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1)

叫楚王殿下来和我说话。

这大概是天盛皇朝建国以来,下级对上级最牛气的一句话了。

“不去么?”凤知微对那呆在原地的衙役微笑,“如果等到我问第二遍,阁下才去催请楚王,只怕到时连裤子都没得穿了。”

那衙役立即飞奔而去,自开了一条缝隙的大门一溜烟跑得不见。

余下人面面相觑,刑部主事和九城衙门副指挥使蹲在人群后,愤声大叫:“魏知,你侮辱朝廷命官,践踏官家尊严,不自缚请罪于殿下座前,还敢胆大妄为要殿下来见你?等殿下来了,你等着被庭参,被夺职,被下狱!”

“哦?是么?”凤知微不以为意,“那等殿下来再说吧。”

“殿下会亲自来见你?”九城衙门副指挥使嗤之以鼻,“你做了这等不知死活的事,还想殿下来见你?难道你还准备领赏?”

“也难说。”凤知微浅笑,捶捶腰,“哎,腰酸。”

立即有人飞奔去搬来藤椅。

“话说多了,渴。”

几个人为该谁去给司业大人沏茶,抢打起来。

大榕树亭亭如盖,洒下一地荫凉,树荫里紫藤椅中坐着悠然自得的凤知微,青瓷盖碗里香茶袅袅,抿一口,笑眯眯瞧一眼那群白猪。

顾少爷坐在她身侧吃胡桃,赫连铮盘膝坐在树下和一群学生猜拳。

树后一群堂堂朝廷官员和巡捕,脱了个半精光,蹲成一圈在初秋的风中瑟瑟。

宁弈从大轿内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对比鲜明让人无比胸闷的一幕。

“殿下——”刑部主事和指挥使大人一看见那绿呢金顶大轿脸色就变了,再见金冠王袍一身正式朝服的宁弈从里面出来,便知道他是直接从朝中赶来的,神情更是震惊,慌忙奔上去要去请安,忽然又发觉这样子太失礼,唰的一下又蹲下。

一群狼狈的人一边躲在暗影里遮脸挡臀的给宁弈请安,一边恨恨扭头盯着凤知微——胆大不知死活的小子!王爷真来了,等着倒霉吧!

凤知微摆摆手,学生们知趣的退下,临走前担忧的看一眼凤知微,被她从容的笑意安抚。

“王爷光降,青溟蓬荜生辉,”凤知微笑吟吟手一引,“此地有香茗清风,骚人雅客,绿荫如盖,正宜清谈。”

赖着不走的赫连铮忍不住要笑——骚人,确实是骚人,那位刑部主事,好大的狐臭。

一身正式紫金五爪蟒龙朝服,戴鎏金紫晶王冠的宁弈,看起来不同平日的清雅皎洁,却更生几分华贵端肃之气,他立于凤知微三步之外,目光在藤椅小几清茶点心及裸男们之上掠过,似笑非笑。

果然是凤知微的风格。

谦虚完了,便是泼天大胆。

天下也只有这个女子,能将重拳藏于棉花之中,将利刺含于巧舌之后,看似步步退让委曲求全,实则把持坚定石破天惊。

“既然是对坐饮香茗,清谈共金风,再那么多骚人雅客就没意思了。”宁弈的笑容,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不是阁下待客之道。”

两个倒霉官儿和一群倒霉衙役露出雷劈了的震惊神色——王爷不是该立即怒斥、严责、下令解救他们、当场罢免魏知吗?

魏知不是该立即放人、下跪、再三解释道歉、乞求王爷饶恕吗?

王爷居然就这么视而不见,还和这小子谈笑风生?

这小子居然就这么坦然以对,还敢邀请王爷喝茶?

他们脸上的神情太扭曲,导致凤知微看了碍眼,瞅了宁弈一眼,她慢吞吞扭头,“相烦世子和顾兄,将这群骚人请到别院去。”

“不去。”赫连铮一口拒绝,“不能放任你单独与狼共舞。”

“我倒觉得我是在与狼共舞。”宁弈施施然坐下,顺手就将凤知微的茶端了过来。

赫连铮眼中跑出草原最烈的马,甩蹄子就对着宁弈,“殿下介意和我共武吗?”

