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大小将领都围在沙盘前,没人留意到林昭跟着岑道溪进了大帐。
帐中放了好几个火盆子,林昭只觉瞬间暖意拂面,被冻僵的手脚也缓和了些。
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尧,只不过林尧是楚承稷的近臣,所站的位置靠楚承稷极近,林昭怕太过引人注目,没凑过去,给自个儿找了个角落待着。
连钦侯那边的将领正在沙盘前比划着:“……这几场攻城战都是这般,好不容易挡下北戎人的一轮猛攻,眼见北戎人要撤兵了,他们却又杀了回来,几次三番后,城楼上的将士们全都疲软不堪。”
林尧来北庭后已经同北戎人交过一次手,那次北戎那边也是诈退,若不是连钦侯事先提点过他哪怕瞧见对方撤军,也万不可大意,他差点就中了北戎人的奸计。
林尧道:“北戎人这样的打法,咱们守城的将士,全然不知他们究竟是诈退,还是真的被打退了,北戎人每一次重新掉头杀回来,咱们的将士士气就低落一截。”
因为城楼上的将士也不知道这样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心中对这场守城战产生了疲敝和惶恐的情绪,战力便大大减退。
楚承稷若有所思:“熬鹰么?”
他一句熬鹰,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北戎人的战术。
林尧想起自己之前带人打的那场守城战,一脸晦气道:“还真是,北戎人那帮孙子,屡屡让咱们以为自己快要胜了,转头又更凶悍地杀回来,不少将士再同北戎人交手,都有些怯战了。”
两军交战素来讲究一鼓作气,北戎人用这样的战术打压他们的士气,甚至在一些将士心中留下了阴影。
毕竟一次次看到希望,又眼睁睁瞧着希望被掐灭,林尧督战时都险些没稳住心态,更别提底下那些小卒。
连钦侯见楚承稷一眼看出了结症所在,也询问道:“殿下可有制敌之法?”
楚承稷嘴角往上提了提,修长的手指在沙盘边缘轻扣两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是。谢家铁骑同北戎人打了数十年的交道,正面对阵北戎旗鼓相当。北戎人想用熬鹰之法击溃我军士气,他们再攻城时,不妨也让城楼上的将士们佯装疲敝,等北戎人趁势猛攻之时,再把他们的气焰压回去。以羌柳关的城防坚固程度,攻城可比守城难些。”
帐内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细思楚承稷提出的战术后,无不狂喜。
连钦侯对楚承稷用兵之诡变早有耳闻,此番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叹道:“殿下在兵法上的造诣,我等难以望其项背。”
楚承稷语气谦和却又让人觉着自有一股帝王贵气在里边:“侯爷过谦了。”
北戎人之所以能靠诈退搞崩羌柳关将士的心态,在于他们的战和退,都是一早谋划好的。
北戎人发动一轮进攻后,羌柳关将士拼死守城,好不容易瞧见北戎人退兵,大喜过望,结果北戎人的另一支军队又突然冒出来攻城。
羌柳关将士得胜的喜悦,瞬间又变成了备战的高度紧张。
这样的伎俩多来几次,羌柳关的将士们已不知哪一次才算是真正击败北戎人,不仅体力跟不上,心性也稳不住了。
而北戎人那边一支军队诈退,一支军队潜伏着强攻,靠车轮战术让将士们得以休息,精力充沛。
楚承稷提出的反攻点,便是让羌柳关的将士,也采用北戎人的战术。
要搞心态,就大家一起搞。
羌柳关是大楚最北边的门庭,城防这几十年里是越筑越高,越建越厚,城内的兵马粮草全都充足,比起北戎人的攻城战,他们打守城战还是更占优势些。
有了反攻的方向,当晚一众将领和幕僚便商议出了详细的战略。
林尧一直到议事结束,端起亲兵递上的热茶咕噜噜喝了两碗,放下茶碗时才发现林昭坐在角落里。
虎将谋臣们都已三三两两往回走,林尧也不必再避讳什么,走过去语气不善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养伤么?”
林昭知道兄长板着个脸是担心自己身上的伤,她都这样了,兄长也不可能真把她怎么地,梗着脖子道:“我总得见见王彪哥。”
林尧还真拿她没辙儿,只重重叹了口气。
也是说曹操,曹操到。
王彪转头不见林尧,私下一望,便瞧见他同林昭在角落里,他阔步往这边走来:“大哥。”
见林昭脸色明显有些憔悴,一如从前一般关怀:“听说大小姐受了重伤,伤势可好些了?”
