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敲响前,秦嘉铭和简幸挥手再见。
简幸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班,路过陈西的时候又说了下表格的事情,等回到自己的坐位,她刚坐下,许璐就问她:“你去哪了?”
一边问一边眼神往窗外溜。
应该是已经看到秦嘉铭了。
简幸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如实说:“帮陈西去办公室送了志愿贴,刚刚在门口碰到朋友了,聊了两句。”
许璐“啊”了一声,“班主任在办公室吗?”
简幸说:“在。”
许璐“哦”了一声,几秒后又问:“那你们有聊什么吗?”
简幸翻书的动作一顿,随后头都没抬地说:“我们能聊什么。”
“哦……”许璐又看了眼简幸,没再继续问。
中午放学,许璐问简幸:“简幸,你回家吗?”
简幸说:“回。”
许璐有些犹豫,“可是他们都不回欸,好像就在学校附近吃饭,吃了就进班自习了。”
确实有这种学生,但是他们大多都是自己租房子住,或者就住在学校,时间自由经济自由。
简幸哪里有这些。
“我得回去。”她说。
“那好吧,”许璐说,“那你路上慢点哦。”
“嗯。”
正午还是热,简幸到家t恤都湿了。
简茹和吕诚不在家,姥姥刚做好饭从厨房出来,看到她笑着说:“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简幸往屋里走,“好,我一会儿出来。”
她进屋反手把门关上,坐到书桌前,双手搭在桌面上,无所事事地抠了几下指甲。
抠弄间指尖明显在抖,她用力捏了两下指骨,两声脆响之后她才张开五指抻了抻。
屋里很静,她好像听到了胸口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又重又快,砸得她有些呼吸不畅。
堂屋又传来姥姥的催促,简幸扬声应了一声:“哎,好,马上就出去。”
说完她从兜里掏出了纸飞机,机身相较于口袋其实有点长,但却被保护得没有任何折损,她拿着纸飞机看了看,随后沿着折痕打开。
她记得徐正清拿纸张的动作,是从一沓志愿帖的最上面拿的,他应该不会随便拿别人的志愿贴折,所以应该是他自己的。
初中三年几乎没出过年级前三的人,高考志愿会高到什么程度。
她能够上吗?
这么想着,简幸拆解的动作忽然停住。
她捏着一角,薄薄一层,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却有些不敢喘气。
“简幸欸。”姥姥又在催。
简幸指腹轻轻摩擦了一下纸角,一口作气完全打开了纸飞机。
身后忽然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奶奶走进来,“在干什么啊?写作业吗?”
她说着走到简幸身后,看到简幸手里一张白纸,“什么东西啊?白纸吗?怎么还折得都是印子啊。”
提吊了一整个上午的心咻地砸回了原处。
明明是回到了原处,简幸却被一股滔滔失落感和挫败感包裹覆盖。
眼前视线恍惚了一瞬,脑袋也懵了几秒。
短暂的失神里,简幸想到自己从拿到纸飞机到此时此刻的情绪波折。
像个笑话。
原来不是每一场相遇都能担得起缘分的重量,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失而复得的幸运。
更何况,她一直都不是幸运的人。
就连她名字里的幸,也是捡来的。
姥姥还在说:“怎么啦?被同学欺负啦?同学折你纸啦?”
什么乱七八糟的。
简幸失笑,摇头说:“不是,随便捡的。”
“哎呀,一张纸有什么可捡的。”姥姥说,“快出来吃饭。”
简幸说:“好,我去洗脸。”
“洗个手就行啦。”
“嗯。”简幸没看姥姥,放下纸,站起身,径直出门。
门开着,风卷进来,吹落了桌上的纸。
纸张折叠的盲区上写有一行浅浅的行楷笔迹:flying。
吃饭的时候,姥姥也不吃,就盯着简幸看。
简幸给她夹菜,“先吃饭,一会儿再看。”
姥姥嘴上说着吃吃吃,其实半天不动筷子,眼睛还盯着简幸,好一会儿才看出点不对劲问:“眼睛怎么红红的,晒的啊?”
“嗯,”简幸说,“有点晒。”
她刚洗过脸,睫毛上还沾着水,眨眼间有湿漉漉的痕迹。
姥姥说:“打把伞吧,我看他们都打伞。”
“没事,”简幸说,“打伞麻烦。”
“哎哟,你这小姑娘也太糙了。”姥姥又问,“怎么样,开学以后累不累?”
