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越来越淡。
他们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淡。
黑皇帝庙再度出现在面前。
他们站在庙门口,回身望去,哪怕穷尽境界,也无法再看到王殿的影。
他们推开了庙门。
皇帝之像居中而坐,手握权杖,袍流黑水,威严而诡异,他的周围依旧亮着蜡烛,蜡烛静悄悄燃烧着,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
望着那些蜡烛,楚映婵想起了第一天去不死国时,洛初娥拽着她的长发,审视其眉心然后宣判她有色孽之罪的场景,她觉得,洛初娥似乎没有冤枉自己。
“我们要去哪里?”楚映婵鬼使神差地问。
“回归真实。”林守溪轻声说。
轰——
庙门轰然合拢。
本就昏暗的屋子彻底陷入了黑暗。
片刻之后,外面隐约有声音响起。
林守溪推开庙门,如来时那样,门一闭一开,外面的场景就发生了改变。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
戏女不知去了何处,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雾气消散,他们一前一后走过狭长的山谷,周围没有了雾气,先前在雾中遗忘的一切又回到了他们的意志里,世界变得清晰可见,先前发生的事也显得无比滚烫。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对么?”走在后面的楚映婵轻声问。
“也许。”林守溪的心亦有些乱。
情感无法化作文字表达,于是就成了沉默。
他们无声前进,终于回到了那片墓地,再回头时,来时的山谷神秘地消失了,山壁严丝合缝,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不死国的日夜与现实是颠倒的,此刻是不死国的清晨,外面的天却才刚刚黑下来。
他们回到了那片墓地,看着横七竖八的墓碑,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们再牵起手,却又很快松开了。
“谁也不要告诉。”楚映婵仰起头,低声说:“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我们……偷偷的,好吗?”
林守溪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楚映婵继续说:“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想好,还有许多心结未能解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所求既是长生,那……万事来日再说好了。”
“我也是。”林守溪轻声说,但他飘忽不定的话语很快又坚定了,“之后我会来寻你的。”
“当然,你是我徒儿,既已过门,还能去哪?”楚映婵淡淡笑着。
林守溪跟着笑了。夜风吹来鸟的鸣叫,身后是一片晃动的林子,之前搭台唱戏的妖魔鬼怪早已跑了没影,他们从寂静中感到了久违的真实。
小径蜿蜒,路在前方。
这条路,他们迟走了将近一个月。
并肩走过山径,湖水跌宕的声音响起,舒缓而平和,他们的脚步同时放慢了下来。
视野豁然开朗。
湖!他们看到了一整面湖,湖面载着一整面波澜细浪发出阵阵浪柔和的浪涛声,余霞已落的天际幽光飘动,上面挂满了暗沉沉的星,仰望着如笠覆下的高远苍穹,他们看到了那轮细细的月亮以及月亮上挂着的两颗星,它们组成了一张静美的笑脸。
更前方,一对龙的犄角浮出水面,它向前游曳着,发出阵阵鲸歌般的吟唱,吟唱声随着晚风在天地间徘徊不休,它会在不久之后远去,消失在湖的中央。
这是他们看过却早已遗忘的戏本,如今,戏本的最后一幕姗姗来迟。
他们分不清楚,彼此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冲动还是情窦初开的萌芽,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戏的末尾,为这个结局无声休止。
第169章时以娆
不久之后,天空飘起了雪,时间已来到了十一月,城外一片荒寒。
夜色被一点点汲干,等到光线透亮时,久违了阳光的林守溪与楚映婵也走入了去往妖煞塔的正轨。
路上,林守溪一边调养伤势,一边炼化宫先生赠送的光球,光球在赤色的鼎火中缓慢消融,精纯的真气被鼎火摄入体内,流入经脉,其中还蕴含着诸多复杂的心法,它们涌入心念,重新拼凑成完整的心法要诀。
心法皆艰深晦奥,林守溪知道,或许要等迈入仙人境后才能领悟它们。
另一边,楚映婵走在零碎飘落的雪中,红唇红裙清艳娇冶,唯有气质与白雪相类。不死国一战,由她亲手完成了击败洛初娥的最后一剑后,禁锢了一年的瓶颈终于松动,她的境界隐隐回到了元赤境巅峰,只差一线就可重新破开瓶颈,再入仙人境中,而且这一次,她有信心走得更稳更远。
“你打算何时破境?”林守溪也问起此事。
“等见到小禾,回到楚门之后再。”楚映婵。
“你先前不是,你的心结所在是我与小禾旳相逢么,可现在我和小禾还未见面,师父的心结怎么就已解开了?”林守溪微笑着问。
他能感受到楚映婵的变化,误入不死国前,她虽也清冷温柔,但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哀愁,如今这种哀愁不见了,她成了真正的冰崖细月,清寒皎洁,明明那般高远,又常将清辉遍洒人间。
“我……”
楚映婵想起了之前过的话……她她在神域中目睹了林守溪与小禾的离别,那一幕深深刻在她的心中,成了她的执念,她觉得是她破坏了她们相爱的美,所以要亲自送林守溪去妖煞塔,看他们重逢。
现在妖煞塔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困住她道境、令她一整年止步不前的心结却已无影无踪。
“道心一事虚无缥缈,为师哪里得清?”楚映婵不想回答。
“我好像猜到原因了。”林守溪。
“什么?”楚映婵有些紧张。
“也许师父是想走入那幅画里。”林守溪给出了他的猜测。