林昭被封校尉时,他已被调去了扈州,还是习惯性叫林昭大小姐。
林昭一听他说话,却有些绷不住了,眼眶很快泛起一圈红来:“王彪哥,对不起,王大娘她……”
一提起王大娘,王彪心中也不太好受,却仍是笑着打断林昭的话:“大小姐跟俺道劳什子歉?俺娘把大小姐当亲女儿看的,护住了大小姐,守住了北庭,她去得也踏实。殿下追封了俺娘当将军,两堰山的人还给俺娘塑了像,那算命的说,俺娘这样的,死后就算去不了天上当神仙,下辈子投胎也是富贵人家,俺替俺娘高兴,大小姐也要高高兴兴的才是,不然俺娘老是舍不得咱们,迟迟不去那富贵人家投胎。”
泪花在林昭眼中打着转,被她死死忍住了:“好,我高高兴兴的,让王大娘去得安心些。”
王彪亦是强颜笑开:“这样才对,大小姐养好伤,等伤好了斩那北戎狗王子的项上人头才是!”
林昭重重点头:“我一定会杀那蛮子给大娘报仇!”
不远处岑道溪看了一眼角落里说话的三人,摇着折扇施施然走远。
中军帐内再空无一人,楚承稷行至帐门前驻足遥望夜色,大雪盐粒子一般撒向人间,呜呜的北风在夜幕里听得人心中发慌。
比起北戎人,他其实更忧心北地这苦寒的天气些。
江淮八万驻军已全调来北庭,如今守在青州的,是南境的兵马。
这八万江淮将士里,肯定有水土不服亦或是受不住这严寒的。
北戎大王子能想出个熬鹰的打法,绝非善类。
这北征的一战,兴许会比他原计划的时间打的久些。
不出楚承稷所料,接下来数日,陆续有江淮的将士病倒。
因着江淮先前还有过瘟疫肆虐,不少将士心中有些惶惶,好在病倒的人数不多,经医官整治也只是普通风寒。
楚承稷北上后和北戎人打的第一场仗,便是在此时拉开帷幕的。
北戎人最擅骑射,谢家军这么多年和北戎交战已有了经验,绝不能在平原地带和北戎人的骑兵交战。
北戎人围城,也最喜欢以骑兵打头阵。
为了先挫一挫北戎人的锐气,楚承稷命人先在羌柳关外设伏,每隔十里地便深挖壕沟,壕沟底下竖尖矛。
同壕沟并用的是床弩,一如当初在闵州城外对付淮阳王的那支骑兵那般,只要在床弩射程内的北戎骑兵,都能被射成个筛子。
北戎的骑兵向着羌柳关推进时,叫楚军用床弩射杀了一小队人马,此举无疑是激怒了北戎人。
北戎大王子喀丹命一支骑兵正面诱敌,另派两队骑兵从侧翼包抄过去。
对面的楚军却并不恋战,推着床弩便往后撤,眼见快被追上了,直接泼上火油,一把火烧了床弩。
北戎骑兵以为对方是仓惶而逃,大喜过望,驾马狂追,行至壕沟陷阱处,一脚下地下是空的,只不过是铺了些枯枝稻草,又叫大雪给覆盖了。
北戎骑兵人仰马翻,壕沟底下的尖矛遍插北戎兵卒与战马的尸体,血流一地。
那一道道壕沟与床弩结合起来的坑杀,生生让北戎人的先锋部队折损了上万人。
喀丹恨得咬牙切齿:“那楚太子的确有些本事,不过等到攻城时,这些伎俩就不管用了!”
