恶毒的指点和流言蜚语远离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
其实,它早已摇摇欲坠了,只是没人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猛然崩塌。
许安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到来或许是压垮这个家庭的一根稻草。
他以为自己可能是救命稻草,但他太高估自己,低估了生活的折磨给人带来的扭曲。
上午在派出所,听刑警说,关凌父亲的死亡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多。
也就说,在许安阳来到关凌家的时候,冯美芳已经将丈夫杀死在了房间里。
之后在桌上吃饭、喝酒、聊天时,房间里正躺着死去的关凌父亲。
坐在客厅的许安阳抬眼望了望大门紧闭的大房间,房门口拉着黄色的警戒线,上午警察在里面勘查、拍照。
因为死亡时间确定,许安阳在飞机上,关凌、彭岑在机场,加上冯美芳的自首,案情没有什么异议。
警察很快排除了其他人作案的可能,案发现场也就不会有警察再来了,警戒线挂着一直没有拆。
关凌进进出出好几趟,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不知道她看着父亲久卧的那张床,心里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许安阳突然起身,来到警戒线前,抬高钻了过去,然后打开了房间的门。
关凌听到声响,说了今天和许安阳说的第二句话,“你干嘛?”
许安阳没有回应,他推开门进去,一个有些昏暗的普通房间。
一张床,一个放在墙脚的橱柜,一个梳妆台,一台缝纫机,一台老旧的彩电。
缝纫机上,挂着一条红色的针织围巾。
许安阳在房间四下的角落里搜寻了一下,在房门后面找到了一副塑料的老花眼镜。
他递给了进了房间的关凌,道:“找到了,在门后面。”
关凌接过许安阳递来的老花镜,捏在手里。
她看了看老花镜,又看了看床,眼泪突然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早上母亲自首,被警察带走时,关凌掉眼泪了,但她忍住没有哭出声。
从屋子里出来,外面的冷风一吹,眼泪就被吹干了。
现在,她终于忍耐不住,趴在许安阳的肩膀上痛苦起来。
许安阳轻轻搂住了她,抚摸着她的背部,等待着她平静下来。
一向很会安慰人的许安阳,此刻依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有些事,是无法被安慰的。
胸中的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化作一个词,“对不起。”
许安阳在关凌的耳边轻声说道。
这是他重生以后,印象中第一次真心实意对一个女人说对不起。
他做过许多对不起女人的事,但他都可以用他的神鬼逻辑绕过去,再用他自己的方法去弥补,以减轻自己的内疚感。
只有这件事,对关凌,他无法绕过去。
关凌靠在许安阳的肩膀上,渐渐停止了哭泣。
她紧紧抱着许安阳,不愿意松手。
许安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一个女人有了难以放下的责任感。
原来,责任是这么沉重的,要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出来。
毕竟,在重生之前,许安阳也只是活到30岁。
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父母安康,没有迎接过他们的病痛和死亡。
对于如何在花丛中流连,许安阳天赋异禀,管理大师。
但在如何承担责任上,他还有很多路要走,有很多经历要去体验。
他的内心在一刻是有过动摇的,他想逃避,想要退缩。
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来呼兰,没有到关凌家,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
甚至,如果他没有去接近关凌,他们之间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就像前一世那样,一个大一,一个大四,一个新生,一个毕业。
这是同一所大学之间,最遥远的距离,但许安阳硬生生让两人命运发生了纠缠。
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在这个时空已经无法改变了。
而且,许安阳扪心自问,他后悔吗?
不,他一点都不后悔。
关凌擦干了眼泪,从许安阳的肩膀上挪开。
许安阳望着她,想说些什么,关凌却摇头,道:“你什么都不用说的,真的,不用对不起。你陪着我,我就很开心。你也不用给我做什么承诺,要和我结婚,不用的。你看看这个家,看看这个地方……这样的结果,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还有就是,希望我妈…希望我妈能活着…”
许安阳点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回南京我会去联系最好的律师来处理这场官司,阿姨有自首情节,而且背后有隐情,国家的法律会给她公正的判罚。”
关凌轻轻嗯了一声,情绪稳定了很多,两人从大房间里出来,将东西都打包收拾好,拎着东西出了门。
雪花还在飘,依旧是盐粒大小的小雪。
彭岑见到两人出来,忙帮着把东西搬上车。
这个性情憨直的东北汉子,此时也知道说啥都没用,干脆闭嘴,开车就行。
下午,冯美芳从地方小派出所,被移送到了呼兰区公安局,做进一步的调查审讯。
许安阳三人跟着一起去了呼兰区,将东西送到公安局后,关凌得以见了母亲一面。
关凌还记得早上母亲自首时的情形,她坐在客厅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袄子。
那是母亲年轻时买的一件袄子,领口有厚厚的貂绒,配上颜色显得很是扎眼。
关凌记得小时候见母亲穿过,但有一次父亲喝了酒,说母亲穿这身衣服是为了勾引男人。
给了她一巴掌,从此以后,母亲就没有再穿过。
关凌很惊异,为什么一大早,母亲又把这件衣服翻出来穿了。
桌上摆放着做好的早点,比往常要丰盛一些,煎鸡蛋,火腿肉,泡菜,熏香肠。
母亲说待会儿有人要过来。
关凌不知谁要来,然后在卫生间刷牙时,就听到了外面警车的声音。
本以为屯子里谁家出事,哪知道是自己家。
敲门声传来,母亲在开门前告诉关凌,“我把那东西给弄死了,以后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不用再为我俩操心了。”
跟着,冯美芳就去开了门,警察进来,关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见到母亲冯美芳时,她的头发还是很整齐,就是白头发看起来更多了。
身上那件淡紫色的袄子外面,已经套了一件蓝色的马甲。
冯美芳的精神看起来很不错,脸色竟有一丝少有的红润,嘴角也带着微笑。
关凌隔着不锈钢的铁窗看着母亲,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别哭,哭啥呀,好事儿,以后没拖累了,不是好事儿么?”