“世子,容我提醒你一句。”宁弈看也不看他,“你现在不是世子,是青溟书院的普通学生,如果司业大人和当朝亲王商谈重要事务,都无法驱散手下学生,你要她以后如何立威自处?”

赫连铮冷笑,“不当学生就是!”

“那成。”宁弈挥挥手,“请去书院主事处消除学籍,等会和本王一起回宫给陛下请安,哦,顺便告诉你一句,凡是自愿在书院消除学籍的学生,以后再不允许进入书院一步。”

“有这条规定?”赫连铮没被吓倒,挑眉斜睨。

“会有的。”宁弈笑吟吟看他,“马上辛院首就会在学院院规上加上这一条。”

赫连铮狠狠瞪他,目光假如可以化为实物,一定是北疆密林中他最爱的那种赤眼鹰的坚硬长喙,一出而碎人骨。

宁弈还是那副百炼金刚笑容,你坚硬如铁,我漠不关心,拳头击在空气中,长喙啄到棉花里。

半晌赫连铮狠狠扭头,大步过去,拎起那两个倒霉官儿,顾南衣飘过来,赶羊一样赶走了那批衙役,临走前在小几上放了个胡桃,“咔”一声捏碎,随即飘然而去。

宁弈自然没懂是什么意思,还以为顾少爷送他胡桃吃,挺高兴的拿过来吃掉,笑道:“这胡桃倒香。”

凤知微偏头,有趣的看着他吃胡桃,宁弈吃着吃着,觉得那女人眼神实在有点不对劲,毛骨悚然,忍不住将胡桃一搁,“不过吃你一颗胡桃,你这什么眼神?”

凤知微慢慢沏茶,悠悠道:“看着那胡桃在你嘴里粉身碎骨,真是解气啊……”

不等听得含糊的宁弈发问,她神色一整,“王爷刚才真是让卑职耳目一新,竟然开始操心卑职在书院能立威与否了。”

“这是兴师问罪吗?”宁弈瞟她一眼。

“不敢。”凤知微假笑。

“你在生我气吗?”宁弈问得淡定,凤知微却觉得怎么听这话都有几分兴致勃勃味道。

“您希望我生您气吗?”她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年假笑对第一奸王。

“生我气总比对我完全漠视来得好。”宁弈在绿荫下舒展身子,斜斜瞟她的眼角弧度漂亮得惊人。

凤知微不接话——所有疑似调情之类的话,她都会间歇性耳聋。

“你都不在乎我是否生气,”宁弈不管她什么反应,自己接下去,“我其实也不必在乎你怎么想,是不是?”

“王爷这是在翻旧账吗?”凤知微笑得眼睛眯起,看起来特别诚恳,“今天请您来,也是想顺便解释一二——当初韶宁公主,我不是有意救下的。”

“但你也根本没想助我杀她。”宁弈一针见血,“你从一开始就存了欺骗之心。”

凤知微默然,半晌道:“我无法让那样一张脸死在我面前。”

这句话的意思两个人都懂,宁弈沉默了一下,凤知微抬眼望他,“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有答案吗?”

宁弈又沉默了一瞬,凤知微竟然在他眼中看见了瞬间飘过的迷茫之色,随即他摇摇头,“我第一眼见你,我也十分惊讶。”

这是说不知道原因了,凤知微仔细看他眼神,觉得他虽然似乎还是有话没说,但是这句话本身却不像是在骗她。

“我很抱歉韶宁没死,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半晌她低低道,“可是我只能这样。”

“所以说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宁弈笑得有几分苦涩,“不想对立,却总被各种理由推向对立。”

“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要对立?”凤知微站起,俯下脸盯着宁弈,“告诉我,为什么要限制我在青溟的发展?为什么将我放到姚英手下处处受制?为什么就认定我会和你对立?还有,为什么你那么关注凤皓?”

