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结束在周天上午,放学铃敲响的同时,每一列最后一个人把试卷给前一个人,依次递到第一个人,简幸把试卷给前排人的时候佯装不经意地看了眼徐正清的位置。
徐正清没像别的第一排一样因为急着收卷而频频转身回头看试卷走到哪了,他不急不躁地靠在后排桌子上,等第二个人把纸卷递到他手臂旁边,他才微微侧过一寸脸,抬手接过,起身朝讲台走去。
这场监考老师好像认识徐正清,看到徐正清直接把其他卷子一同递给他,徐正清无奈失笑,“谁是老师啊?”
“这会儿老师给你当,”监考老师拿起桌子上的保温杯,与徐正清擦肩的时候还调侃了一句,“走吧徐老师,一起去办公室转转。”
徐正清只能跟上。
简幸简单收拾了下桌子上的草稿纸,在徐正清转身的同时,也转过身走去了自己的坐位。
徐正清走到窗户边才想起来笔没拿,他本想折回,一偏头看到了窗户边的简幸。
考完试学校给了一个下午的假期,这会儿别人都赶着回家休息,简幸却慢悠悠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甚至有心思掏出一张试卷。
只是扫一眼,徐正清就看出这试卷是上周发的,今天考的有一题是这张试卷的原题。
徐正清想着,抬眼目光落在简幸脸上,看到她眉间淡淡蹙起一道痕迹。
没做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多看两眼的原因,徐正清乍然慢慢记起了一些他们偶遇的画面:好像每一次简幸都是情绪很平淡的样子。
跟秦嘉铭其他的女生朋友不太一样。
但是要说乖……好像又不太一样。
他记得秦嘉铭怎么形容她的来着?
说她,像颗钉子,又像根刺。
尽管伤害微不足道,但却没办法对她的尖锐视而不见。
徐正清本来是想让简幸帮忙递一下笔,这会儿念头一转,自己折回了教室。
简幸还在盯看试卷,这道题她第一次做的时候就有点卡,后来匆匆看了答案得了个一知半解,没想到考试又碰到了。
意料之中,卡在了同一个地方。
人果然还是不能偷懒,自欺欺人最终都会自食恶果。
简幸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目光像一阵风似的飘落在第一排的桌子上,那里空荡荡一片,没有半点被光照过的痕迹。
过了期中考,立冬吹来一片寒意,但是地寒为甚,一直到过了小雪一周,和县才迎来第一场雪。
也是这天,期中考试成绩公布。
早自习刚开始,徐长林就拿着成绩单进来,所有人齐刷刷抬头看向他,徐长林还有心开玩笑:“哟,我今儿那么帅?”
林有乐捂着胸口,“徐班你别扯我们的心了,求求你了。”
徐长林看去林有乐:“我也不想扯你的,历史考得什么玩意儿。”
林有乐默默闭上了嘴,其他人也全部安静了下来。
徐长林这才说:“行了,考什么样你们自己心里也有数,成绩单陈西先拿着,一会儿下课贴后黑板上。”
陈西连忙跑过去拿成绩单。
徐长林又交代了几句就走了,看不出心情好还是不好,惹得大家心情忐忑,等徐长林走后全都看向了陈西,离得近的伸脑袋打听,离得远的直接跑过去了。
许璐也想知道,又不敢过去,只能求林有乐:“你帮我看看吧。”
林有乐爽快答应,起身溜去陈西那儿。
全程简幸都看上去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许璐不由得好奇问:“简幸,你不紧张吗?”
“我大概能推出来自己的分数。”简幸说。
许璐正要问多少分,林有乐忽然嚎了一嗓子:“卧槽!简幸牛逼啊!第一名啊!”
班上其他人唰一下全看向了简幸,简幸抬头看了一眼,仅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其他人议论纷纷,只有许璐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这时林有乐跑了回来,戳了下许璐的后背说:“你二十名。”
说完又朝简幸喊了一声:“简幸你牛逼啊。”
简幸笑笑,她知道许璐不满意自己的分数,一整个早自习都没提分数的事情。
前两节课许璐也兴致不高的样子,简幸尽量不打扰她。
大课间的时候,其他班的分数大概也传开了,议论最多的是意料之中的徐正清。
班级第一,年级第一,甚至比宏志班大多数同学考的还好。
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全围绕着徐正清的考试分数。
毕竟他中考分数真的谈不上特别好。
“我靠,这也太夸张了吧?直接去宏志部啊,在这待着干嘛?”
