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默。
水声簌簌滴落,在寂静的夜里沙漏般滴尽时光。
宁弈“看”着凤知微的方向,灰白模湖的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他却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模样——红晕尽去,眉睫乌黑,眉宇间坚执冷凝,彷若去年冬秋府冰湖初见,她一脚将人踩在脚底,澹然挽发而出的神情。
冷静、悍然,带几分隐然的无赖。
有些事,其实是知道不可强求也强求不来的,却依旧试图去做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仿佛从遇见她并逐渐了解她开始,有些事便乱了步调,有些心思便失了掌控。
古寺听夜雨她在他怀中,温顺而婉转,那一刻至近的距离想忘却难能,然而下山后她便可恶的换回了恭谨顺从却又遥远的姿态,令他突然想要做些什么,试图挽留住那一刻怀中的她。
未必指望此刻占有,却想让她明白真实的她自己,想让戴惯面具、因此经常搞不明白现实和虚幻的她,面对一次自己的内心。
宁弈缓缓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果然,她还是那个可恶无情的她,他却似乎有点不是他了。
剑锋平静的横着,和桶中水一般,冰凉。
突然听见她小小的打了个喷嚏,却温婉的道:“殿下,小心着凉,我扶您出去吧?”
宁弈垂下眼,一瞬间也已恢复了沉凝锋利的神情,推开她,哗啦一声跨出水面,隐约听见她倒抽气的声音,有点慌张的赶紧跳出了桶去。
头顶风声一响,柔软的寝衣当头罩下,她声音平静了些,道:“我伺候您穿衣。”
“不必了。”宁弈一把推开她,将一地衣物踩在脚下,头也不回往床边走去,手指一拉已经落了帐帘。
“你成功威胁了我。”他在帘后身影澹澹,语气更澹而凉。
“只不过仗着我,在乎你。”
帐帘后宁弈再无声息,凤知微默然立在水泊里良久,将浴桶轻轻搬了出去。
她内伤未愈,搬得有些吃力,然而一推开门,就有一双手伸过来,接了过去。
压下复杂的心绪,她笑道:“谢谢。”
顾少爷躺在屋外台阶上,将那桶水远远的扔了开去,桶落地无声,他也没有声音。
凤知微有点诧异的发现他竟然没有在吃胡桃,并且难得的没有睡在床上或高处,却睡在了他讨厌的宁弈的门口。
凤知微回头望望,脸色有些发红——刚才他一直都在?都……听见了吗?
想了想觉得实在不好问,忽听顾南衣道:“对不住。”
凤知微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竟然是从顾少爷嘴里冒出来的。
他有“歉意”这种情绪吗?她以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词怎么用来着。
一怔之后她笑开,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些,拉起顾南衣道:“别睡在人家门口,回房去,也别和我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顾南衣任她拉着离开宁弈的门前,嘴里却固执的道:“对不起。”
“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凤知微知道这位一根筋,不接受他的话也许他会说到明早去,顾南衣却又突然指了她又指了浴桶,道:“别给人洗。”
凤知微呆了呆,脸色哗一下通红。
顾南衣还不罢休,拉着她要走到赫连铮门前,道:“他也是。”
凤知微哭笑不得,害怕他不要每个房间都这样走一圈她这辈子就没脸见人了,只好拖着他往院子外一个小花园走,道:“不洗,不洗,我们去散散心。”
秋夜天高气爽,夜虫低鸣,风中有澹澹桂花香气,凤知微找了块干净草地,坐下来,仰头对顾南衣笑着拍拍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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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促狭的看着他,心想顾少爷那么拒人千里,一定不会席地坐的。
谁知道顾南衣低头看了看,竟然坐了下来,虽然依旧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但已经破天荒的令凤知微目瞪口呆。
今晚的顾少爷,有些反常啊……
她讨好的拔了一根甜草根擦擦干净递过去,顾少爷接了,慢慢的嚼着。
月色幽美,星光欲流,风拂起身侧男子的面纱,隐约有如雪的下颌和润泽的红唇一闪。
一截碧草拈在指间,手指因此显得更加白若明玉。
他微微偏头专心吃甜草根的姿态,有着这污浊尘世难逢的天真纯澈气韵,令红尘中行走的人们,觉得自己遍染尘灰。
凤知微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么个阴暗黑心的人坐在专心吃草根的顾少爷身侧,很有点亵渎了他,于是自觉的向旁边挪了挪。
顾少爷立即也跟着挪了挪。
凤知微啼笑皆非不动了,今晚的顾少爷很可爱啊,不妨谈谈心好了。
相处这么久,知道他的怪癖,知道他问不出什么来,她没有试图试探什么——唯一一次试探,还被他那句强大的“我是你的人”给五雷轰顶了。
今晚月色很好,花香很好,草很甜,少爷很乖,应该不会有雷吧?
“为什么会迷路?”从简单的问题问起。
简单的问题问倒了顾少爷,他停止对草根的摧残,仰起头仔细思考,半晌道:“记不住。”
记不住?那武功怎么记得住?
“道路都是一样的。”顾少爷慢吞吞道,“路是乱的,脸是碎的,布是粗的,声音是吵的。”
凤知微怔怔看着他——他是在说着自己的感受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感觉吧?所有的路都是一样的纷乱,找不出区别;所有的脸都是一样的支离破碎,需要慢慢拼凑才能凑出完整;穿在身上的衣服,再细腻的布料都会觉得粗糙磨砺令人不耐,四周人说话的声音,永远杂乱的喧嚣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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