“不累。”简幸跟姥姥聊天一般只挑轻松的聊。
姥姥笑:“你呀,跟你妈一个性子,再苦再累也不说。”
简幸笑笑没说话,起身去倒水,她给姥姥也倒了一杯,等姥姥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说没味儿的时候才想起来什么,又起身去屋里,再出来时,路过姥姥身边往她碗里丢了颗糖。
姥姥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姥姥这满嘴是没什么好牙了,这也是简幸只敢偷偷给她糖吃的原因。
姥姥嗜甜,年轻的时候没怎么注意,牙里落了病根,后来病症外露,姥爷已经走了,家里就两个女人,生活都是问题,哪里还有钱看牙。
久而久之,就不能治了。
简茹大概是心有愧疚,所以在这方面一向管得很严,平时家里连白糖都没有。
吕诚更是拿简茹的话当圣旨。
也就简幸,打工挣钱还惦记着给姥姥买糖吃。
其实简幸也怕简茹,主要是怕她的得理不饶人和大嗓门。
可是……一个老太婆,真吃又还能吃几年呢。
简幸听着姥姥心情愉悦的哼唱声,忍不住笑说:“那么高兴?”
“那是,还是我大外孙女疼我。”姥姥说。
简幸说:“那你多活几年,以后多疼疼你。”
“唉,”姥姥又喝了口糖水,长长叹了口气,“老啦,没几年活啦。”
其实姥姥也没多大,不到七十。
但是年轻遭了太多罪,现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毛病找上门。
零件都在叫屈,主机又能灵活几年呢。
“别瞎说,”简幸说,“妈听到又骂你。”
“嘁,我怕她?”姥姥说,“再说了,我一个老婆子,她骂就骂了,我倒是希望,她能少骂你两句。”
简幸没说话。
姥姥犹豫了下,说:“简幸,其实你妈真的很疼你,小时候在老家,走哪都恨不得带着你,有段时间你身体不好,你妈一个那么不迷信的人都开始找算命的,还特意给你改了个好名字。你爸也是,你刚出生那会儿,你爸在工地干活,一上午回来十几趟,人家都笑话他没出息,他还笑眯眯的不当回事。”
这事简幸已经听姥姥讲过很多次了,她“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知道就行,知道就行,”姥姥放心了,“以后她说什么啊,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怕你不学好,她当初没能好好上学,现在不指望你指望谁啊。”
简幸又“嗯”了一声。
自打上次吃饭时闹起来,简幸和简茹已经几天没说话了,姥姥可能有些担心。
两个人冷战,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她们俩,开口的肯定不是简茹。
所以只能是她。
但其实不用姥姥说,今晚她也要找简茹。
毕竟表格要签字。
不过简幸本以为简茹会像平时一样十一点多才回来,晚上到家却发现三轮车早就停在了院子里。
简幸看了眼自己的房间,灯是开着的,窗口书桌位置闪着人影。
以往都是简茹靠这个判断她是否在写作业。
简幸盯着看了一会儿,没进去。
主要是进去也没用,情况好了简茹说两句不轻不重的就出去了,情况不好,她反而要背着重重的孝字听简茹念叨那些头疼的事。
说不定还要在大半夜把邻居都拽过来当裁判。
毕竟这是她的一贯伎俩。
忽然,头顶树影一晃,青白的月光底下,影子像飞速滑翔的机翼。简幸一滞,猛然想起什么,下一秒直接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简茹不知道在书桌前翻找些什么,简幸推门动作又重又快还很突然,简茹明显吓了一跳,瞪着简幸好几秒才缓过劲儿,“要死啊!后面有狗追还是屋里藏的有宝贝?”
简幸抿了抿唇,快速看了眼书桌上的组装书架,角落一张白纸明显被抽出来过。
一整天的疲惫顿时再次席卷而来。
简幸垂下眼睛,走两步把书包放到椅子上,翻找出表格给简茹,“老师让家长签字。”
简茹心虚,简幸给了台阶她立刻就下,接过表格大致看了眼,拿起笔刷刷刷签了名字。
简国胜没走之前,简茹也是上过几年学的,据说成绩还不错,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很不甘心。
她签完字以后,随手抓了个本子,写了一个英文单词,问简幸:“这什么意思?”
简幸看了一眼,flying,她说:“飞。”
话音刚落,简茹一巴掌甩在了她胳膊上,大声喊:“往哪飞!飞哪去!你还飞?毛长齐了没就要飞?初中飞不走,以为高中就能飞走了?”
这顿脾气来得猝不及防,简幸根本没反应过来。
简茹动手向来不会收着力,一巴掌扇得简幸半个胳膊都麻了,她反应过来才质问简茹:“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干什么?”简茹直接把书架上的书推倒,桌子上顿时凌乱一片,简幸下意识要去抓白纸,却被简茹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她吼道,“拿!我看你敢拿!”
吼完抓起白纸,狠狠往桌子上一拍,点着白纸上的一个单词问:“说!飞哪去!”
