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珣并不晓得自己因为被人当做耿弇而被轻易放过。
不过,假设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应该……会是很高兴吧!毕竟,在他的人生规划里,所要去做的无外乎就是个耿弇,甚至只是个小一号的耿弇,给各路‘光武帝’老老实实打工,混个‘辽西主人’的称号,更何况人家袁逢如此抬举太,称他是北地主人?
所以说,应该会吧!
当然了,且不说公孙珣并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了,此时恐怕也已经不是去想什么耿弇的时候了。
实际上,来到眼前,三月中旬的这日上午,他所见所想的却都是冠军侯三个字!
冠军侯是谁?
大汉历史上之前一共有三位冠军侯,第一位毋庸置疑,自然是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这位的事迹就不必多言了;
第二位则是贾复,这人乃是后汉开国皇帝、光武世祖麾下第一武勇之将,封冠军侯倒也算是名副其实,更别说此人后期还改迁了爵位;
第三位者则是后汉外戚窦宪,去世距今还不到百年,话说,这位的人品固然不咋地,刺杀太后宠臣还嫁祸给造纸的蔡伦……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在政治斗争中被逼到墙角,无奈之下北击匈奴,却一战成功,勒石燕然!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是注定要在历史上并称的功绩,那么人家大胜回朝,洋洋自得之下给自己加个冠军侯也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所以说然而……公孙珣万万没想到,这大汉朝居然还有第四位正牌的冠军侯!而且还是个宦官!若非是亲眼所见这表在王甫家门上的‘冠军侯’三字,他一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怜公孙珣出身边郡,自幼随着母亲通读史书的时候,也曾于梦中想过做一任冠军侯……孰料,今日才知道这冠军侯居然被王甫抢了去!凭良心讲,这个爵位在此人手中如此长的时间,那谁日后便是真的封了冠军侯,也会觉得恶心吧?!
“少君!”韩当跟在公孙珣身边以后也是略识了一点文字,但终究有限,所以并不明白眼前那富丽堂皇府邸上的字迹代表了什么,更不明白公孙珣为什么一直盯着大门看个不停。“已经布置完毕了,咱们要不要进去拿人了?这府中我来过,咱们这么多人,还有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直接冲进去保证能把人拿下!”
“还不行!”公孙珣回过神后赶紧言道。“阳公还没有从宫中请出旨意,再等等……这是办案,不是兵变,咱们现在也只是堵人,防止他蹿入宫中而已!”
“喏!”韩当不明所以,但总归懂得执行命令。
“小心一些,让周围的士民离得远一些,留神别有什么暗道之类的东西!”
“喏……”
二人正在说话,却听到眼前冠军侯府大门吱哟一声打开,正在家休沐的王甫居然气势汹汹的主动带着一群持械的宾客冲了出来。而这下子,原本停在附近探头探脑的过路士民登时惊吓万分,一个个的或是抱头而走,或是驱车而逃。
宽阔的洛阳街道上,瞬间一空,只剩下两帮公然执兵对立的人。
“公孙珣!你这小子,三番两次上门辱我,是想死吗?”白面微胖的王甫勃然大怒。“你妻伯的面子在我这里未必那么值钱!”
“我何时三番两次上门辱过他?”公孙珣一时不明所以,只能去问身旁的韩当。
当然了,这话刚一出口,瞥了一眼韩当的公孙珣就立即反应了过来……可不是吗?正月初一那天晚上,‘自己’曾经大晚上翻过这堵墙往人家家里射过箭,然后还大喊什么迟早要宰了对方云云!
这事半个洛阳都知道,没理由自己这个当事人不知道!
“王公!”就在王甫看到公孙珣根本不理会自己而准备直接发作之时,一名伶俐的宾客忽然拽住了王甫的衣袖。“事情不对,后面居然有甲士……”
王甫心中登时一惊!
话说,大汉朝的宦官在政治斗争上的敏感度和决断力其实是要远强于的士人和外戚的,出色的政治斗争传统加上北宫皇权的天然庇护,正是他们能够屡屡以弱胜强的主要法宝。
而王甫虽然已经执掌朝政十来年,也堕落腐化了十来年,但他毕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当初九月政变之时,十七个人一起合谋,曹节固然是首领,但王甫也绝非浪得虚名,正是他胆子最大,矫诏自称黄门令,然后一马当先掀起了血雨腥风……人家之所以狂,是有资本的!
那么回到眼前,休沐回家,刚刚还在家中宴饮作乐,点查此番所获财货的王甫,咋一听到甲士二字,登时就暗叫不妙……洛中豪门大家极多,宾客们持刀握弓乃是寻常之事,但披着铁甲的军士却只可能代表着正规的军事力量!
一念至此,骨子里残存的那点政治敏感,当即促使王甫不管不顾的直接往家中而逃。
见此情形,那群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们毕竟是近畿的重要军事力量,听得是司隶校尉的命令,所以阳球一刻不带着宫中的旨意出来,那他们就一刻不会出动。
不过,这也正是公孙珣的价值所在了!