楚映婵一下子就听懂了。
当时的那幅画面撞入她的心灵,呈现着震撼之美,但那幅画中,林守溪与小禾是主角,她是多余的旁观者,是这一幕的见证……她想为画上的自己描上生动的色彩。
我竟是这样想的么……
仙子神色茫然,她想到结伴同游时常常埋在自己怀中睡觉的雪发少女,难抑内疚,只想将此事永远埋在心底,谁也不要知晓才好。“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很坏?”楚映婵轻轻地。
林守溪看着她柔美的侧脸,却是微笑点头,“当然,毕竟师父身负色孽之罪。”
任谁也不会相信,这等罪名竟会加到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身上。
但楚映婵知道这或许是真的,她不由想起被咒印缠缚着不断坠向绝望的日子,不死国的死里逃生令她看淡了许多,此刻面对林守溪的打趣,她原本紧张的心倒是轻松了些。
“怎么?你难道要洛初娥那样来审判我么?”楚映婵问。
着,他们同时想起了昨日雾中,楚映婵被压在地上,反剪双手肆意惩罚的娇羞场景。
“师父又有觉悟了?”林守溪忽然怀疑她是不是喜欢这样才故意挑衅。
“觉悟?我看你才没有觉悟。”
楚映婵看到他困惑的目光,心中一恼,反手抽下腰间戒尺,抽打了上去,报昨日之仇,林守溪比她低了一整个境界,哪里是她对手,被这打神尺杀得逃窜,很快被她压在了一块光滑的巨石上,林守溪软语讨饶,谁知仙子得寸进尺非要逞威,于是他只能正义地发动神侍令,角色瞬间颠倒,威风凛凛的仙子立刻软了下来,面对着少年的质问,连‘不敢了’。
楚映婵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之前的师徒和谐更多的是她对自己的尊敬与仁慈,现在她这个做师父的越来越不像师父了,于是那份尊敬也就渐渐成了其他情感。
“将这令解了吧。”
楚映婵语气温柔地央求他。她愿意稍稍纡尊降贵诱骗他解令,毕竟若方才的场景再多出现几次,她的师道尊严可就真的扫地了。
“为什么?”林守溪笑问。
“当初你与我缔结此令,是因为我与你还是敌人,你们为了自卫,故作此举,现在……现在我们难道还是敌人么,还是,你想借此等手段来控制我呢?”楚映婵声音轻柔,神态也正应了楚楚可怜四字。
“这令是小禾要求我下的。”林守溪平静地。
“所以呢?”楚映婵有点懵,但隐约觉得他又要诡辩什么。
“现在小禾与你依旧是敌人。”林守溪。
楚映婵一下听懂了,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不再争辩,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
是啊,她与小禾依旧是‘敌人’,情感上的……只怕到时候小禾浑然不知,还当她是好姐妹,她要如何收场呢?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多想,她理着耳畔的丝发,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心念恍惚。
她虽然知道,自己很早就他有好感了,在得知他没有死于神域,还来云空山拜师的那天,她其实是万分欣喜的,甚至哪怕冒着被他敌视误解的风险,也要将他收入门下,之后的一路上,她认真地倾听、思考林守溪的想法,不似师父,更似一个知心的姐姐……事实上,他们之间只相差了三岁,确实更像是姐弟一些。
不死国中,她日夜受咒印煎熬,更有这般清秀漂亮的少年陪伴在侧,哪怕有时只是偶尔瞥见,她也不免心驰神摇,心跳加快,许多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自己,直到后来林守溪越狱离去,她在两日的孤单里终于直视了自我,其后炼狱相见,她看到为了帮自己解咒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少年时,她抱住了他,不顾一切地沦陷了进去。
但哪怕如此,她依旧觉得,这一切是不是太快了些。
林守溪昏迷的一天里,她想了很多很多,最终还是决定了割舍,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很合乎常理,并未逾越什么规矩,那份情感被她深埋在心底,不允许任何人洞悉。
但林守溪还是察觉到了。
于是那层朦胧的心之纱被撕去,他们终于赤诚相见。
“对了,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有那么明显么?”楚映婵终于忍不住问。
“有的。”林守溪隐瞒了右瞳的事,意味深长地:“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
话虽如此,可若没有洛初娥的法术帮助,他对于这份情感也是朦胧的,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右瞳睁开,楚映婵回房后的一举一动映入眼帘,融化了他。
楚映婵则相信了林守溪的鬼话,轻声叹息,了句:“原来如此。”林守溪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想起了洛初娥以后,他顺理成章地想起了那枚戒指,他将戒尺取出,放在掌心玩赏了一会儿。
此刻得闲细看,他发现这枚戒指是用一种色泽类似黄金的材质打造的,但它的质地远比黄金坚硬得多,摸上去像是骨头,它如此坚硬,哪怕是湛宫也只能在上面划出淡淡的白痕,但上面依旧绘满了精细的、龙飞凤绕的图案,星火般的光点镶嵌如珠,熠熠生辉。
楚映婵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未堕境之前,她的衣装发饰皆很奢贵,与大部分少女一样,她对于这些匠人精心打造的贵器是颇为心悦的,但此刻,吸引她的却不是戒指鬼斧神工的技艺与它的美,而是……
“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她。
林守溪亦有同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