他的战术不是攻城,而是攻心。
打到一半时,用一次次的诈退和猛攻,让对方心生绝望和退意,有了这样的心理阴影,不管对方休整多少次,始终都会对他们心存惧意。
先前喀丹险些斩杀连钦侯那一仗,便已用熬鹰战术击溃了羌柳关将士的军心。
后来大楚那边增援了三万兵马,他故技重施,继续猫逗耗子一般戏耍那支从江淮赶来的军队。
这样的打法,对方死不了多少兵卒,主帅或许还会心存侥幸,觉得是是险胜,殊不知他是制造完了恐惧和心理压力,故意撤军,让那份恐惧在对方军中发酵。
再次攻城时,对方的军队便是一盘散沙。
北戎大军过完最后一道壕沟,离羌柳关不足五里地时,便已有斥候将消息送回关内。
楚承稷亲上城楼督战,林尧和连钦侯紧随其左右。
城楼地势极高,林尧瞧见远方茫茫雪原里出现乌泱泱一片人马,隐约能看清帅旗上的狼头图腾,他低声道:“来了。”
楚承稷立于一处垛口,北风吹动他大氅上滚边的狐裘软毛,一片苍茫雪色的天地映在他眸中,衬得他眸色愈发浅淡:“他们会采取车轮战术攻城,让底下的人准备,配合喀丹演这出戏罢。”
林尧领命下去部署指挥。
北戎人的第一轮攻城算不得猛,无非是以盾墙推进,掩护楼车和攻城梯靠近城楼。
楚军那边不仅用箭雨压制,还推出一辆辆小型投石车,在短射程内朝着北戎人的盾墙投掷滚石。
箭镞或许射不穿盾墙,可那百十来斤的大石头从天而降,完全是一砸就有一名举着厚盾的北戎兵卒倒地,盾墙露出这么个空隙,城楼上的弓箭手也不会放过,顿时密密麻麻的箭镞就往那处射,没了厚盾庇护的北戎兵卒直接被射成个筛子。
北戎这支靠近城楼的兵马,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抵达城楼下方的,只有寥寥十几人。
喀丹赶紧佯装退兵,城楼上的楚军也在此时爆发出了欢呼声。
喀丹在楼车上看着欢喜的楚军,料定对方已中计了,冷笑道:“先让他们笑,一会儿才有得哭。”
北戎人转头发起第二轮进攻时,城楼上的楚军攻势的确不如先前猛了,似乎有几分疲敝在里边。
北戎人大喜过望杀过去,刚至城楼下方,云梯才搭上城墙,一桶桶火油便兜头浇了下来,城楼上的弓箭手齐放火箭,下方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北戎人的第二轮进攻,亦不是诈退,而是当真被城楼上的楚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喀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儿,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召回第二轮进攻的军队,让短暂休息后的另一支军队继续攻城。
诈退和被打退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战术性撤退,后者是真的溃败而退,显然北戎人的攻城军队是后者。
他们以为自己快输了,但城楼上的楚军又战术性示弱,引他们前去,他们一上前,楚军瞬间又暴起将他们一顿猛捶。
这场仗打到后边,反成了北戎兵卒对羌柳关城门望而却步。
每次他们以为自己这边终于要打赢了,前一秒还疲敝的楚军总能瞬间战意暴涨,把刚打起鸡血的北戎大军捶至残血。
这场攻城战似乎永远也打不到尽头。
喀丹眼见自己这边的将士攻城疲软不已,便是再迟钝,也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大楚那边反熬鹰了。
他怒不可遏,却也只能咬牙下令撤军。
北戎人如丧家之犬一般溃逃,整个羌柳关的将士都出了一口恶气,上下欢呼鼓舞。
林尧和王彪齐齐请命追绞北戎大军。
楚承稷道:“追至大漠若未能生擒喀丹,便不可再追。”
大漠地形复杂,北戎人比他们更熟悉那里的地势,若是追进大漠,极有可能落入北戎人的圈套。
二人皆应是。
林尧和王彪共领兵一万乘胜追击,先前羌柳关几场守城战都打得艰难,此番终于能逮着北戎人打一回,上至将领下至小卒,全都士气大振。
只是林尧和王彪这一去,到暮时也未见回来。
军营四周已点起了火把,楚承稷坐在帐内看折子,亲卫将一旁的烛台点着时,楚承稷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亲卫答:“已过了申时。”
楚承稷眉心一拧,放下了手中奏折:“林将军那边还是没传消息回来?”
