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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初冬登塞山(1 / 1)

初冬时节的吕梁山脉一片萧瑟之意,驻马在吕梁山上,只能看见脚下枯黄败落的树木和无数黑白相间的山岭重叠绵连……白色的不是雪花,而是霜花,吕梁山脉北段地区素来降水稀少,但低温与大量植物的存在,却足以产生大范围的霜花景色;黑色的不是山体,而是大量的枯枝败叶,这不是后世水土流失严重的时代,这个时候的吕梁山还算拥有足量的植被来覆盖山体。

当然了,霜花终究是霜花,随着太阳东升,整个吕梁山脉的东侧开始渐渐变色,并终于在中午时分变成了具有厚重色彩的黑黄色。

“咋还没过完?”驻马在山塬的须卜骨都侯单于终于从山岭上收回了目光,却又对着山下皱起了眉头。

“大单于,下面谷口特别窄。”旁边的须卜居次赶紧解释道。“不过主要还是咱们这次兵太多……”

“对头!”须卜骨都侯单于瞬间回过神来。“五六万兵……应该是咱们过河后最大一波兵马,要不是白马将军的威势和逼迫,咱们原本未必聚的起来。”

须卜居次听得此言,复又忍不住面色作难起来:“大单于,就算是有五六万兵,俺还是觉得这次有点不该来。你不知道,之前你让俺去善无城,给了俺五六千兵马,一个照面就被白马将军打散了,死了一千多,俘了一千多,就逃出来两千不到……对面的兵马是真强,军官都有铁甲,士卒都有皮甲,人手一把环首刀,马也好,人也壮,不像咱们整天吃野菜……这要是一个不好,让平城那边的白马将军知道了,领兵过来追上,咱们咋办?”

“你说的对。”须卜骨都侯静静听自己这个远房堂弟说完,然后方才点头应声。“别看咱们五六万人家两万,打起来俺也不觉得能赢,而且这边山那么多,就算是抢了马邑就走,说不定也要被抓住尾巴,死个几千人……可是居次啊,你自己说,真要是就这么啥也没有退到河西,冬天不照样要死千把人吗?多出来几千个人命去换一城的财货,有啥不值得?再说了,咱也不是傻子,那白马将军要去洛阳找董相国的麻烦,最多追到河边而已,真会跟咱们渡河到河西那羊不拉屎的地方?”

须卜居次无话可说。

实际上,须卜居次虽然穷的几十年都吃不上一碗饺子,但毕竟是延续数百年的匈奴贵种,也是领有数千‘丁壮’的匈奴部落头人,有些事情还是懂的。

比如说,他很清楚,这一次来马邑根本不是须卜骨都侯这个大单于不想来就能不来的,因为这种大规模军事行动,根本不是这个被‘拥立’的单于能独断的。

上百年都居住在汉境,受汉室保护和册封,匈奴人的‘王权’其实来自于三处,一个是兵马强横,一个是血源传承,一个是汉室册封……敢问须卜骨都侯有什么?勉强占个兵马强横而已,而且还只是勉强,其余大部族根本不服他!

而如今,下面的头人纷纷想过来抢一把再走,那这个大单于又能如何呢?

“居次啊!”须卜居次是不说话了,须卜骨都侯这个单于却又忍不住开口了。“其实说到底,还是咱们太穷了……俺何尝不知道这么做会触怒白马将军?又何尝不知道咱们这五六万人都是样子货?可自从羌渠单于被他们杀了,我又被他们推着造了反以后,这么长时间,根本一事无成,俺也是无奈!”

须卜居次不由看着山下兴奋的人马叹了口气。

“北面河套四郡是好,水草丰茂,但却人口稀少,根本没有多少油水,而且便是想要拿来放牧,也要等明年开春再说,还得跟鲜卑人再争一争。”须卜骨都侯宛如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讲道。“还有人之前说太原富,太原富俺不知道?可那边的关卡那么多,汉人也比我们多好多,咋能进得去?就是这雁门,别看咱们来来回回抢了大半年,可他们真正的大城,也就是武城东面那些城,还有平城,哪一个我们摸进去了?隔着这样的大山,千辛万苦到城底下,人家早就固城坚守了,等我们走的时候,还要追上来咬一口……这一次真的就像是张老头说的那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须卜居次更加无言以对了。

“居次啊!”须卜骨都侯最后看向自己的远方堂弟,恳切言道。“甭管孬好,咱们再赌一把,甭管成败,摸到马邑城下最多两日咱们就跑……等跑到河西,第二年咱就过河去河套好好放牧,不再跟汉人打了!省的招祸!”