“你真是不学好啊?我和你爸,你姥,哪个人辛辛苦苦不是为了你?供你搬城里,供你上初中,上高中,现在你要飞?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干脆带着全家一起死算了!”她越说越气,看表情似乎下一个巴掌就要落到简幸脸上。
简幸全程低着头,她能感受到简茹的唾沫星子在往她脸上溅,但她就是不想抬头,不想看见简茹那张脸。
她目光涣散地盯着简茹手下的白纸,没什么意图,只是在单纯地发呆。
可这行为落在简茹眼里,却是一种无声的抵抗,简茹气不过,直接抓起来撕了。
简幸这才睁了睁眼睛,“妈!”
“别叫我!”简茹把碎纸全扬了,“这到底是什么!说!不说今天谁也别睡了!”
“怎么了?又怎么了?”是吕诚,他没进来,只是在门口问。
“没你的事!睡你的觉去!”简茹扯着嗓门吼。
姥姥好像也起来了,简幸隐隐约约也听到了她的声音,说什么有事明天再说,别耽误简幸睡觉,都累一天了。
确实累。
累死了。
很晚了,简幸也想睡觉。
她闭了闭眼,声音有些低地开口:“是老师给的。”
答案出乎意料,简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瞪了瞪眼睛,“什么?”
简幸说:“是我们班主任捡的纸飞机,送给我的。”
“字母可能是他写的。”
简幸说得没有半点撒谎得痕迹,一时之间简茹居然不知道信还是不信,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纸,又想到那个“飞”,半晌口吻有些生硬地问一句:“写个飞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简幸说,“可能希望我以后能节节高飞吧。”
她是故意的。
故意这么说。
简茹当年只上了小学,对初高中老师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和敬佩,如今亲手撕了老师对女儿寄予厚望的纸条,想必心情一定很不好受。
这时门外姥姥又喊了一声:“简茹,简茹,快睡觉吧。”
“行了,催催催,催什么催!高中生晚睡一会儿怎么了!以后才有她熬夜的时候!”嘴上那么说,简茹行为上已经作势要走,转身前,她顿了下,看了眼简幸,声音不再尖锐地说,“怎么说也是老师给的,一会儿粘一下,粘完收拾收拾赶紧睡。”
这就是简茹的道歉。
简幸意料之中的。
通常这种情况下,简茹是允许她不给回应的,但简幸偏偏应一声:“哦,好。”
简茹走后,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简幸站在桌子旁,盯着地上的碎纸,好一会儿才迟缓地蹲下,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简茹平时做事大刀阔斧,撕个东西也不会撕很碎,没几片,很快就粘好了。
为了防止纸张被风化,简幸还特意用宽透明胶带贴住了整个纸,摸上去滑滑的,完整得像没有受过任何损伤。
只是有了这层保护膜,她也不再能感受到纸上的余温和气味了。
像被封起来的执念,像自欺欺人的慰藉。
没一会儿,房间门又被敲响。
简幸把纸塞进抽屉里,回头看到探头进来的吕诚。
自打吕诚腿瘸了以后,他看简幸总有一种拘谨的小心和微妙的不自然。
简幸当然也能感觉到,但她好像有情感缺陷一样,即便心里想要修复,面上也做不出什么太亲昵的行为,只能淡淡问:“怎么了?”
吕诚笑着往她桌子上放了一张五块钱,“没什么事就早点睡,累一天了别熬夜了,这是你妈给你的,明天渴了买水喝。”
这是简茹一贯的道歉方式。
简幸看了眼钱,说:“好。”
“哎、哎,那就早点睡。”吕诚不再多说,转身走了。
简幸看着他年纪轻轻就佝偻的腰身和颠簸的步伐,忽然鼻头一酸,主动开口说:“爸你也早点睡。”
吕诚一怔,忙转过身应:“好好好,早点睡早点睡。”
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不小心撞到门框,又满脸尴尬地笑笑。
简幸正要站起来,吕诚一抬手,“行了,早点睡。”
门缓缓关上,门缝吕诚的身影越来越消薄。
别人都说父亲是山,简幸印象里,父亲像山角摇摇欲坠的碎石块。
他从未强大过,他只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房间再次沉寂下来,屋里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不曾有过。
更别提刚刚的兵荒马乱。
简幸坐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抠弄抽屉拉环,细小清脆的声音像锤砸钉子,一下一下落在她心上。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拉开抽屉,掏出那本《一九八四》。
是一本外国文学,内容艰涩难懂,意义也深奥得让她捕捉不到。
字里行间偶尔会有注解,字体她都不太熟悉。
没什么耐心地翻到最后,末尾作者的尾记后跟着一行黑色笔迹的时间落款:09.8.31,于和中。
简幸指腹摩擦两下笔迹,拿笔跟在后面写了十个字:
祝你星辰大海,永不落幕。
这晚简幸房间的灯亮到了凌晨两点多,半夜四点多起风了,五点十分的时候,简幸看到天亮起了第一缕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