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未的身份证办得没有他想象里容易。
他在连诀的别墅里等了近两周,中间林琛带人过来给他拍了几张照片,还准备了一份文字材料交代他背熟,并让他严格按照材料上的内容配合回答前来走访的户籍调查员。
两周后,林琛把办理好的身份证与一份崭新的户口本交到他手里,沈庭未接得有些愧疚:“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麻烦。”
“没事。”
林琛脸上挂着往常那副公式化的笑容,像是没有丝毫个人情感的假人,询问他还需不需要跟连诀通电话。
沈庭未想了想,说不用了,只叫他帮忙转达自己的谢意。
离开前林琛问他想去什么地方,需不需要司机送他。他摇摇头,犹豫着从对方为他准备的一沓现金中抽出一张,想说以后会还,又觉得连诀不会在意这点钱——他要真的还钱说不定还会被连诀曲解成别的意思——他不想再让连诀误会什么,便只认真地道了声谢谢。
沈庭未两手空空地从那栋别墅里出来,望着空荡荡的街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沉闷多日的心情莫名轻松起来。
他住的那间客房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沈庭未打开后发现网络已经连接好了,大概是连诀或是林琛替他准备的。
沈庭未提前查询了招聘网站,筛选掉需要学历与工作经验的,招聘信息所剩不多,包吃住的就更少了。他仔细地把招工地址与电话抄在纸条上,酒店端盘子的也算上,打算一家一家过去面试。
沿着先前从医院回来那条路走了很久,有几辆空下的出租车路过时慢了下来,他摆摆手,拒绝了对方的搭载。
身上只揣了一百块,他不知道从这里到市区的路程有多远,反正现在时间还早,多走一段也能省下些打车费。
他需要留些钱为今晚做打算——万一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晚上或许需要找一家青年旅舍暂住,他查过了,这里最便宜的旅舍大概要七八十块一晚,剩下的留着做伙食费,大约也能再撑一天。
一辆黑色的商务越野从他旁边的马路上飞驰而过,很快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沈庭未走得不专心,一边在大脑里回忆昨天看过的市区地图。他没有手机,只能将重要的事情尽量记在脑子里,好在他的记忆力不错,看过的东西仔细捋一下,基本上都能回忆起七七八八。
直到从停在路边那辆黑色路虎旁走过,车里的人开口叫住他:“沈先生。”
沈庭未脚步顿顿,还没彻底缓过神来,转过头茫然地看过去。
“上车吧。”林琛说,“送你到市区,刚好我也要回去,顺路。”
沈庭未踌躇了一下,还是上了车,道:“谢谢。”
林琛微微扯了下唇角,低头看回膝上的笔电。
他似乎正在处理什么重要的事务,手机不时响动,沈庭未始终保持安静,目光避开他的电脑屏幕,望着窗外清冷的街景出神。
“是的连总,文件已经发进您的邮箱了。”林琛的视线很轻地从沈庭未的侧脸掠过,按着语音继续道,“另外,沈先生已经离开了。”
沈庭未正望着路边一位推着板车卖时令水果的老妇,听到身旁人提起自己时也没转头,盯着板车上那筐个大饱满的桑葚,没头没尾地想,春天到了。
进入四月后天气回暖得很快,毛衣很快就穿不住了。
康童从学校回来,小脸热得通红,阿姨帮他脱下高领毛衣,找了件薄些的小开衫给他套上,催促他快去洗把脸。
“等下宁雪小姐过来接你,要领你上什么儿童乐园玩。”阿姨边帮他准备出门要带的蜂蜜水,边扬声说。
洗手间的水声很快停了,康童脸都没擦就兴奋地跑出来,纠正她:“阿姨,是蹦床乐园!”
“对对,蹦床乐园。”阿姨扭头见他脸上挂着的水珠,无奈地笑笑,拿了毛巾过来帮他擦脸,“我是搞不懂你们小孩子玩的这些个东西,以前上公园里五块钱一张门票能玩一天,现在蹦床都要专门弄个乐园了。”
“不是只有蹦床的。”康童掰着指头一一数着之前在同学照片里看到的项目,“里面还有海洋球,还有很高很高的滑滑梯,要坐着皮艇滑下来,还有一个跳楼的……”
“呀,还要跳楼啊?”阿姨愣愣,有点担心了,“那能安全吗,小孩子能玩吗?”
“能呀,我同学他们都玩过了,下面有海绵垫的,掉下来一点也不疼。”康童越说越心虚,最后难为情地笑笑,“其实我也不知道疼不疼,我还没去过,他们都说不疼。”
阿姨听得心酸,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去玩吧,注意安全呀,水壶里的水要都喝掉,回来阿姨要检查的。”
康童口中那个‘跳楼’的项目叫蜘蛛塔,是蹦床乐园里最热门的游乐项目——站在几米的高台上往下躺,中间有层层叠叠的橡筋网格中作为缓冲,最后整个后背着落在底下厚实的海绵垫上。
比起屁股着垫时那点微乎其微的疼痛感,下坠时濒临失控的体感刺激对康童的吸引力要大得多。
康童乐此不疲地玩了几次,扒着高台上的护栏对埋在海洋球里休息的陈宁雪喊:“姑姑,你也过来呀,这个好好玩!”