她俯下的脸近在咫尺,虽然戴了面具,一双眼却秋水迷蒙莹光潋滟,长睫整齐得刷子似的,宁弈忍不住便伸手去抚,凤知微触电似的立即让开。

“我们在谈公事。”她板着脸道,“专心点。”

宁弈觉得她难得带点恼羞的神情很是可爱,有点不舍得的注视半晌,才道:“你救过韶宁两次,你和她之间有牵扯不清的关系,甚至连容貌都惊人相似,你掌握了我太多秘密,却未必属于我这一方,你说,从上位者的角度,是不是该限制你,甚至灭口你?”

“王爷就从未想过招揽我这‘国士’?”凤知微皱起眉,觉得宁弈的解答总有哪里不对劲。

宁弈默然不语,一盏茶端到唇边久久未饮,淡淡的水汽浮上来,他掩在水汽后的眉目漫漶不清。

凤知微也没有说话,手指抚在茶盏边沿,触感是温暖的,心却是浮凉的。

半晌,宁弈轻轻道:“知微,听我一句劝,离开官场,回到秋府,我会有办法让赫连铮退出,将来,你就是我的……”

他伸手入怀,一个欲待掏取某物的动作。

手却被按住。

他垂眼看看压在自己手上的雪白手指,“你是在表示你的拒绝吗?”

凤知微收回手,淡淡道:“我们先把今天的事说个清楚,再谈这个不迟。”

缓缓收手,宁弈有点茫然的笑了笑,半晌道:“好,那你先告诉我,你一个女子,为什么就不肯和别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子,却要冒险混迹官场,既谨慎又大胆的,一步步向上爬?”

凤知微沉默了下来,负手遥遥望着长天云霞,长发散在风里,将本就云遮雾罩的眼神更掩了几分。

“帝京大概没有人,见过我父亲。”半晌凤知微慢吞吞开口,似乎说起了一个别的话题,“在我的记忆里,四岁之前,他是存在的。”

“他是一个忙碌的、漠然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

宁弈怔怔望着她,隐约觉得那个曾经轰传于帝京,让一代女杰毅然私奔又黯然回京的男子,是问题的关键症结所在。

“四岁之前我家日子还是很富足的,住在远离帝京的一座深山里,虽然地方偏僻,供给却一直很好,但是父亲经常不在,偶尔才回一次家,回来的时候,对我和弟弟都不太理会,而娘看见他,也并没有什么喜色,脸上的神色有时候还有些悲凉。”

宁弈皱起眉头,有些疑惑,既然是不顾一切私奔结亲,又有了一子一女,这对夫妻应该无比恩爱朝夕厮守才对,为什么会这样?

“也因此,从懂事起,我便渐渐不再期盼父亲回家,有他在,气氛压抑,心情低落,毫无平日母子三人的和睦温馨,在我看来,这样的男人,让娘亲独守空闺独力抚养孩子,让子女有父如同无父,回来了还不能给予人快乐,有不如没有。”

“在我一直以来的记忆里,娘也一直和我说,虽然世上大多数女子都是菟丝花,但有些人却没有那样的福气可以依靠男人,与其等到将来被命运抛落,不如先学会如何依靠自己和爱自己。”

“娘因此教我很多东西,也教弟弟,但弟弟天资不成,娘说我是长姐,弟弟既然不成器,将来他和娘都要靠我供养,这是我的责任,我一直记得。”

“胡说!”宁弈忍不住驳斥,“哪有要你一个弱女子供养全家的道理?”

“凤家不出弱女子。”凤知微清明的眼眸平静的看着他,“凤家女人如果弱,早已被人踩落尘埃。”

宁弈望着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中的手微凉滑润,柔若无骨,掌心处却有些细细的茧,那点薄硬触在手底,咯得不知道哪里浅浅的痛。

凤知微垂眼看看交握的手,笑笑,将手抽出。

“四岁那年,他真的不回来了,”她继续道,“没有了他的供应,家里渐渐入不敷出,娘无奈,带我们回京。”

“这是我面对帝京的开始。”凤知微对宁弈笑,“从数九寒冬跪在秋府叫不开门被泼了一盆冷洗脚水开始,我和帝京,和秋府,和世人排斥欺辱的战争,便已再不回头。”

