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帝都西站。
随着一辆体型修长,线条简洁流畅的传送列车抵站,密密麻麻的人群从中涌出,姜不苦也混在人流中走了出来,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大世面好奇宝宝的样子。
自从洪都出发,这一路行来,他几乎换乘了所有交通工具。
做得最多的是传送列车,其次就是飞船,除此之外,还骑乘了多种飞禽驮兽,坐过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古董飞艇,还乘坐巨轮在一座面积近百万平方公里的五光湖泊之上经过。
短短十天,自然不足以让他领略现世的风采,但却让他彻底,其中所蕴藏的深邃浩瀚,远非第二蓝星可以比拟。
这十天旅程,是充实的,也是轻松的。
更让他彻底“洗去”了从第二蓝星沾染来的许多不合时宜,真正的,彻彻底底的回到了现世。
他正在车站广场上好奇的向四周打量观望,与记忆中几百年前的某些场景做着对比,并从其中的异同之处去思考其背后的根由,可以说,这是一项只有他才能体会到的乐趣。
在广场出口,同样聚了很多人,他们都在向广场内张望,寻找他们等待的目标,还有不少人手中高举着提示牌,以方便大家在如此密集的人流中找到自己所对应的那一个。
他的目光饶有兴趣的在这些提示牌上扫过,正要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忽然,他的脑袋循着刚才的轨迹逆着转了回去,眼神也循着刚才的随意扫视返了回去。
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一张大大的提示牌上。
【洪都姜平】
这块牌子被一个活泼靓丽的少女高高的举着。
姜是一个大姓,以平为名更是非常大众普通,以炎夏现在的人口规模,姓姜名平的没有百亿也有十亿,哪怕是此时此刻另有一个姜平与自己同乘一车,一样从洪都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却看到了那少女身上亮的晃眼的生命灵光。
在这个广场上,可以说几乎所有人身上的生命灵光都不差,高天赋、高修为者比比皆是,虽然帝都从没立起任何门槛,凡炎夏人皆可自由进出来去,可以帝都在现世炎夏、甚至整个蓝星的地位,有那心气、有那资格踏上这块土地的,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但与这少女相比,他们却都像是白炽灯下的萤火虫,尽被映衬得黯淡无光。
但凡遇到这种打破常理的妖孽,所有人心中都会第一时间蹦出一个名字。
六一学院。
一个六一学院的女生正在等待一位从洪都过来的姜平。
再巧合也不可能有这么巧。
所以,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姜不苦还是迈步走了过去,来到少女身前、
在他向少女走去的时候,少女的目光就已经锁定了他,瞳孔因惊喜而有明显的变大,她主动跑了过来,恭敬执礼问候道:“姜前辈!”
她这称呼让姜不苦心中有很强的吐槽欲,我永远十八岁,好吧!
面前这少女的情况在他眼中一目了然,骨龄十九岁多将近二十岁,修为三劫金丹境层次,若以修为论,自己确实该当一声前辈。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姜不苦面带疑惑的问:“你是六一学院的学生?专门来接我的?”
“嗯,嗯,是的。”少女连连点头。
姜不苦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从这里过来?在踏上这辆列车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选哪条路走这最后一段!”
少女道:“自从洪都那边传来前辈已接受邀请,即将过来的时候,校长就给我们这些一、二年级的女生安排了这个任务。
从那天开始,我们便做了分工,确保无论您从哪个方向、选择何种方式过来,都能第一时间接到您。”
说到这里,她忽地想到了什么,将右手食指轻抵在耳朵上,在外界看来,她除了做了个手摸耳垂的动作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姜不苦却清晰的看到,当她食指与耳垂相触的刹那,一道道奇妙的波纹便从她身上扩散了出去。
那些波纹,被他轻易的还原成了声音。
“姐妹们,收工了,收工了,姜前辈已经被我接到了!”
很快,一道道的波纹便又从远方各处面前少女所在之地汇聚而来。
“雨薇,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是啊,拿出你的全套本事,一定要让姜前辈感受一下什么叫宾至如归!”
“那我们可就先回去了?”
“……”
那些波纹同样被姜不苦还原成了一道道极具辨识度的声音。
只是,怎么全都是女生呢?
单从声音就能想见她们那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活泼阳光、青春无敌的气息。
这真是……
等等!