“只要王甫、王萌还活着就行,其余一概不论!”
见此情形,公孙珣虽然暗叫不妙,但也不再犹豫,而是当即拔出那把‘项羽之断刃’往前遥遥一指,然后就一马当先率领手下义从向前攻去!
然后须臾间,这冠军侯府面前就惨叫声不断。
话说,王甫府上的宾客固然多有能人异士,但公孙珣手下义从却是边军出身,行事有度,再加上一方猝不及防,一方早有准备,所以一个照面之后王甫的下属就死伤惨重,然后瞬间崩溃!
至于说略显富态的王甫,也很快就被韩当拽着头发,当众从门内给拖了出来!
“公孙氏的小子,不要上了别人的当!”王甫披头散发,被韩当一路从带着血迹的台阶上拖了下来,口中犹自呼喊不止。“那些士人不过是见你刀快,想暂用你这把利刃而已,用完了就会扔的!你仔细想想,我是冠军侯,更是两千石的中常侍,无旨意当天化日擅自杀一两千石……你老师、妻伯都救不了你!何苦为那些士人丢了性命?!”
“无妨。”公孙珣甩了甩那‘项羽之断刃’上的血珠,不由喘了一口粗气。“王公且安坐,我并未要杀你们父子,等司隶校尉将旨意送来咱们再说话!”
王甫微微一怔,却又不禁直接坐在地上的血泊中放声大笑:“你们竟然蠢到这份上吗?咱们大汉朝数百年,向来只有我们这些人借北宫之势杀你们的份,哪里有你们借北宫之势杀我们的道理?!”
公孙珣笑而不语,这王甫果然是被十来年的富贵给腐化的不成样子……北宫中那么多人想杀他,他居然不知道吗?
而稍倾片刻,魏越也推着王甫的义子,永乐少府王萌走了过来。此人是听到自己父亲在外面被擒,直接出来投降的,全程没有什么反抗,所以衣服、冠履都好好的。
不过,等这王萌看到自己父亲那般形象躺倒在血泊中,而且言语失措,便登时大急,只是被魏越拽住不能扑过来而已:“我们父子固然是罪孽深重,但我父亲已经这等年纪了,为何要如此对他?!要用刑罚泄恨,可以从我开始!”
“萌儿!”所谓板荡见真情,那王甫眼看着自己义子如此孝顺,不急反喜。“我并无大碍,只是跌坐在血泊中而已,他们没有旨意,不敢杀我们两个两千石……且等宫中来人营救!”
那王萌见到自己父亲无恙,也是大喜,但听完这话后反而扬天长叹:“父亲不必自欺欺人了,这些年我们做过的事情别人不清楚,我们自己不知道吗?死一万次都够!还有幽闭皇后一事,我之前便说,天子让我们来做,未必是好意……”
“无妨!”王甫勉力安慰道。“大将军我都杀过,一个皇后而已……”
“大人!”王萌再也忍受不了了。“便是北宫愿意放过我们,我们今日也无路可走!你看看人家刀子上的血,如今已经到了刀子见红的局面,就凭这白马中郎火烧弹汗的狠劲,便是宫中真有旨意来营救我们,他逃窜之前也是要拿我们父子的脑袋来名扬天下的!大人,自露刃时起,你我父子,此番就注定没生路了!”
王甫终于色变。
不过,公孙珣闻言却不由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不想王公养了一个这么孝顺且明白的义子……可惜,如此福分却不知收敛,不学人家曹腾结交士人为子孙谋后路,反而要连累儿子去死吗?!”
王甫面色苍白,想爬过去拽公孙珣裤腿,却又被韩当拖着头发掼在地上,只能当街俯身叩首:“求公孙郎中饶我父子一命,我愿在此指天明誓,绝不追究此事,再将家中珍宝全部奉上,只求……”
“王公何必说笑?”公孙珣收起刀来负手站在对方身前,也是陡然变色。“正如你儿子所言,我们刀子都拔了,怎么可能就此了断?若宫中来旨意让你下狱,那自然是司隶校尉阳公与你说话,可若宫中来旨意要救你,我也只好杀了你们父子,学张俭跑到塞外去了……王公认识张俭吗?知道此人事迹?”
王甫伏在地上,抖如筛糠,却再无一言,而王萌也是一声感叹,闭口不言了起来。
一队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当街而列,却并无动静;
一群冠军侯府的宾客被下了器械,然后被驱逐到墙角下团团抱头蹲地,不许发声;
数十雁门边郡来的义从持械在侯府大门前来回巡视,却也并不入府搜检;
侯府中一开始乱了一阵,但等他们发现前后门都被堵住以后,却也是陷入到了绝望的沉寂中;
撒了几具尸首的台阶上,公孙珣与王甫父子两站一跪,各自无言;
便是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各家宾客、仆人,还有一些大着胆子的路人,也都不敢轻易发声!