亲卫摇头。
楚承稷面色冷沉了下来。
也是此事,帐外传来急报:“殿下,追击北戎大王子的军队回来了。”
楚承稷面色稍缓:“让林尧速来见孤。”
传信的将士声音有些抖:“林将军没……没回来。”
片刻后,跟随林尧一同追敌的小将被传唤至楚承稷跟前。
小将哽咽道:“林将军带着我们一路围追堵截北戎大王子,却还是让他逃至大漠,北戎大王子几番出言挑衅,放言等下次攻城,破开城门后,要将林校尉掳回去当……当禁脔,王将军怒极,单枪匹马追了上去,林将军为救王将军,只带了十几骑入了大漠,让我等回来复命。”
“末将不放心,带人在原地等候,眼见林将军和王将军迟迟未归,率人进大漠找寻,未发现林将军等人的踪迹,天黑又不敢深入大漠腹地,这才折返回来。”
此战虽击退了北戎,可若是一连让自己折损两名勇将,这绝称不上胜仗。
楚承稷脸色严峻,挥手示意那小将退下后,命人去连钦侯那边走一趟,让连钦侯帮忙寻了些熟悉大漠的将士,和斥候们一同进大漠找寻林尧和王彪。
他带来的江淮将士对大漠一带不熟,连钦侯军中将士多是北庭境内土生土长的,其中不乏有熟悉关外地形的。
岑道溪问:“殿下,若是……寻不回林将军和王将军了呢?”
楚承稷派人去寻,最好的情况莫过于林尧和王彪只是在大漠腹地迷路了,最坏的情况,无疑是他们丧命于北戎人手中。
若是没能找到林尧和王彪的尸首,那么他们也极有可能是被带回了北戎牙帐。
面对岑道溪的发问,楚承稷只说:“三百年前,武嘉帝能打得北戎退地百里,牧畜再不敢度乌梢河,今孤亦可。”
岑道溪没再说话,只对着楚承稷深深一揖。
林尧和王彪追敌未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军中,林昭得知他们二人追敌入了大漠,迄今没找到踪迹,顾不得身上的伤,抢了一匹战马强行出关寻林尧和王彪去了。
楚承稷在帐内听着城门守将的来报,颇有几分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这还是他启用林家兄妹二人以来,二人头一回一起枉顾军规。
林家兄妹都是勇将,林昭又是秦筝至交好友,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林昭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事。
赵逵是他麾下现今唯一能用的悍将,若要进军北戎牙帐,还得赵逵押军,楚承稷只得把岑道溪召来:“林校尉思兄心切,只身出关寻林将军去了,军中现无人可用,劳烦先生带兵走一趟,将林校尉带回来。”
岑道溪揖身道:“微臣遵旨。”
这几日关外大雪未停,先前大战留下的痕迹,很快叫积雪给淹没掉了。
派去找林尧和王彪的斥候们寻人也分外艰难。
林昭用细竹节削了个哨子,在马背上一路逆着风雪走,一哨音不停。
这哨音是从前两堰山特有的联络方式,尖锐、穿透力极强。
她冒着风雪找了一天一夜,饿了就啃几块干硬的饼子,渴了就抓一把新雪吃,因为一直吹哨,两腮到后边一动就疼。
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的时候,就用绳子把自己绑在了马背上,以防掉下去。
林昭趴在马脖子上,用已经冻得快没知觉的手拂去马鬃上的雪沫,“好马儿,一直往北走,我兄长他们一定在那边的。”
王大娘已经没了,她不能再失去这两个哥哥。
北戎牙帐里,林尧是叫一桶冷水给泼醒的。
他双手被吊在两个铁环上,卸了甲胄,脏污的中衣上到处是被鞭打出的血痕。
林尧艰难动了动眼皮,看清是在一间黄土垒成的牢房里,意识回笼,他追进大漠里想叫住王彪,可是王彪已被杀母之仇冲昏了头脑,加上北戎大王子一再挑衅,王彪怒火中烧,根本听不进他的喊话。
北戎大军一进大漠,就像是学会了隐身一般,不消片刻就没了踪迹,林尧跟丢了人,在大漠中找出路时,被北戎大王子设伏抓获。
“彪子?”林尧嗓子又干又涩,嗓音也沙哑得厉害。
王彪同他一样被吊在另一边,身上也是血迹斑斑,双眼紧闭着,不知死活。
“啪——”
一鞭子落到林尧身上,专门挑着他已有血痕的地方打的,过了一晚上才结痂的鞭痕处,瞬间又冒出了血珠子。
“本公主这么大个活人站在你跟前瞧不见?”