须卜居次连连点头。

“这样好了,不是担心白马将军南下吗?你来做侧翼遮护一下好了。”须卜骨都侯见状赶紧趁热打铁。“我再给你四千人,凑个五六千人马……等到了武城,俺们去南面跟张老头打马邑,你就领兵绕到武城北面,去盯着北面平城放向的援军……两天时间为算,真见到人来了,一边逃一边让人报信,要是人家没来,你也赶紧往回走,咱们就在身后黄河边上见面。”

须卜居次无奈点头,然后便勒马准备离开塬地。不过,其人行了几步,却复又在马上回过头来,盯住了大单于。

“你放心!”须卜骨都侯单于一声叹气。“我跟那些头人说,真抢了东西,分你双份!”

须卜居次这才再度点头不止,然后勒马而走。而等到傍晚时分,匈奴人此番聚集的五六万人马更是已经全部离开了这处狭窄的谷口。

话说,这个谷口,在这个时代一点名气都没有,甚至因为没有任何边防压力连野长城都没有修筑。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千年以后,此处却因为西夏和辽国的崛起,而设有一个关卡,唤做偏关,与马邑难面的雁门关、宁武关,并称晋北三关,并诞生了大量可歌可泣的悲剧英雄故事。

而越过没有一块砖石也没有半个故事的偏关以后,匈奴大军又行了两日,却是迎面撞上了一处边墙,而这处原本已经被荒废百年的边墙此时居然有少数高台尚在使用之中,见到数万匈奴人蜂拥而至,驻守的人匆忙点燃烽火,然后就早早转身打马往身后武州(后世朔州平鲁)而去……实际上,这些人不是正经戍卒,乃是并州大乱后,首当其冲的雁门本地武州县人专门派出的警卫,就是防止这些匈奴人过来抢劫的。

而匈奴大军对朝着武州方向逃窜的警卫根本就是毫不在意,他们密密麻麻爬上山岭,在数十里宽范围内内辛苦牵着马越过了早已经荒废的长城,然后复又上马疾驰,直趋身前十余里外的武州。

武州城中,县令和几个大户族长早已经离开城中往平城去了,而县中留守官吏、大户、壮丁在关闭城门复又心惊肉跳的爬上城头后,却又不禁目瞪口呆……原来,武州城西已经变得平缓的山坡上,无数穿着破烂的匈奴兵马自山上蜂拥而下,却居然无视掉了就在身前却城门紧闭的武州,反而就在城下一分为二,数千骑往北走平城道口,而其余大部却是连续不断,在冬日田野上奋力奔驰,径直往武州东南侧的马邑(后世朔州城区)方向而去。

而半日后,武州城左近居然半个匈奴人都不剩了!

“这是何意啊?”城头上,武州县丞百思不得其解。“烽火已经点燃,马邑也好,其余诸城也罢,应该早有防备才对……而且卫将军领着数万大军就在平城……这群匈奴人想啥呢?”

落日下的城头上,诸多武州人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自家县丞的疑问。

“不要吝惜马力!”暮色下,立在马上的须卜骨都侯早已经换了一副狰狞面孔。“去晚了张氏族人改了主意就难办了!武州到马邑不过五六十里,咱们已经行了二十多里,再行二十多里到城前十里处再休息!等到明日天明,全军数万人在城前列阵,那些张氏族人一定吓得不行,拿下城池的把握就大多了!”

周围举着火把的匈奴贵族轰然应诺,然后纷纷转身往东南而走,俨然是兴奋至极。

“张老头人呢?!”眼见着各部头人散去,须卜骨都侯却又呼喊连连。“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相见吗,不是说找到了吗?为啥没见到人?”

“大单于急什么?”暮色中,一个稍显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你传令的时候俺就到了……”

“张族长!”须卜骨都侯立即松了口气,却依旧语气严厉。“俺问你,武州那边的烽火你也该知道,为啥不帮着撤掉?”