“最需要的时候,没有人站在你身侧为你遮风挡雨,所有的敌意、欺辱、刁难、陷害,你要自己去挡,还要想法子给亲人挡,你步步提防过得很累,但是再累也不能后退,一旦退,就是一生命运被人随随便便作结。”

“我们是秋府的耻辱,所有人都希望我们消失,如果不想消失,就要付出代价。”凤知微垂下眼,“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年,每年过年在小院子里吃最寒酸的年夜饭,听着主屋欢声笑语的时候,我都对自己发誓,永远不依靠任何人,永远不指望任何人,终有一日我要全靠自己,居于人上,让那些俯视过我的人,于尘埃对我仰视。”

她笑眯眯看着宁弈,眼睛里却如常的没有任何笑意,“你说,什么叫情意?什么又是生死相许?火凤女帅为了那个男人抛弃荣华富贵名誉家人的不顾一切,换得的又是什么?男子们如此凉薄,怎值得女子全抛一片炽烈如火?”

宁弈张了张嘴,一瞬间却觉得所有话都堵在咽喉,他知道凤知微过得不容易,却不知道她只靠自己单薄的肩撑了这么多年,她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笑却又无时无刻都不是真笑的神情,她那隐忍背后的决断狠辣,对自己对别人都不留情的性格,就是在这么多年的艰难行走中,养成的吗?

唯有曾曳于泥途者,才越发欲图挣扎。

“什么叫良人,什么又叫可以依靠?”凤知微越笑越灿烂,眸子明光熠熠亮若刀锋,“谁是良人?王爷您吗?”

她问得直接而辛辣,宁弈再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问了出来,一时愣在那里。

“您认为您是可以依靠的吗?”凤知微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利,“您学的是登龙术,行的是困龙计,干的是灭龙事,操的是屠龙刀,胜则登临天下俯瞰苍生,败者满门缟素刑台染血,一生行事,钢丝之险,败,则需陪您丢命,胜,不过是您后宫三千分之一,您拿什么来承诺完整美满一生?”

“您认为您是为了谁可以让步或牺牲的吗?”她笑意柔婉辞气如刀,“您心若铁石,手腕铁血,从不会为任何人而退却自我,您连区区一个青溟,都不容我一展长才,您连我这样一个微末小吏,都觉得警惕不安,时时试探步步防备,将来,就算我做了您那三千分之一,您又会允许我拥有怎样的自由?”

“综上所述,若以青溟书院学生试卷成绩论,”她浅笑舒袖,给宁弈斟茶,“楚王宁弈,不合格也!”

宁弈手按在茶盏上,静了一瞬,突然大笑。

“我是错了,”他搁下茶盏,目光灼灼,“我纵想纳你入怀,奈何佳人并不领情,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样的女人,果然谁也困不住,想要困你,也得先压服你!”

凤知微浅笑不语。

“总要你心甘情愿。”宁弈微喟,“只是……”

他突然顿住,神色间透出一分不安和无奈,凤知微很少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他却已经转了话题。

“我算是个不合格,那他们呢?”他一瞟后院方向,直到此刻才露出几分被拒绝的悻悻,“优良,卓异?”

凤知微眨眨眼:“谁啊?”装傻得十分逼真。

宁弈的脸更黑了,低头喝茶不说话。

凤知微看着他神情,难得的心情大好,抿唇一笑道:“呼卓世子雄踞草原,却并非安枕无忧,呼卓十二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各部族资源分配难免不均,年年争执不休,世子虽然是大妃所生,但草原王妻妾众多,通婚随意,各部族之间关系千丝万缕十分复杂,仅是和王族沾亲带故并有权继承王位者便有数十人,卧榻之侧,酣睡者太多!就算当真地位稳固,也不过是王帐诸女十分之一,熬了几十年他蹬腿了,草原风俗还有子娶后母弟纳嫂……不合格!”

宁弈抬眼望望远处一棵树的树梢,那里枝叶无风自动,舞得很是抽风。

他也心情大好,笑问:“顾南衣?”

