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将军此言当真?”岑道溪问。
林尧道:“当真,此乃一名懂北戎语的娘子军亲耳听到的,北戎牙帐的驻军的确也薄弱了许多,显然是大举调往了别处。”
岑道溪好看的眉头隆起:“坏了,凉州往下便是汴京,李家早就有与北戎人勾结的先例,如今汴京虽在沈彦之手中,以沈彦之与殿下的旧怨,若是与虎谋皮和北戎人统一阵线,江淮危矣!”
北庭的粮草从前一直是大楚供给,此番楚承稷领兵八万北上,粮草也是江淮一带运来的。
要是江淮失守,那么大楚的军队就断了粮草。
届时就算楚承稷把大军调回来了,失了粮仓,跟北戎的这场仗也极为难打。
林尧也深知这一点,他道:“我已让王彪前去雷州报信,若江淮有难,雷州发兵相援总比从羌柳关发兵快些。”
雷州。
北风呼号,旷野苍茫。
城墙垛上积着一层厚雪,站岗的哨兵铠甲上也落着一层薄雪,结了冰霜的旌旗紧贴着旗杆,风吹亦纹丝不动。
远处白茫茫的旷野里,突然出现几个小黑点,待小黑点再跑近些,城楼上的守卫才瞧清是几乘快骑,马蹄所过之处扬起漫天的雪沫子。
这几骑未打番号,也未着军服,衣着狼狈,城楼上的守卫瞬间戒备起来,在他们还未跑到射程内,弓箭手就已拉紧了弓弦。
守城的小将大喝:“来者何人?”
王彪和几名娘子军勒住战马的缰绳,座下的战马喘着粗气,他们呼气时,嘴边也是一团白气。
王彪冲着城楼上的守将大喊:“我乃太子麾下战将王彪,有重大军情要速速禀与谢小侯爷!”
守将喝问:“有何物件可证明你身份?”
王彪等人落到北戎人手中,身上一切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早叫北戎人搜刮了个干净,逃出牙帐情况又紧急,哪顾得上去找那些物件。
林尧让他赶来雷州报信,自己带人引开喀丹的追兵,这些天王彪一面担心林尧的安危,一面日夜赶路,就为了尽快把消息送到雷州。
北戎大军已经南下,早一刻知道这消息,他们就能早一刻做防备。
此刻听这守将墨迹,王彪不免急上心头,骂道:“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王彪,要劳什子物件证明身份?”
守将回骂道:“既无法证明身份,本将军怎知你究竟是叫王彪,还是叫张三李四王麻子?凭你空口白说一句话,就要见我家小侯爷,那往后岂不是人人来城门口喊一句,我家小侯爷就要出来相见?”
座下的战马焦躁跺着马蹄,王彪只想快些将军情禀与谢驰后,再赶回江淮报信,心中也急躁,喝道:“我在羌柳关一战中追敌被俘,落入北戎人之手,现在身上没可证明身份的物件。”
守将突然嗤笑一声:“原来你就是楚太子麾下入大漠追敌被俘的莽将,不是说还有一个姓林的么?”
王彪仰望着城楼上那名守将,眼底煞气陡增,同时心底一股名为愧疚的情绪也在无限放大。
殿下那般信任他、器重他,才准许他北上参战,可他因一时冲动意气用事,给殿下丢了这么大的人,还险些让林尧跟着自己丧命,如今还让林尧和自己一样成了旁人口中的笑柄……
王彪握着缰绳的手攥紧又松开,再次抬眼时,眼中的煞气已经平复了下去,“我家殿下挥师北上,是收到连钦侯来信,前来解北庭之围。我王彪再鲁莽不济,也替北庭杀了蛮子,我义妹林昭,更是舍身救过连钦侯性命,我老母亦死在羌柳关战场上。”
他每说一句,守将脸上的笑便收一分,到后边,已完全笑不出来了,城楼上的将士们亦从一开始看戏的姿态变得严肃沉峻。
羌柳关之战,谁都能讥嘲他鲁莽,但他们北庭不能。
王彪说:“我细数这些,只是想劳烦诸位带个话给谢小侯爷,北庭有难时,大楚没有一次袖手旁观,如今北戎十余万大军绕道南下,欲取凉州以南,侵吞大楚腹地。我家殿下的兵马还屯于羌柳关,来不及调回江淮,等江淮有难时,若谢小侯爷还记得大楚几番驰援,还望发兵支援江淮一二。”
言罢调转马头要继续赶路前往江淮。
城楼上的守将大喊:“王将军留步,我这就命人禀与我家小侯爷。”
王彪却道:“信已带到,我还赶着回江淮报信,便不多留了。只是我义兄林尧从大漠赶往羌柳关报信去了,喀丹一路穷追不舍,我义兄能不能活着把信带到羌柳关尚不可知,雷州府若有流星马,劳烦往羌柳关去个信儿。”
大雪纷纷扬扬,那几乘快马奔向远处,很快又成了风雪中的一个小黑点。
城楼上的守将用力抽了自己一嘴巴子,匆匆去寻谢驰。
谢驰谢桓两兄弟正在对照舆图商讨应对北戎游击战术的法子,听到城楼守将的来报,二人豁然抬起头来。
谢驰问:“那位王姓将军现在何处?”
守将羞愧低下头:“他说信已带到雷州,他还要回江淮报信,劳请小侯爷派流星马再前往羌柳关报个信。”
谢驰道:“速速派人前往羌柳关报信!”
守将领命后却并未退下,谢桓问:“还有事要禀?”