姜不苦忽然回过神来,一脸讶异的看向面前这少女,道:
“你们校长会安排人这么大费周章的蹲守我,实在有些出我意料之外,可怎又全都安排女生呢?”
少女闻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心中偷偷吐了吐舌头,自己刚才和姐妹们的交流必然已经被姜前辈尽数看在眼里了,这让她有些尴尬。
面对他这么犀利的一问,她只是摆手道:“这都是校长安排的。”
有问题您去问校长,我可不知道其中到底有没有什么深意。
姜不苦沉默了一下,问:“你们校长怎么称呼?”
“陈东东。”少女道。
“陈东东?”姜不苦轻声念了一遍,回忆了一下,记忆中确实没这号人物啊。
而且,这名字是不是起得太随便了点?也不知道这人父母当时是怎么想的。
不过,当他心中多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又觉得还行,至少给人一种很顺口、很亲切的感觉。
他便放下了这件小事中所透出的古怪,向广场外迈步,见少女还杵在那里,道:“走啊!”
“哦?好!”少女应了一声,赶紧跟上。
走了一阵,见气氛沉默,少女主动道:“您或许还不知道吧,我们这一任的陈校长是个女校长,也是第一位担任六一学院校长的女性,也是我的偶像。”
“哦。”姜不苦应了一声,也觉得这人非常了不起,凡是能够打破某种无形规则之人,都有其非凡之处。
走了几步,姜不苦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有些不礼貌,人家女生主动与自己搭话,哦一声就对付了似乎有点过于敷衍,便找话问道:“你怎么称呼?”
“郝雨薇。”少女道。
两人出了广场,姜不苦左右张望,像是在玩什么找茬游戏,想要从这人流往来如梭之地找到什么抓眼的东西。
郝雨薇也好奇的四处看了看,问:“您在找什么?”
姜不苦道:“我在想你们那位校长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郝雨薇噗嗤一声笑道:“您想多了,陈校长就给我们做了这一个安排。”
“那咱们下一步去哪里有安排了吗?”
“当然是直接去学校啊。”
“不带我先去逛一遍帝都名胜吗?”
“没呢……不过,您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也可以直接与我说,咱们现在就可以去,就算有我不熟悉的,我背后可还有一整个后援团呢,一定能让您满意。”
“那好,咱们走吧。”
“去哪?”
“六一学院啊。”
“啊?”
“要论名胜,这周边还有比这更有名的吗?在我还没上学的时候耳朵就已被这个名字磨出茧子了。”
一番闲扯,姜不苦虽依然不知道那位陈东东校长这么安排背后的深意,但至少这一路闲扯下来,他的心态变得越来越轻松,心底那点本就不多的“初来乍到”的心态也逐渐消散。
当飞梭缓缓降落,停到一座看上去也并不是多么雄伟壮观的大门前,看着眼前这与其盛名严重不符的普通大门,他既不感觉激动,也没有什么紧张,就像是回家一样,感觉只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郝雨薇收了飞梭,来到姜不苦身前,见他呆呆地站在大门口,抬头大量,止步不前的模样,这种做态在六一学院门口是非常常见的,几乎所有修行人第一次站在这里,心中都会有一种朝圣的心态,她自己就亲见过不少,就连她自己,也曾如此驻足流连过!
见姜不苦如此踟躇,她心中反而觉得高兴。
过了一会儿,她才上前道:“姜前辈,我带您四处参观一下吧?”
姜不苦没有理她,依然站在那里,抬头看着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郝雨薇有一种错觉,面前这位也就长相老成着急了点,真实年龄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姜前辈”就像是一个受尽风雨剥蚀的老人,仿佛站立在时间凝固之中的雕塑。
她摇了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正盯着大门上“六一学院”这四个大字上。
她介绍道:
“这是学院的第一人校长亲笔题写的,说起来还有一个趣事呢。
现在有很多人研究咱们学校的名字取得多么多么的好,因为直到现在,‘六一’都是与儿童绑定在一起的,这寓意着永远年轻、活力和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创造力,不被窠臼陈规所束缚……就这一个名字就能堆出一屋子的学术论文出来。
可实际上,真正的原因不过是那年的六月一日是咱们学校正式开校的时候罢了。
若是开校时间是六月二日,咱们学校就不会叫六一学院,而是六二学院了。”
“欧老校长?”