凤知微这回倒沉默了,她一沉默,宁弈脸色微变,对面树叶也不抽了。

良久,凤知微才缓缓道:“您问错了。”

宁弈手敲着桌子,笑道:“我倒希望我问错,最好都是错。”

他给凤知微斟茶,神情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道:“知微,你一向聪慧,可是感情不是用分析政治的方法来分析的,感情之事,若是落成这般一二三四加减乘除,还有何趣味可言?”

“王爷有以教我?”凤知微一挑眉,心想你个天下第一无情人也和我说感情?

“休谈利弊,休谈将来,只问此刻之心。”宁弈握住她执杯的手,“你的心。”

凤知微垂下眼,看着他将她密密包围的手指,他指尖微扣,不容她退缩,这个男人,连一个动作,都不喜欢给人留下退路。

他是重视她,容让她的,她知道,然而那容让和重视,能有多少?一旦真正涉及根本利益之争,他还会退后几分?

交出自己的心,对平常人,是幸福;对他和她,是冒险。

何况……

还有自己那张和别人惊人相似的脸,一日没得到答案,她一日不敢轻忽。

“我的心,在它该在的位置。”凤知微抽回手,笑意轻轻,“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换得它倾倒翻覆。”

“我不想翻覆它,我只想掌握它。”宁弈一笑傲然,“你且看着,不是天下男人,都凉薄如你父。”

凤知微垂目一笑,心想你还不凉薄,你敢说你不凉薄你大哥得在地下哭。

“姜晓这事还是必须得处理。”宁弈已经转回了正事,“老五闹得不像话,刑部和户部不能任他揉搓,你今天闹这么一出,已经将你自己逼入死胡同,明日老五来向你示好,你怎么办?”

“敢得罪您,我自然有赔罪补偿的办法。”凤知微一笑,“您费了那么大心思在那笔猴上,如今也就只差一把火,这放火人,我来做。”

宁弈似笑非笑看她。

“我是‘国士’,全天下都知道,大成预言,得国士者得天下,现在这种情形,五皇子要想为自己夺位造势,必得笼络于我,在此之前,我得先摆出个态度……”凤知微眼珠一转,趴到宁弈耳边,笑嘻嘻道,“现在我们先来做一场戏吧!”

她突然一口咬在了宁弈的耳垂上!

宁弈如遭雷劈,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人,瞬间呆在了原地。

凤知微却已经一把掀了桌!

“殿下竟然侮辱斯文!”桌椅倾倒茶水横流中,她“嚓”一下撕破自己袖口,抬手崩裂领口布纽,蹦到茶水坑里跳了跳,把茶水溅得自己和宁弈满袍角都是,随即捡起一块碎裂的瓷片,一边向外冲一边挥舞着便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悲乎哉!士可杀不可辱!”

一连串动作利落迅捷快如闪电,宁弈还在眼花缭乱天崩地裂中回味刚才那一咬的痛并快乐,想着她柔软的唇馥郁的芬芳掠过自己耳垂时的深入肺腑的震撼,一眨眼那女人已经掀桌撕衣砸碗兼一哭二闹三上吊全套干完,从头到尾就没给他个反应时间。

这要脑子愚钝点,哪里跟得上她的步调?

这一闹动静不小,四面的人都被惊动,从各个方向冲出来,就见司业大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号啕着要自杀,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心想刚才远远见着还相谈甚欢的怎么一眨眼就沧海桑田了。

随即发现沉着脸的楚王殿下,一身茶汁脸色发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更有眼尖的,发现殿下耳垂处那个隐约的牙印。

之所以能发现牙印,是因为还沾着一片小小茶叶。

得到新发现的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睛里发现一颗跃动奔腾着的滚滚八卦心。

牙印!领口!绯闻!私情!