几个徐正清初中同班同学被拉着各种打探八卦,最后还是林有乐在桌子上摔了一本书喊:“问什么问啊!人家有本事考得好,关你们屁事啊!哪里学来的长舌妇毛病?”
林有乐平时在班里嘻嘻哈哈,轻易不发火,但大家都知道他的社交圈不算乖,所以猛地发火,效果居然还不错。
语文老师这时拿着试卷进来,她大概也听到了林有乐的话,笑笑说:“怎么了,对别人的成绩那么好奇啊,自己考几分啊?”
老师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只能闭嘴。
公布分数的各科第一节课都是讲试卷,语文能讲得不多,重点都在作文上。
“各位,”语文老师放下试卷,按着桌子看着所有人说,“这次作文不难吧?”
底下稀稀拉拉几声:“不难。”
“嗯,那么一致的回答,”语文老师说,“怪不得写的都是祖国妈妈呢。”
她顿了下又说:“是怎么了呢?自己的妈妈写不出来吗?三个过渡班,百分之八十都写祖国,写蓝天,写航空,怎么着?从徐正清那儿得到的灵感啊?”
底下隐约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那人家徐正清自己怎么不写?”
一句话,引得不少人都抬起了头。
包括简幸。
简幸考出了好成绩,即便不骄傲,心里也是高兴的。
她始终都觉得自己能做的不多,唯独学习这件事,付出的,回报的,都是真真切切看得到摸得着的。
都是彻彻底底属于她自己的。
所以这是她进入和中以来,唯一一次真切地高兴。
可语文老师这一句话,硬生生把她的心拧到了一起。
她不自知地攥紧了试卷一角,褶皱乍然四起,硌得她掌心隐隐作痛。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语文老师,直到语文老师开口说:“怎么人家就能看到妈妈的好呢?妈妈施舍爱心很俗气吗?妈妈帮助偶遇车祸的人,给予帮助和关怀,怎么人家就能写出四十九分的作文?哦,人家还加了两分卷面分。”
撕拉——
试卷被硬生生拽掉了一个角。
语文老师还在讲话,没人注意到简幸的试卷被她自己撕裂了一个角。
更何况,试卷撕开一个角能有多大的声音,那分明是她的心被撕开的声音。
情绪陡然陷入浩荡波动,眼前视线莫名其妙就黑了一瞬,而后又变成了涣散的花白。
像被信号屏蔽的电视机屏幕。
雪花滋啦滋啦的声音,慢慢盖过了语文老师的声音,思绪一下子被拽回到了五年前——
是五年级升六年级的那个暑假,兴镇那年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热,七月份气温就已经达到了三十□□度,地面烫得简直要把鞋底烫化,白天街上没几个人,更别提正午大太阳顶头的时候了。
可是吕诚该出来还是要出来,拉货不分黑白冬夏,你不干,那行,有别人干。
吕诚一向不是会偷懒的人,他很能吃苦,也从不喊苦,大热天汗在脸上像下雨一样,头顶冒火也把三轮车蹬得起劲。
兴镇那两年搞开发新楼,路上处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大概是天气太热缺水导致的短暂性中暑,吕诚在拐弯的时候翻了车。
车上二三百斤的货,加上三轮车近四百斤,全部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吕诚身上,他本能要爬,结果车上的铁条直接压穿了他的腿。
路面滚烫,尘土都像要沙漠里的沙子,他趴在地上,血流满了一个小坑。
总不能就这么死了吧。
家里还有一个乖顺的闺女和一个整天笑眯眯的老太太呢。
吕诚一辈子没硬气过,那会儿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腿上的货扒拉开了一部分。
货滚到一旁,被一双高跟鞋挡住,吕诚抬头,在强烈阳光的晃照下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捂着嘴,瞪大了眼睛。
吕诚看得出这人和他不一样,光看穿着就不一样,那鞋跟上贴的小钻被尘土埋了还会发光,要搁在平时,吕诚是看一眼都不敢的,可那会儿却痛苦开口:“帮、帮个忙……”
年轻女人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立刻转身大喊:“老公!”