她正说着,忽然听到身旁传来姜前辈的声音,莫名的,她居然从这短短四字中听出了一种沙哑哽咽之感。
扭头看去,看见的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或许是错觉吧。”她心中如是道。
嘴上道:“您也知道欧自远老校长啊?他是咱们学校唯一一个没有丝毫修为,却最是受人敬重缅怀的老校长呢。”
“嗯。”
姜不苦轻轻应了一声。
他当然也是记得欧自远老校长的,在他的记忆中,有关老校长的记忆不过才过去十几年不到二十年而已。
在“穿越重生”之前,他可是帝都大学的学生,虽然看到老校长的时间不多,但每年总还是有那么几次机会的,在开学阅兵典礼上,新生欢迎晚会上,一些重要的讲座、公开课上。
以他现在的修为,这些多年前的记忆随着他念有所动,立即变得鲜活无比。
可恰是如此,记忆中的画面越鲜活,这大门题字所受三百年风雨剥蚀、岁月变迁就尤能让人体悟其长度。
那一霎,他的情绪止不住便有些哽咽。
而听到郝雨薇讲述有关校名诞生那段趣事时,莫名的,他的脑海中便浮现了一些画面,仿佛真看到了欧老校长站在高台上宣布将学校命名为“六一学院”的那个瞬间,而他本人,仿佛便置身在人群中,与其他师生一起,听他宣布“六一学院”的诞生。
又驻足站了一会儿,姜不苦迈步便往里面走。
郝雨薇赶紧跟上,将刚才那话又说了一遍:“我带您四处参观一下吧?”
姜不苦自顾自往前走着,摆摆手道:“不用,我自己随便走走。”
见他头也不回,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自顾自走去,郝雨薇嘴巴无声的鼓了几下,轻轻跺了下脚,只得不远不近的在他身后跟着。
她们一群小姐妹,可没有一个是蠢笨的,对于陈校长的安排,她们自认为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只要不是心理问题,但凡是踏上修行路的,就没有不漂亮的,修为到了金丹层次,那“天生丽质”就可以直接改成“自生丽质”——自己说了就算!
更何况双十年华,青春无敌。
她们从不讳言自己的魅力。
而姜平,毫无疑问是新历以来,最大的一颗“沧海遗珠”。
他所创造的呼吸法对整个炎夏修行体系,带来了深刻的、触及根本的改变。真要说其在修行史上地位,也就陈中夏、李未晞二人可以与之并列。
而他却不是六一学院出身。
在她们想来,陈校长让她们这群青春无敌的小妖精出马,没有明说的理由便是:“给我把他拿下!”
之前倒还好,两人有说有笑,可自从进入学校,“老前辈”好似真就一点点成了真·老前辈!
不仅将她这个官方指定导游完全扔到了一边,看着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不仅没有一点进入修行圣地的胆怯生疏,反而越来越信步从容,步履之间,就差没把“这是我的地盘”几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这哪像是初来乍到,分明就是回家啊!
踩着脚下道路,越往前走,姜不苦越觉熟悉,心态也越发坦然。
他已经抛开了其他杂念,就循着这感觉向前而去。
忽然,他感觉手背传来一阵温热之感,与之同时,仿佛细密倒刺在手背上刷过的感觉也传入心间。
麻酥酥的。
痒。
想笑。
他本能的把手让到了一边,扭头看去,却见一条黄白间杂的土狗正凑在他身边,舔他手背,见他手背躲开,居然还主动追着手背舔了过去。
真·舔狗。
此情此景,姜不苦没去想为何一条土狗能够无声无息溜到自己身边来舔自己,他既有些嫌恶、却有着更多喜悦和开心,他笑出了声,一脚踢了过去,骂道:“死狗,滚远点!”