冯美芳安慰着女儿,此刻她的内心如同室外的雪那般澄明。
“妈,你这是何苦呢?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女儿好容易可以孝敬您了,您干嘛做傻事啊?”
听到女儿这么说,冯美芳的眼眶也红了,道:“是啊,这么多年都熬过来,可为啥熬的呀?还不是为了你么。妈不想再熬了,说真的,在牢里呆着,比在家里舒服。昨晚上,我真真睡了一个踏实觉。那个小许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看到他我彻底放心了,我本来还挺担心的,现在我是没啥不放心的了。”
关凌听到冯美芳这么说,哭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冯美芳接着道:“昨儿你爸知道小许要到咱家来,你知道他说啥?他喝了点酒,就嚷嚷着要让你把他接南京去,去南京买房子,名字要写他的。我说不行,不能拖累女儿,更不能让小许寒了心,到时候跑了。他可来劲了,甩了我一嘴巴子,把我眼镜儿都给甩飞了。我当时搁那儿打毛线呢。对了,那条针织的围巾在缝纫机上挂着呢,两条,你们俩一人一条。我当时吧…”
冯美芳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无数的神情在脸上划过,最后嘴努了努,说:“回去把凌子,妈没事,就算枪毙了,我这辈子也没啥可留恋的。妈就是放不下你,你有空带着老公孩子上我坟头烧点纸呗,记得,别把我和那东西埋在一起。记住咯啊。”
关凌已经无法说话,只能不停的摇头。
见面的时间是很短暂的,冯美芳被带走了。
关凌擦干眼泪从里面出来,她快要把眼泪哭干,却还是无法排泄心中的伤痛。
夜晚,许安阳在呼兰区开了一家宾馆住了下来。
彭岑下午不得不开车去接他媳妇去了。
在宾馆中,许安阳和关凌商量着,该如何处理后面的各种事宜。
家里的亲戚,健在的老人该如何通知。
房子,财产,债务,该怎么处理。
案件的审查,法院的判决,都需要有人跟着,处理各种问题。
许安阳当仁不让的站出来,他拿出一张纸,把所有的问题、情况、处理方法都写下来。
一条一条的,和关凌商量该怎么办。
有时候,这些很现实的问题,可以有效缓冲人心中无法排解的悲痛。
有些悲痛的事,是无法将其解决掉的,比如人死不能复生,杀了人也没办法让她无罪。
所以,只能转移掉注意力,让时间慢慢冲淡和治愈这一切。
这个过程注定是漫长的,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去忘怀。
将所有的情况,处理方法都商量好,写完,许安阳将纸叠起来,小心的放好。
明天开始,就要规划处理好这些事,直到法院的判决结果下来。
天已经黑了,雪还在下,还是不大,依旧是盐粒子一样的雪花。
关凌突然说要回一趟家里,她说还有东西在那边,要拿一下。
于是,许安阳跟着关凌一起,坐着车回到了屯子的家中,已经没有人再在周围指指点点了。
两人进了院子,雪已经覆盖了一切,早上的脚印、痕迹都消失不见了。
到了屋子里,没有烧炕的屋子冷冰冰的。
关凌进了父母的那间大房,拿到了挂在缝纫机上的两条没织完的红色围巾,一条围在了自己脖子上,一条围在了许安阳的脖子上。
关凌感觉很暖和,是妈妈的手艺。
许安阳摸着这毛线围巾,心中想,其实本来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的。
可是他又想,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做出的事和走的路自然是不同的,更何况这里是呼兰。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萧红在《呼兰河传》里,这样写道。
于是,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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