“大单于。”张泽来到火把下,正色相对。“若是俺撤了烽火,武州是不是就被你们抢了?若是你们抢了武州,还会冒险来马邑接俺们张家吗?而且再说了,若不是燃起烽火,又怎么能让城外的牧民、百姓带着粮食、牛羊入城呢?马邑的富饶,可不是武州能比的。”

须卜骨都侯反应过来,也是一时失笑:“是俺想的岔了,张族长莫要生气,明日还要靠你和你族人呢。”

“且不说此事……大单于。”张泽面色严肃,却又再度向前一步。“咱们事先说好,抢东西可以,但要少做杀孽,否则,莫说俺们张氏再回不来,你们也会惹急卫将军的。”

“你放心,俺尽力而为。”须卜骨都侯一脸恳切。“能不造杀孽,就不造杀孽……其实,现在河套空置,白马将军也只是要了云中荒干水以东,西面五原、朔方等郡水草肥美,俺们正准备明年迁移过去,老张你若是能说动城中百姓跟咱们一起走,那就更好了!”

张泽捻须若有所思。

而须卜骨都侯也不逼迫,而是和气邀请对方上马,随他一起边行边思索此事……其实,裹挟这些户口人民也好,大开杀戒也罢,又或者是以这些人口味人质从容逃窜也行,真的入了城,那就是匈奴人说了算了。唯独,明日一早还要借重这个张泽来开城,所以在这之前只能好生周旋罢了。

且不说须卜骨都侯与张泽之间的琐事,于匈奴人大部而言,数日行军,然后这一夜又格外辛苦,他们到底是来到了雁门郡腹地重镇马邑城外的十余里外。而按照计划,第二日一早,他们还要赶往马邑城外列阵示威,要以数万大军的姿态震慑城中张氏族人,确保张氏不敢犹豫。

按照汉人兵书上的说法,这叫如火如荼,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然了,意思是那个意思,唯独匈奴人这个军容,恐怕只能用数量来震慑人心了。

但不管如何了,此时的匈奴人应该是已经疲惫至极了,但不知为何,道口处、山坡上、田野里、小溪旁、塬地中,无论是匈奴贵族还是匈奴底层牧民,却大部分都没有去睡觉的意思,反而围着少数火堆谈笑不止,从马邑的财货说到汉人的富有,又一直说到匈奴昔日的昌盛,俨然是兴奋至极。

如此情形,须卜骨都侯还有一些大贵族其实是有心阻止的。

毕竟,明天即便是开城顺利,那也有一场巷战要打。

而且再说了,马邑城即便再富有,人口摆在那里,其财货又如何够五六万人分的?不过是头人们和贵人们分一些罢了,如何能轮到这些底层牧民?实际上,这些牧民非但没有财货分润,按照之前匈奴贵人们的计划,真要是马邑这边出了岔子,那位平城的卫将军又行动迅速,指不定还要分出一部分老弱牧民来充当诱饵,掩护大部逃走呢!

只不过,之前几日这些贵人刚刚用马邑的财富鼓动了这些部众辛苦过来,又如何能在战前改口?所以,只能佯装没听到罢了。

就这样,第二日清早,不用贵人们鞭打,兴奋了大半夜刚刚入睡不久依旧疲惫至极的匈奴人便主动纷纷起身……真不是他们觉悟高,而是初冬时节的雁门山野间实在是太冷了!

昨晚上本来就没有砍柴扎营的意思,今日更是仓惶而起,绝大部分底层牧民只是就着些许生水吃些已经干硬到不成样子的野菜干、蒸谷粒充饥,稍微富有一点的可能还有一些奶制品,至于少数拿出了极为宝贵肉干的人,却迎来了周围人同情的目光……对于非贵族的普通牧民而言,手上出现肉只能意味着一件事,他家中最为宝贵的牲畜居然死掉了!

不过,即便是贵族那里,肉干与奶制品稍微多了一些,却也依旧粗粝的难以下咽。

须卜骨都侯亲自给张泽递了一块黝黑的肉干,又让人给送来一瓮溪中取来的清水,但后者居然吃不下去。

而大单于一声叹气,却也没有追究,反而是自顾自艰难咀嚼了起来。

话说,天下大乱,各处的经济秩序都随着政治秩序的崩溃而崩溃掉,而战争对生产的破坏更是全方面的,这使得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然而,即便是都不好过,汉人到底还有发达的手工业和种植业,可以在一个城池内或者大庄园中形成一个内部循环的经济系统。可是经济崩溃,失去所有贸易系统,甚至还遭遇了一次灾荒的匈奴人那里却是全方位的贫穷……赤贫!