文人的大小脑都是极度发达的,对事件的脑补能力都是令人发指的,几乎在瞬间,所有人都在瞬间完成了事件的第一时间还原:原来楚王之所以对魏司业特别客气是因为他的断袖之癖再次发作所以今日趁魏司业得罪他之机趁机威逼利诱魏司业自然断然拒绝但是私下相处机会难得楚王殿下狼心大盛于是扯袖子拉领口意图用强并把嘴凑过去准备强吻魏司业怒极之下捍卫贞操一口咬在殿下耳垂上才得脱身冰清玉洁风骨卓异的魏司业不堪羞辱所以要自杀对的就是这样一点也不会错。

有些八婆级的已经在发愁,听说韶宁公主对魏司业也很有点意思,这兄妹俩是打算共事一夫呢还是打算为了魏司业兄妹阋墙呢?

“蓝颜祸水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子忧愁的仰天长叹。

闲得没事干只知道八卦的变态还是比较少的,更多的人冲上去拦住“悲愤不已”的魏司业,抢瓷片的抢瓷片解劝的解劝。

“大人,好死不如赖活……”这是个开朗的。

“大人,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这是个老实的。

“大人,其实您也不亏……”这是个奔放的。

“大人,您在我心中永远冰清玉洁……”这是个趁机表白的。

凤知微一边假惺惺的撒手松开瓷片儿一边用悲愤的眼泪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控诉着某人的禽兽一边还抽筋似的用眼神不断驱赶有点不在状态男主角殿下。

走啊你走啊赶紧趁势发怒走人啊,站那里发什么呆呢?还摸着个耳垂摆那么怀念的表情做什么呢?我知道你要摸耳垂暗示别人注意这个牙印,可也没必要摸这么久演这么投入逼真吧?你瞧你脸上那荡漾,说你是大茶壶没人不信。

凤知微垂泪——遇见王爷殿下实在太悲哀了,不是装疯就是撒泼,她的一世清名啊……

“放肆!”宁弈终于舍得从那个状态中还魂出来,有点留恋的看了看凤知微红唇贝齿,一边想着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演一回也挺好一边怒而拂袖,“胆大妄为!胡言乱语!等着本王回去召集御史庭参你!”

“下官奉陪!不过一条贱命而已!”凤知微在人群中蹦起来梗着脖子回嘴,一派可杀不可摸的文人风骨。

“等着丢官下狱吧你!”殿下咆哮而去。

“随时恭候!”凤知微捋着袖子狼奔豕突,被人群拼死捺住。

学生们想着司业大人为了书院不惜得罪权势滔天的亲王还险些赔上贞操,如此牺牲感天动地,看凤知微的眼神越发缠绵入骨。

宁弈“怒气冲冲”带着他的刑部主事和指挥使们走了,那群倒霉官儿们虽然得救却不觉得解气——原来殿下真的对那小白脸有意思啊,被咬了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咱们的仇这辈子是别想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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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皓也被顺手带走了,凤知微很明确的和宁弈说——没嫌疑?没嫌疑也让他有嫌疑,把这祸害在刑部大牢里关上一年半载的再说。

书院恢复了安静,凤知微让顾少爷把辛子砚房间里那批禁书给放回原位——这本就是为了编《天盛志》而收缴的书,堆在地下书库里准备统一销毁的,至于那些密信,不过是凤知微叫顾少爷随手写的,以辛子砚和宁弈的谨慎,有什么私下来往也不会落诸笔端留下证据,可惜那刑部主事也就算个外围人员,不够资格了解内部行事,以至于一看见那密信便乱了手脚。

顾少爷还是那样子,就是回头去找自己那颗胡桃时找不到有点不高兴,赫连铮却板着个棺材脸,整整一天没和凤知微说话。

第二天说话了,对话如下:

“你咋了?”

“没咋,耳朵痒。”

“……”

“在想什么呢?”

“考虑我爹蹬腿了,我是娶后妈呢还是娶嫂。”

“……”

八卦的传播速度向来比圣旨还快,不过短短一天,楚王殿下和青溟书院魏司业发生龃龉大打出手并表示势不两立的新闻便传遍朝廷,并随着男性八婆们的口耳相传,逐渐衍生出偷情吃醋版、私会咬耳版、打群架版等若干版本。

据说楚王殿下扬言,最近心烦圣驾龙体安康,没空和那跋扈弄臣计较,等陛下醒来有他好看!