一双精巧的鹿皮靴出现在林尧视线里,林尧缓缓抬起头,视线里的蛮族少女梳着一头细鞭,头上缀满了红缨发饰,身上一件红蓝相间的直筒长袍,腰佩一柄刻着漂亮纹路的错金刀,手上还拎着一条沾着血迹的鞭子。
显然刚刚落在林尧身上的那一鞭,就是拜她所赐。
野性和娇矜在少女身上并存,她背着手走至林尧跟前,仔细打量一番他,颇为满意地做了评价:“听说你原来是个挺厉害的将军,不过现在只是我大王兄带回来的奴隶。”
少女用卷起来的鞭子挑起林尧的下巴,居高临下道:“本公主挑中你了,回头我就让大王兄把你送给我,从今往后,你要管我叫主人!”
林尧别过脸,冷冷吐出一个“滚”字。
少女半点不客气的又一鞭子甩在了林尧身上,成功在他右脸上抽出一道血痕后,心情不错地道:“你左脸上有道浅疤,本公主给你右脸也弄一道,权当是给本公主当奴隶的标记。”
林尧眼中乍现戾色。
少女却极为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被本公主挑中选为奴隶是你的荣幸,记住,我叫缇雅。”
“滚。”
依然只戾气沉沉的一个字。
缇雅却并未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道:“我看你怀中揣了这么大一颗东珠,你有心上人是不是?”
她说着从腰封出掏出从林尧那里拿去的那颗东珠,摊开放在掌心,东珠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林尧额角青筋跳了跳:“还我。”
缇雅收拢掌心,把东珠握住,挑起嘴角:“我是你主人,你,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便是有心上人,也忘了吧。”
她扔掉手中的鞭子,两手背在身后,迈着颇为轻快的步子离开了牢房。
王彪伤得比林尧重,晚了一天才勉强恢复意识。
他身上好几道被劈砍出来的大伤口,除了第一天止血用了点金创药,后边北戎人再没给他用过药,似乎只要吊着他一口气就行了。
黝黑的一个汉子,愣是因失血过多脸唇都白了,他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哥,俺对不住你……”
“是兄弟就别说这些话。”林尧道。
王彪却止不住话头:“是俺拖累了大哥……”
“给我省点力气好生恢复伤口!”林尧道:“殿下会来救我们的。”
王彪直摇头:“我也无颜再见殿下。”
林尧说:“该领的责罚回去后领,阿昭在这世上就我们两个亲人了,你也是他哥,我们都死在这关外了,阿昭怎么办?”
王彪一个七尺汉子,竟被林尧说得哽咽。
木门上的锁链在此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是给他们送饭的人来了。
林尧和王彪被关在这里数日了,那个自称叫缇雅的北戎公主,从那以后再没来过,每日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奴隶来给他们送一次饭。
喀丹记恨这场战败,一心想羞辱他们,让林尧和王彪吃喝拉撒全在在牢里,哪怕吃饭如厕也没给他们解开过手上的镣铐。
吃饭还好,送饭的奴隶会用一个大勺子舀到他们嘴边,让他们像牲口一样就着大勺吃。
那木桶里的羹汤,很多时候都是酸馊的,前几天林尧和王彪反胃没吃下,后面为了保持体力,哪怕是馊的、臭的,他们也吃。
门口的守卫一开始还会进来看猴儿一般戏谑他们,后边发现林尧和王彪全然无视他们,他们又不像喀丹和缇雅会中原话,便是出言讥讽,林尧和王彪也听不懂,守卫们索性也不再自讨没趣。
而且这间牢房以前是个耗牛棚,稻草底下全是牛粪,有一股子异味,门口的守卫见他们老实,也不愿再进来闻着牛粪味盯着奴隶给他们喂食。
如厕是最艰难的,林尧和王彪每次都是等到奴隶前来给他们送饭时,让奴隶用墙角的破瓦罐帮他们。
这次前来送饭的奴隶虽蓬头垢面,却不是先前一直给他们送饭的那个男奴隶,而是个楚人女子,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比这耗牛棚的牛粪味道还刺鼻些。
虽是如此,她对林尧和王彪二人却带着几分明显的恭敬,带来的羹汤也不是馊的,给他们喂饭时,还帮忙给他们擦了脸,小声询问:“听说二位是北庭的将军,你们可认得一位叫林昭的南楚女将军?”
林尧和王彪对视一眼后,道:“认得,她是你什么人?”