陈宁雪本来对蜘蛛塔的高度有点恐惧,但架不住康童一次又一次地叫,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康童背对着蜘蛛塔,扒着护栏跟她讲解:“你就这样,背对着后面,然后闭着眼睛往后躺,一点也不可怕。”
陈宁雪上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还能抗住,结果站到这里,望了一眼下面的高度心里就开始发怵,忍不住打退堂鼓:“这哪里不可怕了,算了吧,我真的不敢玩。”
“姑姑你试一下嘛!”康童自己玩得亢奋,按耐不住想找人分享,他把位置让开,走过来推着陈宁雪的腰往跳台边上靠,“可好玩了,你快来。”
负责维护蜘蛛塔的女工作人员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你推我躲僵持了好半天,站在边上笑了好一会儿。
等他们走近了,工作人员从旁边的置物架上取下一个塑料箱,对陈宁雪说:“您好女士,高空项目游玩前请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尖锐物品,钥匙首饰等都要摘下来,小心受伤与物品掉落。”
陈宁雪被康童闹得没办法,无奈抬手摘下耳环:“哎呀好啦,就一次啊。”
康童用力点头,笑得眼睛黑黑亮亮的:“我在下面等你,奖励姑姑吃冰淇淋!”
陈宁雪被他逗笑了:“哈哈哈哈好,那我要吃香草味的。”
康童从楼梯跑下去,陈宁雪把耳环和手表都摘下来放进箱子里。
底下有人叫了一声什么,女工作人员转过头跟下面的人说话,陈宁雪深呼吸了几遍,才鼓起勇气走到跳台边上。
康童在下面仰着头叫陈宁雪快点下来,陈宁雪被他催得更紧张,声音都有点发颤:“不要催啦,这就来了。”
说完吐了口气,把头发绑起来,她眼一闭,心一横,学着康童刚才的姿势就往后仰下去。
身体刚沉下去的时候陈宁雪心悬到了嗓子眼,很快后背接触到缓冲网,心理负担卸下许多。
下坠的过程比想象里要快得多,陈宁雪闭着眼睛,忽然察觉到脖颈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反应,身体就已经平稳地落进软垫里了。
她从网下爬出来,脖子上火辣辣的疼痛难以忽略,她抬手试探着摸了一下,颈侧被她指腹擦得刺痛。
康童从前台的哥哥手里接过两支比他脸还高的香草冰激凌,蹑手蹑脚地朝蜘蛛塔的方向走。
快走近了,看到刚才塔上那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正跪在软垫上找什么东西,陈宁雪也略低着头四处寻觅着什么。
“姑姑。”康童把冰淇淋递给陈宁雪,好奇地问,“你们在找什么?”
“我的项链掉了。”陈宁雪说。
“啊?”
康童一听,也顾不上吃了,连忙弯腰帮着找。
康童他们来得晚,这会儿距离下班时间已经很近了,场馆里人不多,刚才前台帮康童打冰淇淋的男生也走过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女工作人员寻找未果,她心知是由于自己工作分心,没有尽到监管和提醒顾客的职责,红着眼圈小声对男生说:“顾客的项链掉了。”
沈庭未看着面前的女顾客,对方从穿着到配饰都明显价值不菲,项链想必也不会便宜,怪不得常开心害怕。
刚参加工作的小女孩手头没有闲钱,一条项链可能要赔上几个月工资,沈庭未的现状更是拮据,安慰的话说不出来,只好先代她先跟女顾客道歉,再赶紧帮着找。
“是一条玫瑰金的项链,吊坠是四叶草的形状,周围有一圈碎钻。”陈宁雪跟他形容。
沈庭未跪在垫子上仔细找了很久,连拼接缝都认真摸过一遍,仍不见项链的踪迹。
等在一旁的陈宁雪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意外地向场馆大门处张望:“哥?你已经到了?”
她拍了拍康童的肩膀:“去换鞋,你爸来接我们吃饭了。”
项链找不到,常开心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眼泪悬在眼眶里,眼看就要掉。
看得陈宁雪心软,反而温声软语安慰起她来:“没关系啦,一条项链而已,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掉了就掉了吧。”
她不说还好,说完常开心的眼泪就扑扑簌簌地往下掉,陈宁雪笑得有些无奈:“怎么还哭了,真的没关系,也是因为我自己大意才掉的。你们也要下班了吧?不用找了,快吃饭去吧。”
她不好让连诀一直站在门口等,简单地安慰了女孩两句,便领着康童准备离开。
常开心把还爬在网下的沈庭未叫出来。大概是低头的时间久了,沈庭未起身时眼前又是一黑,身体在熟悉的眩晕感中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被常开心赶忙扶住了。
她眼泪还没擦干,担忧地看着沈庭未略发苍白的脸:“你怎么了?又头晕了?”
沈庭未被她扶着站稳了,闭着眼睛等眼前这阵短暂的黑沉过去,才摇摇头。
他拍着常开心的手臂催促:“去留一下顾客的联系方式,等会儿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再仔细找找,找到了还给人家。”
常开心被他提醒,恍然点头,急急忙忙地朝陈宁雪的背影追过去。
连诀接过康童的水壶,视线还停留在不远处那道略显单薄的背影上。
那人始终没往这边看过,背着身再次在弹床上蹲下来,身上宽松的黑色卫衣随着他半跪的姿势绷在脊梁上,勾勒出窄瘦的腰身。他专注地低着头在周围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陈宁雪把电话留给旁边的姑娘,抬起头察觉到连诀的异样,便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疑惑地问:“看什么呢?”
连诀很快收回目光,淡淡道:“没有。刚刚怎么了?怎么这么久。”
“姑姑的项链掉了。”康童稍扁着嘴,垂着眼睛有点自责,“都怪我非让姑姑陪我跳楼,把姑姑项链弄掉了。”
“跳什么楼跳楼!”陈宁雪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这样吧,罚你一会儿吃完饭帮姑姑再挑一条,让你爸赔给我。”
“让他自己赔。”连诀揽过康童的肩膀,转身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那人身上,在还没被陈宁雪察觉到时又敛回来,“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