据说魏大人扬言,他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谁要试图以淫威压迫他,他不惜血溅朝堂以证清白!

两人朝中遇见,以“嗤!”“哼!”作为开场白和结束语。

当天晚上,凤知微接到了五皇子的烫金请柬,“揽月楼”设宴,有请内阁行走、右中允、青溟书院司业魏大人。

两个时辰后,喝得红光满面的司业大人,被五皇子亲自送出来。

“小魏,”魏大人已经变成了亲热的小魏,五皇子执着凤知微的手,神情殷切诚恳,“你放心,有我在,老六再动不得你一分。”

“殿下。”凤知微眼泪涟涟,反握着五皇子的手,一脸委屈,“多谢您仗义……”

“老六越来越不成话!”五皇子一脸愤慨之色,“真是倒行逆施!怎能如此对待国之重器,堂堂国士!”

凤知微悲悲切切,感激涕零,“王爷大贤也!”

五皇子一脸同情,拍拍她的肩,低声道:“那我的事,拜托了……”

“小事。”凤知微语气干脆,“王爷想看陛下御书房里的书,这个微臣是很方便的,只要王爷及时还便成。”

“这个你放心。”五皇子一笑,神情诚恳,“金匮要略虽是帝王专藏,其实陛下也曾应过要借我一读,只是诸事繁忙也便忘记了,如今王妃急病,偏偏陛下又欠安,我急需此书,只好烦劳你,也就拿来抄阅所要的方子,便立即还回去。”

“王爷说话,微臣有什么不放心的。”凤知微一笑。

“小心些……”五皇子推心置腹的道,“虽不是什么要紧事,多少也让你担着干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明白的。”

“微臣明白,王爷放心。”凤知微一脸慎重。

两人又好亲热的说了一番话,才依依告别。

马车辘辘驶过寂静的长街,月色清冷如雪。

凤知微在车厢的暗色光影里,慢慢的用一方雪白的手绢,将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半边脸隐在车内的黑暗中,看不清脸上神情,只有迷蒙氤氲的眼波,缓缓流转在碎羽流光的月影里。

一笑,森凉。

当当当,皇城钟鼓敲过数声,如星光闪烁的四面灯火渐次熄灭,二更天,宫门下钥,内城关闭。

今天是凤知微在内阁当值的日子。

寂静的长廊如一条碧色长渠,浮在天青色的月影里,远处宫殿的檐角黑影倒映过来,如渠底沉默横亘的巨石。

两队夜巡的侍卫过去,长廊的拐角,浮现出长长的人影。

软底鞋触地无声,轻捷的越过长廊,奔到一处掩映花木的山石后。

有人在那里静静等着。

“拿到了么?”远处灯笼的光影射过来,竟然是五皇子的眉目,他目光直直落在来者怀中的一个盒子上,眼神急切。

“怎么是殿下亲自来了?”来者正是凤知微,有点诧异的四面看看。

五皇子不答,却望了望四周,道:“那位顾大人,没来么?”

“他怎么会来?”凤知微失笑,“夜值名单是更改增加不得的,他不是内阁值班的人,也不能宿在宫内。”

五皇子点了点头,目光闪动。

凤知微又笑道,“明儿我直接送府上去不好么了,也不必您等在这里,连夜送来送去这么急。”

“因为……”五皇子接过盒子,伸手一摸确定是自己要的东西,慢吞吞一笑,目中异彩闪烁,“……这里你死起来,比较方便。”

凤知微霍然抬头。

“哧——”

极低微的声音,像火光燎过头发的一声,凤知微“啊”了一声,缓缓向后倒去,软软坐倒在栏杆上。

她惊惶的望着五皇子,眼神里飞速漫上疼痛和绝望之色。

“你——”

“我很感谢你。”五皇子柔声一笑,素来冷峻的面容被月色光影一照,扭曲成狰狞而怪异的神态,“感谢你为我的皇图大业所做的牺牲。”