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吕诚就不知道了。
他只记得一觉醒来躺在了医院,医生先是遗憾地说他腿瘸了,随后又安抚了一句:“幸亏扒拉开了点东西,不然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
医生说这话的时候简幸就在病床旁边,五年级,十二岁了,已经能听懂所有的陈述话,可行为能力上半点用处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死死攥住吕诚的手。
简幸印象里,吕诚总是被各种人骂,被简茹骂没本事,被姥姥骂脾气太好,被给货的老板骂动作慢,但他很高,虽然他一直有点驼背。
可那一天,吕诚突然就矮了很多。
简幸很多时候都能和他平视,甚至慢慢也可以俯视他。
尤其是他躺在病床上,她站在床边给他调挂水瓶的时候。
她低头,吕诚简直要矮到地上了。
她知道这是一个人失去力量的象征,她很难受,一个人跑去走廊哭。
走廊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各种汗臭味,只有手术室附近因为地点特殊而鲜少有人来往。
简幸蹲在地上,腿蹲麻了就坐在椅子上。
不知什么时候,走廊的尽头就多了三个人。
一对年轻的夫妇,以及简茹。
年轻夫妇并肩二站,简茹站在他们对面,落日西沉,红光照过来,恰如其分地照在了他们中间。
像是被分割开的两个世界。
简茹衣服上有血,有灰,头发也乱七八糟,她朝年轻夫妇低着头,双肩耸动,眼泪满脸都是。
那好像是简幸第一次看到简茹低头。
简幸看着年轻女人毫不介意地拍了拍简茹的肩,年轻男人从包里拿出了很厚的钱,他递给简茹,简茹推搡两下接到了怀里。
那天白天的光很烈,傍晚的光也很浓,照进简幸眼睛里,落了一片血色。
可偏偏,也因为这一片血色,她得以看清楚简茹接过钱时,嘴角悄无声息扬起的笑。
病房外,简幸贴着墙壁站着,她低着头,指甲都快被自己抠破了。
屋内隐约传来对话:
“你怎么能那么说?都跟你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和他们停在那的车有什么关系?”吕诚声音压得很低。
“那又怎么样!说不定没有那个车,你就能顺利过去!”简茹声音也压得比平时低,她警告吕诚,“你弄没弄明白你现在什么情况!腿瘸了!以后拿什么挣钱!你可以不吃!妈呢!简幸呢!简幸不要上学了吗!”
“那你也不能……”吕诚声音简直要压到极致,“你这是讹人你知道吗!”
“我讹什么人了!他们一看那么有钱!在乎我这几个钱吗!人家就是好心!看在你穷你废物的份上施舍给你的!”简茹说,“人家车在那停着!一辆车够你爬一辈子的!人家现在给你这个钱就是买他们的安心你知道不知道!”
吕诚没再说话。
简茹不管什么,继续说:“反正钱就在这了!出院就搬家,去和县!简幸要上学!我说了,简幸必须要上学!上大学!她不姓吕!她姓简!你不想要咱们就离婚!我带着她们娘俩过!”
后来……
后来的对话简幸就没再听了,反正吕诚最终一定会妥协。
也许他是真的信了简茹的话,人家给钱,不过是为了买自己的安心。
医院到处人都很多,简幸躲到哪里都觉得好吵。
于是干脆跑出了医院,在马路旁边的蹲坐着。
没一会儿,一对年轻夫妇路过,女人叹了口气说:“再也不要来这里了,吓死了。”
男人拉着她的手说:“行,以后不来了。”
女人又说:“正清都打两个电话了。”
“知道了,这就回去,”男人说着顿了下,“不过刚刚那钱……那人真不是因为我的车。”
女人叹气说:“我能不知道吗?但是我看他们,唉,算了,也是太苦了,听说家里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六十几岁的妈身体也不好,就这样吧。”
“行,”男人笑了,“那一会儿回去你跟正清解释?”
“解释就解释,我这是献爱心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呀,这会儿厉害死了,刚刚别哭着喊老公啊?”
“哎呀我吓到了嘛!真的好多血啊,吓死了。”
“不怕不怕,回去让你儿子给你讲故事听。”
声音渐行渐远,简幸的脸趴在膝盖上,头歪着看他们远去的身影,看他们的脚步掀起尘土,尘土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
这时忽然刮来一阵风,简幸没有躲闪,睁着眼睛,被铺了满脸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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