他这随意一脚,元婴修士能被直接踹爆,可被他一脚踹在前肢肩胛附近的土狗却只是飞出去几米,四肢稳稳着地,汪汪汪叫了几声,不是痛苦,而是开心,一着地便又向他窜了过来,又要扑上来,见他作势又要踢,便围着他打转,一边呜呜汪汪的乱叫,一边尾巴乱摇。
这么殷勤的做态,沉浸在莫名情绪中的姜不苦都被他感动了,伸手在它头上揉了揉。
被他伸手按在头上,土狗双目紧闭,前肢微微下伏,乱摇的尾巴停止了晃动,一副巴适惨了的神态。
姜不苦这才抬头看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石砌广场上,就在自己正前方,便矗立着一座古朴大殿。
典藏阁。
看着此地,姜不苦笑了。
信步走了上去。
那条土狗则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时而左,时而右,时而跟在他身后不知在嗅着什么,忽地又一下窜到前面去,充满无穷精力的样子,不来扰他,却也始终不离他左右。
走到大殿门口,正要进去,姜不苦却忽地顿住了脚步,向左侧走去,没什么特别的玄乎感应,他就是觉得这么迈步出去很舒服,很自然。
于是,本来笔直向典藏阁走过去的他,在殿门口又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向旁边走去。
循着那种舒服自然的感觉,行走的姜不苦又调整了两次路线,然后,他来到了一个台阶之前。
这个台阶,向猫咪葱茏的山上延伸而去。
姜不苦仰头打量了一下,便拾阶而上。
……
看到“姜前辈”一脚将那条傻狗踹飞数米,郝雨薇就已经彻底傻眼了。
刚入校的她向学姐请教一些规矩,学姐告诉了她很多“禁忌事项”,比如不能在哪位老师面前提到哪个名字,在去上什么课之前不能吃口气过重的实物之类,这都是往届前辈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而在这禁忌事项的第二条,便是那条在典藏阁周边浪荡的土狗千万别去惹,千万千万千万!
其他禁忌事项都会明确列明触犯的后果,只有这一个,没有任何明确提示,只有反复三遍的“千万”仿佛在传递什么。
可现在,她看到了什么,那条土狗居然被踹飞了!
她还没缓过神来呢,禁忌事项第一条也被破了。
看着姜前辈拾阶而上,往山上而去,她终于高声提醒道:“山上不能去!”
可拾阶而上的身影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步履不停,节奏不变的向山上而去。
而那条土狗也跟在他身边往山上行去。
然后,他这才惊愕的发现,自己正被一个无形罩子扣着,她的声音根本就没有传出去,她高喊而出的声音变成了来回往复的回音,在她耳边震荡不歇。
“看着就行,别吭声。”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
她扭头看去,就见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个一头齐肩短发、飒爽干练的女性。
正是校长陈东东。
这可是她的偶像,这么近距离的与她站在一起,郝雨薇感觉如山一般的压力摁在肩头,结巴道:
“校……校长!”
陈东东点了点头,眼神却一直关注着那拾阶而上的身影。
见那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藏在无形气罩中的她居然裹着郝雨薇一起,来到台阶前,顺着台阶一点点往山上而去。
被提溜着被动跟随的郝雨薇瞪大了眼睛,看着旁边这蹑手蹑脚仿佛做贼一般的身影,心中塑造的完美偶像形象直接破碎。
姜不苦顺着台阶一路往上。
最后,道路尽头,他看到了一座小院。
他信步来到院门前,一道门扉很虽然的拦在了前面。
姜不苦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推,那围着他乱窜的土狗已经先他一步,直接用头顶开了院门,一个纵跃就窜了进去,然后,在满院撒欢,这里扑丛野花、那里追一只蝴蝶。
除了一些随意开放的野草野花,还有几株很有年代的灵茶树,从其生长状态来看,必是有人定期维护打理采摘的,不然,若任其肆意生长,绝对已经变成另一个模样。
紧邻小院的茶室,一些随意摆放的桌椅,都非常干净,好像这里的主人上一刻才离开,很快就要回来。
站在院中的姜不苦,已经抛开了所有的疑惑和猜测,只是循着那种感觉,直接迈步穿过了小院,进入屋中。
穿过茶室,很自然的,他的脚步停在了一间修炼静室门外。
这一次,他没有迟疑,直接伸手推开了房门,就像是推开自家的卧室。
屋中,一道身影盘膝坐在床榻之上。
姜不苦看到了自己。
不是姜平,不是姜泰,而是姜不苦,老年版的。
须发皆白,鹤发童颜。
那个老年版的自己,虽然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却蕴藏着充沛的生机,闭目盘膝,仿佛沉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