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一方木桌立在中央,桌上的煤油灯是唯一的光源,两边的板凳上各自坐着一个人,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看着对方。
面对眼前这位一头凌乱的长发,略微有些不修边幅的青年人,即使做了那么多准备,程刚心里还是在直打鼓。
毕竟是那个人啊,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拾人牙慧,在正主面前班门弄斧。而且恰恰是研究得越深入,程刚越能体会到他的可怕,哪怕现在的他还只是在成长期。
若不是提前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又伪装出了一副高高在上面无表情的模样,程刚都不敢保证自己刚才那段发言会不会中途扛不住,直接露馅了。
甚至现在让程刚再回想刚刚的情形,他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心里直发憷,不确定有没有漏出马脚。
但他还是得硬着头皮留下来,眼前这人正是自己下一步计划的关键人物。
——说人话,就是程刚的三板斧已经打完了,再撑下去也只能躺平认输,所以干脆跑来抱大腿了。
——“没想到吧,这也在我的计划之中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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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派员同志似乎对我们的情况非常了解?”
也许是看到其他人走后,屋子内陷入了沉默,程刚的气势也在沉默中逐渐减弱,远没有刚才会议上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青年人略微有些好奇,主动打破了尴尬。
为了尽快取得信任,程刚早就准备了队伍中几位主要负责人的名单,甚至专门制作了一份档案,上面每个人都有照片和相关生平,出发前又偷偷背了好几遍,所以见面后只要略微分辨便认出来了。
过来的一路上,这些位团长、营长、连长,凡是他做了记录的,都被程刚拉着手尬聊了一通,基本上耗光了他表演才能的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则是在刚刚的深夜会议中耗光的,最后的那份则留着用来抱大腿。
不过这么一番操作还是很有效果的,这个时代照相技术还未完全普及,信息流通更不发达。能够有权限看到这么多位负责人的照片,并且清楚各自生平的,除了果党那边的高层,就只有自己这边中央的同志了。
而对方毕竟是带着援助过来的,100条清一色的水连珠,1万发子弹,500枚做工精致的手榴弹,以及油盐布匹肉罐头,锉刀坩埚台虎钳,纱布酒精消炎药,最重要的还有一箱子的书籍资料和印刷设备,整艘船塞得是满满当当。
物资运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在欢呼,无论谁都能看得出队伍士气正在蹭蹭地往上涨,一系列失败带来的阴霾,也逐渐有了消散的迹象。
如果对方真的图谋不轨,即使是敌人派过来的特务,那这本钱也下得太大了。
也可以说,深夜会议大家由着程刚发言,甚至容忍他一定程度的嚣张,正说明了当时在场的绝大多数都基本认可了这位特派员的身份,虽然行迹和来历仍然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但物资是不会作假的。
而在李委员看来,如果眼前这人真是特务的话,大可以用这批援助为诱饵,促使队伍继续攻打大城市,然后来个瓮中捉鳖,虽然风险大了点,但都还能理解。
可是对方绝口不提大城市,反而要一心一意带着队伍钻山沟,哪个势力会这么脱裤子放屁。
更何况对他来说,程刚的发言就是在支持他的主张,同时也在稳固他的地位
——改编之前的一系列会议,虽然争取到了大部分同志的支持,但是反对的声音同样也存在。可以说其实是因为之前这一路的挫折,不得不让大家考虑选择一条新的道路,这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也许是希望,也许是末路,此时的大家心里都没有什么底。
但是特派员带来的援助,以及刚才的发言,无疑给这支略微迷茫的队伍打上了一针强心剂。
所以虽然李委员对面前这人仍然持着谨慎的态度,但也衷心希望这位能够给队伍带来好的变化,至少他认为后面自己想做的工作,大概能够顺利推动起来了。
“没错,几位同志的基本情况我在来之前都有些了解,这也是组织的安排,毕竟我初来乍到,与各位同志没有见过面,提前做下功课,也有利于后期工作的开展。
另外,润石同志也不用这么客气,就直接叫我程刚好了。”
——这些都是提前预想好的台词,不用过多犹豫,程刚就进入状态了,表演力开始消耗!
“哈哈,程刚同志这个功课下得很足啊。不过我们对你了解的却是不多咯。”
“后面有机会自然会了解的,我这人的经历其实挺简单的,自幼在国外长大,也算接受了几年教育,后来因缘巧合加入了党,又被安排到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也因如此结识的同志不多,所以实际认识我的人也不多,具体的细节就不方便透露啦。
不过因为从小不在国内,所以我一些习惯也和大家有所不同,没有表字,称呼也不说什么兄兄弟弟的,一般就是姓名职务,或者姓名同志,没有其他人这么讲究,希望润石同志不要介意。”
“理解,理解,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程刚同志,我刚才听你的发言,对于城市和农村的路线问题,我也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现在方便吗,要不我们再聊聊?”
“没问题,正好我也有很多想法想和你沟通一下。
实实际上,我认为从五会和八七开始,我们组织的重心就已经开始发生了转移。五会就不说了,虽然对东书记做了批评,但并没有实质改变组织内部右倾的局面。
不过八七会上那句‘须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论断,我非常赞同,会议还确定了我们今后的工作重心必须要从城市向农村转移,这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这两年我们探索了很多道路,从在城市开展工人运动,到在农村发动农民运动继而攻打城市,造成的影响和声势越来越大,但是代价和牺牲非常残酷,最终取得的成果又很有限。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的重心从城市向农村转移,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是正确的,但是还不够彻底。
在我看来,这个转移还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起义的失利实际已经证明城市中心论在华夏是走不通的,至于为什么,我也只有一些简单的想法,需要和同志们多交流交流。
总之,我们必须要走一条和以往不同,也和国际不同的新的道路,走一条真正符合华夏国情的道路。
润石同志,你的‘阶级分析’和‘考察报告’两篇文章我都拜读过,近几次会议上你的发言我也有所了解,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后面还要多多向你学习。
这次我到凝岗来,其中大半的原因就是奔着你来的,虽然我的看法并不能代表中央的意见,甚至可以说现在的中央还很矛盾,‘城市派’仍然还是主流。
但至少我负责的物资可以向你敞开提供,这也是我和我背后的同志共同的决定,我们必须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我们路线的正确!”
……
就这样,杂货铺里的两人一夜谈话,煤油烧光了,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但他们都没在意。
一个是博闻强识,一个是早有准备,双方的互信——或者说一方对另一方的信任逐渐建立起来。
在这个时代,志同道合的人本就难寻,即使在组织内,真正支持他的人仍是少数,所以当程刚这样一个人出现,即使程刚的一些想法明显还很幼稚浅显,即使他很就容易看出这人很多内容都是纸上功夫,甚至听着就很教条,对于细节也知之甚少。
但没有关系,难得的是两人在大方向上能够始终保持一致,而且对方不懂就问,对于任何分歧从不固执己见,这种思维上的碰撞还是让他欣喜不已。
渐渐地,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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