之前须卜骨都侯为啥造反?说白了,跟同郡(西河郡)南边的白波匪一样,都是活不下去了!西面凉州在打仗,然后朝廷支援不来,接着一场灾荒,白波匪的首领郭太是干过黄巾军的,有造反经验,先跟着在白波谷起了事,又南下富庶的河东找粮食,然后朝廷让他们匈奴人派兵南下救援,大家怕南下了以后部落里的妇孺饿死,这才一咬牙杀了单于,然后自己反了。

之前,须卜骨都侯一直强调开春就去河套,其实并非是糊弄别人的言语,他是真想去那块如今被汉人主动放弃的地方休养生息的……唯独管束不住手下人,这才显得虚伪而已。

做完这一趟,就在河套装死!不过今日若破了城,那就一定要先吃顿面条再说!

回想了半日,须卜骨都侯艰难啃着肉干的同时却也暗暗下定了决心……要知道,前两年大汉朝没乱,部落中的湖盐卖的好的时候,他也是顿顿吃的起面条的人!

铁锅里放点蘑菇,烧开水,面条一下,捞起来以后撒点自家部落出产的湖盐,再放点醋,比做神仙都舒坦!

可怎么,怎么就落到如此境地了呢?上百年的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若非有人在身前,须卜骨都侯差点落泪。

“大单于。”张泽看着对方啃着肉干,却是忽然开口。“你得再答应俺一件事。”

“老张你说。”须卜骨都侯一边勉力咀嚼,一边赶紧回过神来敷衍。“今天你说的事情,俺一定答应。”

“这次去马邑,虽说县令和其他几个大族首领都去了平城,可城中除了俺们张氏一族,还是有些留守官吏的……若是事情不成,你也不能杀俺!”

“要真不成,杀你作甚?也没啥用。”

“若真不成,卫将军还派兵追来了,你也不能轻易杀俺……俺族弟张辽到底是在洛阳当官的,真杀了俺,你们匈奴人将来只会死更多人!”

“好!”须卜骨都侯扔下肉干,连喝几口清水,却是起身而言。“你放心,俺懂得这个道理……不吃了,咱们去马邑城下吧!”

张泽长呼了一口气,却是有些手足发颤,许久方才立定。

须卜骨都侯还有周边汇集来的匈奴贵人们也不在意……因为,换成谁此时也都该紧张。

清晨阳光下,匈奴人顶着疲惫、饥饿、寒冷开始密集汇集,并逐渐形成了大股军阵,然后在各自头人的带领下沿着道口、山坡继续往东南行进。

而转过数个缓坡,来到了马邑所在的雁门腹心盆地之内,匈奴人的视野却是豁然开朗!只见冬日上午的阳光下,位于㶟水最上游冲击平原上的马邑城简直是闪闪发光,而这座闪闪发光的城池就在身前数里之外。

“怪不得当年汉武大帝要在这里设谋,西、北、南三面环山,一旦来到城下岂不是瓮中捉鳖?”须卜骨都侯立在马上,远远一声感慨。

“差不多就行了。”旁边马上的张泽无奈颤声催促道。“大单于……还是那句话,当日汉家天子用了数十万大军埋伏在这些山岭中,今日俺们张氏再想设谋,却哪来的兵马?”

须卜骨都侯闻言一声苦笑,却是指着身前无数自发涌动向前的匈奴兵马连连摇头:“其实,便是这山后真有埋伏,俺也无可奈何了……今日的匈奴哪里是数百年前的匈奴?走吧!”

言罢,这位‘拥众十万’的匈奴伪单于居然是一打胯下战马,径直往前马邑城而去了。

而数里外,公孙珣坐在马邑城头,看着自北面山坡上蜂拥而至却连个旗帜都没几面的匈奴人,不禁连连失望摇头。而一直等到数支奔跑极速的匈奴骑兵来到城前数百步,并对着铠甲耀眼的城门楼而有所惊疑之时,身穿宝甲,复又罩着罩衣与一件玄色披风的卫将军这才扭头看向了身侧的赵云,轻声下令:

“亮旗!”

—————我是故技重施的分割线—————

“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余年,於是浮西河,绝大幕,破窴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於姑衍,以临瀚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后,匈奴震怖。”——《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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