那楚人女子一下子有些哽咽了,却又怕叫门口的守卫发现端倪,努力压制心中的情绪,握勺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民女原是林昭将军麾下一名伍长,伪装成商队的人跟着去西域倒卖一批金玉器皿补贴军需,回程的路上商队叫北戎人抢了,男人都被杀光,女人则被抢来牙帐为奴。民女自来到牙帐,日日都在盼着有人能带消息回大楚,救我等回去。”
林尧和王彪都怔住了。
当初军中发不出军饷,楚承稷挖了皇陵,林昭带着娘子军北上时,便顺带运送了一批皇陵的陪葬品去西域。
只是进了西域的那支商队迟迟没有把银钱带回来,楚承稷拿下南境后,不再短缺银钱,渐渐便也没再时刻等着西域那边的消息。
怎料商队迟迟未归,竟是在路上遭了北戎人的毒手。
林尧嗓音艰涩问:“娘子军中在牙帐的共有多少人?”
女子道:“有二三十人。”
林尧说:“林昭是我胞妹,他日我若能离开这地方,必也带着娘子军一同回大楚。”
女子听到此处,似不敢相信当真叫她等到了楚军的人,抬手用力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门外的守卫见这次送饭的奴隶在里边待得有些久,用北戎语不耐烦催促:“在里边墨迹什么呢?”
林尧一张脸生得俊朗,守卫见女子给他们擦了脸,还当是女子对林尧有别的心思,冷笑道:“这是缇雅公主看上的人,又臭又脏的丑婆娘,当心缇雅公主把你十根手指头全剁了!”
女子能跟着胡商前往西域,本就会一些胡语,这些日子在北戎,也学了更多的北戎语,能听懂门口的守卫在骂什么。
但她佯装听不懂,只做出被喝责后的畏缩模样,一边低头收拾汤桶一边低声对林尧二人道:“民女会和其他娘子军中的姑娘留心牙帐内外的消息,争取助二位将军脱困。”
门口的守卫朝里边看来,林尧和王彪都做出一副和平日里无异的颓废脸色,一句多谢都未来得及道出口。
女子收拾好汤桶,用乱发遮住大半张脏污的脸,含胸驼背坡着脚往外走。
牙帐里到处都是豺狼,奴隶中中原女子地位又是最低下的,不仅要做苦役,任何一个北戎兵卒都可以凌辱她们。
因此娘子军的姑娘到此后,个个都扮老扮丑,把自己弄得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别的奴隶不愿意干的倒夜香之类的脏活,全是她们抢着干,弄得自己身上一身味、脸也脏得没法看才是最安全的。
门口的守卫闻到她身上的异味都嫌恶得直皱眉:“快些滚快些滚!臭死了!”
女子拎着汤桶跛脚快步离去后,门口的守卫又锁上了牢门。
接下来一连多日都是那名女子前来送饭,林尧和王彪也从她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牙帐的消息。
老单于虽还没退位,但已放权一半给了大王子喀丹,只要喀丹立下战功,就能顺利登上王位。
可惜他此次和北庭交手溃败,因此牙帐底下的各部族首领对让喀丹继位有了争议。
到手的王位差点飞了,倒也无怪乎喀丹对林尧和王彪恨之入骨,想起来又来用刑折磨他们一番。
缇雅则是跟喀丹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老单于最宠爱的女儿,性子颇为狠辣。
林尧正想让娘子军打探喀丹同牙帐里那几个王子不对付,若是能挑拨离间,制造一场牙帐的内乱,说不定他们还可以趁乱逃出去。
岂料第五日的时候,来送饭的又换成了一个男奴隶。
林尧和王彪担心是娘子军败露,又怕打草惊蛇,也没从那男奴隶口中打探关于潜伏在牙帐内的娘子军的消息。
用完饭后,那名男奴隶又给林尧一人单独梳洗换了一身衣裳,林尧正不解其意,牢门就被人从外边打开了。
进来的是缇雅。
她围着林尧打量了一圈,像是在省视自己的物品有没有被人动过,发现林尧脸上被她用鞭子抽出的伤痕已经结痂了,直接抬手把痂给他扣了下来:
“本公主看上的东西,别说本公主还没腻味,便是本公主厌弃了的,谁敢染指一下,本公主也能把人给剁了!那个又臭又脏的楚女奴隶敢惦记你,日日赶着来给你送饭,只打折她另一只脚,那是本公主仁慈。”