守将道:“末将戏谑那位王将军羌柳关一战被俘,有言语之失,还请二位公子责罚。”
谢驰当即横眉怒目:“羌柳关好几次险些失守,次次都是楚太子派兵来援,这唯一一场胜仗也是楚太子带人打的,你哪来的脸去说那等戏谑之言?”
守将当即跪下了:“末将知罪。”
谢驰还要发脾气,被谢桓拦下了,对那守将道:“自己下去领三十军棍。”
守将这才退下了。
谢驰怒道:“大哥你拦我作甚?整个北庭的脸都叫他给丢尽了!”
谢桓看了他一眼,无奈摇头:“当务之急是设法应对北戎大军,况且,他肯主动坦言,便是已知道了错处,你冲他发再大的脾气,又能改变什么?”
谢驰坐回圈椅上,恼道:“那林家女将对父亲有救命之恩,父亲和母亲都有收她为义女的意思,喀丹那蛮贼,用下九流的话术羞辱一个女将,莫说当日追敌的是王、林两位将军,便是你我、乃至谢家家将,也听不得喀丹那般羞辱父亲的救命恩人!”
他怒气未消,这番话吼得有些大声,门口进来通报的护卫都被他喝得一愣。
还是谢桓问:“有何事?”
护卫道:“裴三姑娘和秦姑娘听说有大楚的将军前来,过来询问一二。”
裴闻雁是林昭带来雷州的,她是大楚旧臣之女,林昭作为楚将,似想让她知道大楚有人,一直都护着她。
裴闻雁带着胞弟在北庭稳定下来后,给胞弟寻了夫子,又买回了梦境里对自己一辈子忠心耿耿的丫鬟,让其帮忙照看胞弟,自己则一日未断过参军的念头。
裴家的血海深仇,她必亲自报之!
裴闻雁能识文断字,更写得一手好字,同林昭相熟后,再次提出想入娘子军,因着她偶尔也帮林昭代写公文信件,处理一些娘子军的琐碎要务,林昭对这块儿又实在是头疼,同意裴闻雁参军后便封了她为主簿,将这些琐事全交与了她。
林昭只有写给秦筝的信,才不肯让旁人代笔,她自己握着狼毫笔,满纸写大字,哪怕一封信得写个十余张信纸,也必须要自己亲笔写。
秦笙在林昭看来是秦筝的妹妹,林昭在雷州时,往秦笙那儿也跑得勤,把秦筝在两堰山和青州的事迹全说与秦笙听了,秦笙一面为阿姊变得这么有本事高兴,一面又难过秦筝吃的那些苦,再不肯乖乖呆在别院了,时常往娘子军那边跑,就差把“我要参军”几个字写在脸上。
但她身子骨比裴闻雁还不如,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模样还生得好,上战场就是招豺狼的,林昭哪敢用她。
奈何秦笙在管账这块儿,实在是别具天赋,娘子军的各类军需开支,林昭往常和王大娘一起算,得算好几遍才能理清。
后来有裴闻雁帮忙,终于好些了,但都不及秦笙的账目做得清晰。
林昭从创立娘子军之初,就只想让天底下有志向的女子不再拘泥于室,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秦笙擅管账,林昭想着只要她不上战场,把娘子军的账簿交与她管也无妨。
毕竟军中也有文职,于是秦笙也被封为主簿。
后来羌柳关告急,林昭带着能战的娘子军赶去支援,不能战的都留在了雷州,裴闻雁和秦笙便在其中。
谢驰那大嗓门吼出的一番话,二人在门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待二人进屋后,都罕见地对谢驰缓和了脸色,只不过秦笙是不再对谢驰一脸惧色,裴闻雁则是少了些许刻意的疏离。
谢桓目光扫过秦笙,低咳一声:“太子殿下和林昭将军都对北庭、对谢家有恩,北戎若取江淮,雷州绝不会袖手旁观。”
秦笙和裴闻雁瞬间又齐齐对谢桓投去感激的神色。
谢驰注意到裴闻雁看自己兄长的眼神,是坦然而感激的,全无面对自己时若有若无的疏离和戒备,俊秀的眉峰微不可见地一皱。
战局已至此,雷州现在能做的,只能是一边设防一边时刻紧盯着北戎的动向。
秦笙和裴闻雁前来,也没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回去时,谢桓说连钦侯夫人有几匹缎子要给秦笙,带秦笙去取,裴闻雁是同秦笙一道坐马车来的,自然也得一道回去。
谢驰瞥她一眼道,“天冷得紧,马车不如这暖阁暖和,秦姑娘随我兄长去取了缎子就回,裴姑娘可在此用些茶点。”
不想裴闻雁一口便回绝了:“多谢小侯爷美意,我回马车等也是一样的。”
她眉心轻蹙着,像是水面上泛起的一圈清漪,却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疏离。
福身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谢驰望着雪地里娉婷走远的黛色身影,长眉一锁,头一回反思自己,他有那么吓人?
裴闻雁忧心林昭,也忧心大楚的战局,离开暖阁后脚步便慢了下来。
现世和她梦境里发生的一切,早就南辕北辙了,但她梦境里,最后掌权一统这天下的,是李家人。
现在北戎即将取凉州以南,大楚气势已盛成这般,难不成最终还是会变成她梦里的结局吗?
裴闻雁是希望大楚能赢的。
她有些出神地思索着这些,身后猝不及防传来一道嗓音:“我得罪过你?”
裴闻雁吓得一怔,转头看去,就见谢驰抱臂倚着一株寒梅树,树上朵朵寒梅缀着他精致的眉眼,让他英挺俊美的面容难得多了几分跟谢桓相似的秀致。
他长眸半垂,眼底有着淡淡的困惑:“你似乎……一直在躲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