整个局势诡异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在沉默,也都在等宫中的旨意……而有意思的是,双方期待前来传旨的人居然都是司隶校尉阳球,而非是宦官。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蹄声轰隆作响,所有人都不禁抬起头,而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是,来人果然是趁着王甫在家休沐,打着谢恩幌子入宫求见天子的阳球阳方正!
“不对!”事到临头,原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王甫却如回光返照一般恢复了一丝清明。“我一宦官,万般荣宠都来于北宫,如今天子弃我,便是苟活一时,等进了诏狱也是十死无生……”
那边王萌也是不由黯然:“若如此,其实尚不如死在这公孙珣利刃之下!”
“我就知道文琪那把佩刀甚利,绝不会让此贼逃了!”阳球远远见到王甫父子都被擒拿,当即就在马上大喜过望。“文琪放心,我将王甫在京兆数日敛钱七千万一事奏上,天子大怒,已经许我便宜治罪!这二人今日便是被你我分尸了也无妨!”
公孙珣也是不由大喜……能不学张俭当然还是不要学的为好!
阳球这边下得马来,也懒得出示旨意,只是立即催动那列甲士来拿人,又旋即对公孙珣吩咐道:“之前上奏之时,我已经将王甫的爪牙段熲,还有其他几个中常侍一并列入。其余几人倒也罢了,唯独段熲,此人一日不被拿下,你我边一日不能安稳,我现在分文琪一队甲士,麻烦你不辞辛劳,速速将那头老虎给缚住,省的他挣扎起来,惹出麻烦!”
公孙珣自然无话可说,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于是他当即答应,然后立即行动,转身就走。
“阳公!”就在这时,那王萌忽然当街跪地,恳切言道。“阳公,我当日也做过司隶校尉,按照官场规矩,你我是所谓前后为官,也算是有些交情的,更兼你我曾经多次宴饮相交……”
“然后呢?”阳球不由冷笑。
公孙珣也饶有兴致的停下脚步。
“我知道我们父子罪孽深重,必死无疑!”王萌连连叩首道。“但我父年长,只求进了狱中以后,不要拷打我父,给他一个痛快,万般刑罚皆冲我来!”
王甫已然面如死灰,并无反应。
但阳球听得此言,却忽然变色,然后猛地扬起马鞭狠狠抽到对方脸上,而且接连不断:
“你也知道你们父子罪孽深重吗?我昨日在司隶校尉府中查看案卷,你弟弟王吉仗着你们父子的势力在沛国为相五年,累计杀人近万,杀人后还要分尸放在车上不许人收,还要传送各县让人观看!白骨腐肉累累,天下人都亲眼所见,所杀万人的案卷更是他自己亲手所列,如今就在司隶府中……就凭这一件事情,我怎么可能让你们父子如此从容去死?!我为何等皇后刚死便冒险入宫?不就是因为不能忍这些事情吗?!”
公孙珣原本还对这王萌颇有几分赞叹之意,听到此话也是不禁面色转冷……一郡之人能有多少,居然杀人过万,难道都是犯了死罪的死囚?!万人尸骨背后,又有多少哀嚎哭喊,哪个不比他王萌可怜?!
正如阳球所言,仅此一事,这王甫一家就该被五马分尸!
就这样,劈头盖脸抽了一气之后,阳球算是出了半口恶气,而正当他转身准备招呼甲士来将这父子带走时,那自知再无幸理的王萌却又忽的抹了一把满是血迹的脸,然后梗着脖子坐起身来破口大骂:
“阳球,你这厮当日在洛中待罪的时候,像条狗一样到处摇尾巴!来到我们家中,像奴仆侍奉主人一样在筵席中侍奉我们父子!如今你反咬一口,以奴背主,将来必遭……”
“堵他嘴!”公孙珣和其他人一样一时发愣,但却第一个回过神来下令。
“拿石头堵!”阳球面色通红,几欲发狂!“再与我绑起来拖在车子后面,我要亲自驾车将他们父子一路拖入狱中,也算是再来亲自侍奉他们父子一番了!”
公孙珣微微凛然,却是不再理会这边的事情,只是示意韩当等人将王府门上表着的‘冠军侯’三字拆下,在血泊中蹭了蹭,便直奔段熲的光禄大夫府上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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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甫使门生于京兆界辜榷官财物七千馀万,京兆尹杨彪发其奸,言之司隶。时甫休沐里舍,颎亦归家。球欲假诣阙谢恩,因奏甫、颎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羽等罪恶,唯虑甫闻讯入宫相持,便不敢行。太祖时为中都官从事,乃自告奋勇,率义从堵截其舍!待至,不及阳球得旨,太祖即刻亲持刃相博,引义从攻杀入舍,先擒甫、萌父子,复拖其发冠至门前看管。甫卧于血泊,惶然不解:‘不得旨而杀两千石,死罪无赦,于君何益?’太祖慨然应曰:‘汝父子族人五毒俱备,贪鄙殘命,天下苦之久矣!既已发动,自有进无退,便以亡命江湖,亦要为天下诛汝曹!’既攻,洛中士民临街而观,复闻此言,皆踊跃相颂,固知王甫无生矣!”——《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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