“你——”凤知微抖抖颤颤的指着五皇子,伸出的手指沾满鲜红。

“等下我走的时候,会弄出点动静,而你,会因为‘窃取御书房重要机密’,死在侍卫手中。”素来不多话的五皇子,今日却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得意,忍不住便要说个清楚,“也让你死个明白,这盒子里的,根本不是《金匮要略》。”

“怎么会……”凤知微奄奄一息,努力发问,在不该死的时刻坚决不死。

“我知道你很精明,一定会开盒查看,事实上,这盒子里表面确实是本书,翻开来也是医书内容,但是,中间却是挖空的,藏了一样皇室最大的机密。”

五皇子打开盒子,取出书,掀开几页之后,手指在书脊上一抽,一页书页缓缓滑开,现出凹槽,仔细看,那书页竟然不是纸质,而是玉版。

五皇子从凹槽里取出一截黄色丝绢,展开看了看,浮现出一丝冷笑。

“果然还是填的太子之名。”他冷笑道,“果然还没来得及修改。”

“这是陛下千秋之后的传位遗诏。”他晃晃手中黄绢,“看似简单,其实质料特殊,用一种异石拉丝制造而成,普天之下只有一块,而所有文字全部以异法绣上去,在特殊角度才能看见,所以全天下谁也仿造不得,是多年前初立太子时陛下封存在御书房的,母妃有次无意中得知,告诉了我,我花费了数年功夫,打听到了那种绣法,再花费数年功夫,寻到了会那种绣法的绣娘,万事俱备,只等找机会将这东西拿来,抽丝重绣,自此后……”

他笑着扬扬手中黄绢,“这上面的名字,早该换而不换,也就不用我客气了!”

“原来这样啊……”凤知微捧场的发出惊叹,“……您真的一点也不客气,所以大家也都不用客气。”

五皇子正要走,听她说话居然越来越流利,愕然转身。

“嚓。”

四面灯火大亮,照亮所有人铁青的脸。

“啪。”

假山山石上,唰的架出无数劲弩,弩箭之尖在月色下闪耀森冷青光,从各个方位笼罩着五皇子。

有人从长廊那头走来,轻衣缓带,笑容清雅,淡金色曼陀罗花在夜色星光下色泽妖艳。

“五哥真是好心计。”他轻轻鼓掌,衣袂和笑容一同在这初秋夜风之中悠悠飘摇。

有人立于廊下栏杆边,一身单衣,由侍卫总管扶着,浑身微微颤抖。

“孽子!”他怒喝,“设毒伤朕于前,诡计夺诏于后,更兼杀人灭口,妄图篡位,丧心病狂,一至于斯!”

有人懒洋洋从栏杆上坐起来,抽出怀里的海棠酱馒头,有滋有味的啃了一口,鲜红的酱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她顺便把手指上的也舔掉。

五皇子退后一步,望着这神情各异的三人,面色死灰。

“好!好!”半晌他绝望的笑起来,“好一出瞒天过海釜底抽薪!”

?扭头,毒蛇般的眼眸盯住了凤知微,“魏知,你好心计!”

凤知微望着他的眼睛,心中警兆忽生——当此绝境之时,他最应该做的要么是逃跑,要么是跪下求天盛帝看在父子情分上饶他一命,为何还能如此凶狠?

一句话突然闪电般在心中掠过。

“你会因为窃取御书房重要机密,死在侍卫手中。”

如果我被他暗杀,被发现的只会是尸体,他怎么能那么确定,侍卫会帮他遮掩,再杀我一次?

而又是什么样的侍卫,能第一时间发现我的尸体?

除非侍卫总管……

凤知微霍然跳起,向宁弈方向便逃。

然而已经迟了。

身后一股大力涌来,将她推向五皇子,五皇子冷笑迎上一把揪住她头发,扯得她头皮裂痛,顺手就把剑顶在了她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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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侍卫总管呛然拔剑声响和天盛帝的怒极惊呼。

还有五皇子冷冽的大笑声。

“宁弈!”他笑道,“父皇和这小子,你只能救一个!”

“你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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