伤痂处涌出的鲜血将缇雅指尖染成了妍丽的红色,她尖锐的指甲继续往下划:“本公主想在你脸上抠出本公主的名字,这样就算你有朝一日回到了中原,你也本公主的奴隶,脸上顶着本公主的名字,自然也不会再去见你那心上人……”
下一瞬,她惨叫出声。
林尧手脚都被铁索拉成了个大字型,动弹不得,他直接偏头狠狠咬住了缇雅的手,大力到甚至能听见骨节断裂的声音。
林尧半张脸全是被缇雅抠出来的血,嘴里也是血,只不过嘴里的血是他咬人咬出来的,整个人恍若恶鬼。
门口的守卫听见缇雅的惨叫声,匆忙跑进来,拳脚大力往林尧身上招呼,林尧被打得抑制不住呕血时,才松开了缇雅的手。
缇雅捧着手几乎要痛晕厥过去:“我的手……我的手要断了……”
林尧啐了一口吐尽口中的血水:“真脏。”
缇雅脸色狰狞到有些扭曲,放狠话道:“从来没人敢碰本公主一根手指头,本公主会让你后悔的。”
她几番讨人,大王兄都不肯把这个奴隶送给她,不然她有的是法子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尧并未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轻嗤一声:“你便是杀了我,终有一日大楚的铁蹄也会踏平牙帐。”
咬人事件后一连三日,都再无人来给林尧和王彪送饭,林尧叫北戎兵卒打得几乎只剩一口气,王彪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唤他“大哥”。
北戎兵卒打累了,坐到一旁歇息去了,林尧才虚弱往地上吐一口血沫,对一旁挣得手腕上全是血的王彪道:“彪子,我若回不了大楚了,你一定要替我活着回去,你是我兄弟,我只有一个妹妹,我把她托付给你了……”
“大哥!”王彪悔不当初,痛哭流涕道:“是我害了你,当初我不该追敌的!”
疼痛让林尧眼前都有些模糊了,他低着头笑,鲜血在嘴角连成一线往地上掉。
他其实也有好多不甘的,没有封候拜将,那颗拿到手多时的东珠也没敢递出去。
天青色的烟雨,天青色的伞,豆青色的衣角,画里走出来似的一个姑娘……
夜里,牢门外突然传来几道闷响,紧跟着是一阵铁链摇晃的轻响。
片刻后牢门开了,进来的是几名同样身有异味的女子,她们低声道:“将军莫怕,我们是来救您出去的?”
林尧这些日子叫北戎兵卒毒打,身上旧伤添新伤,走路都艰难,谈何逃命,他强撑着问:“你们和大楚的援军接上头了?”
他心里却在盘算着,殿下那边找遍大漠没发现他们的踪迹,再派人前来北庭刺探消息,只怕还没这般快。
其中一名女子果然摇了摇头:“是缇雅公主今日又发脾气把石葵姐姐带去鞭打出气时,石葵姐姐听见缇雅公主和她兄长吵架,喀丹要把牙帐南迁,趁大楚兵力都在羌柳关,北戎直接从凉州府南下,直入中原腹地,不再攻打北庭,牙帐的驻军已经迁走大半了。喀丹打算处死二位将军,缇雅公主向他讨要您,喀丹不肯。我等怕他们对二位将军下手,趁驻军撤走后今夜守卫薄弱,特冒险前来搭救。”
石葵便是最初接近林尧同王彪的那名女子,缇雅和喀丹以为她不懂胡语,加上她被打得奄奄一息,争吵时也没避开她,这才让她听到了这么多机密。
林尧被这个消息冲击得脑子昏胀,勉强理清了思绪才问:“凉州府以南如今是沈彦之的地盘,沈彦之和北戎人沆瀣一气了?还是北戎人打算直接攻打汴京?”
方才说话的女子道:“喀丹说让沈彦之和一个姓李的鹬蚌相争什么的。”
娘子军是林昭和秦筝一手创立的,她们也担心秦筝的安危:“太子妃娘娘还在江淮,若是叫北戎人越过北庭,直接从凉州府南下了,太子妃娘娘会不会有危险?”
林尧抑制不住地低咳几声后,吐出一口血沫来,他道:“一定要想办法传信回北庭,告知殿下,北戎真正的目的是凉州以南!”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很努力在推剧情了!但是为什么还没写到正文完结的部分!(大哭捶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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