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轩问完话,又低头对着那些图纸反复看了半天,实在不敢相信这会是二机厂设计室飞机设计员的绘图水平。
不是说航空制造大厂自己培养的设计师都很牛的吗?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即便是新人也不至于连作图都不会吧?连这都不会,大学是怎么毕业的?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这是戴誉特意教唆两个组员在整他!
面对黄工的问题,谭戈和郑众都厚着脸皮点头认下了自己的大作。
黄轩:“……”
他斟酌片刻,还是按耐不住心中好奇,问对面二人:“你们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看他们的年纪,应该是刚进设计室没多久的生瓜蛋子,水平菜怪不到设计室身上,要怪只能怪设计室的准入门槛太低了。
谭戈:“二机厂厂高中。”
郑众:“滨江市第二中等专业学校。”
黄轩:“?”
一个高中生,一个中专生。
他酝酿半天才说:“画的还行,不过,还得勤加练习。你俩的基础都太薄弱了,一直这样可不行。”
已经被戴组长说过了一遭,谭戈二人早在心里有了底,所以这会儿虽然仍觉不好意思,却也比刚开始的时候好过了。
齐齐听话地点头。
黄轩将图纸放下,想了想又问:“你俩的计算能力怎么样?”
总不能让两个组员啥都不干,只天天补课吧?那他们就不是工厂,而是学校了。
能考上高中和中专的,在这个年代也算是高学历人群了,数学成绩还算拿得出手。
再说,谭戈虽然只是高中毕业,但也算是家学渊源,在理科方面没少跟着他爸吃小灶。
所以,这会儿两个人都还算自信地点了头。
黄轩“嗯”了一声,就去检查戴誉留给他的那份修改后的图纸,确实有一些细节的地方被改动了。
“图纸改了以后,重新做过验算吗?”黄轩盯着图纸问。
谭戈二人面面相觑,他俩这一个礼拜只被安排着画图了,戴组长做了啥,他们哪知道。
组里的工作都是戴誉一个人做的,刚刚洪副处长不是说了嘛,戴誉一个人顶三个人在用。
“这个……我们也不太了解。”
黄轩:“……”
从没这么无语过,一问三不知。不知道这两个人在组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专业拖后腿吗?
“行吧,不管做没做过验算,你们重新将这些数据验算一遍,务必要确保准确无误。”黄轩一脸严肃地交代道,“图纸是飞机制造的基础,如果图纸出现了问题,无论后面工序完成了多少步,都是做无用功,浪费人力物力和时间。所以,在图纸这一步,务必要保证万无一失。”
两个组员赶紧点头答应,表示明白了。
“这个图纸是从我们气动所出来的,经过了缜密的计算,原本不可能出现问题。”黄轩的语气里不知不觉就带出一些傲慢,“不过,送到你们厂以后,做过一些调整,这就必须重新进行验算了。”
谭戈虽然看上去是个白净少年,平时也很和气,但到底是副厂长的儿子,人家在厂里也是可以横着走的。
这年头讲究以厂为家,谭戈从小在二机厂长大,对于二机厂更有一种非一般的归属感。这会儿听到新来的副组长一口一个“我们气动所”,“你们厂”的,心里就有些不爽。
“黄工,你以后还要回气动所的吗?”谭戈故作好奇地问。
黄轩停顿片刻,答:“不了,以后就在咱们厂工作了。”
谭戈了然地点点头。
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黄轩言归正传:“你们这两天可以先把绘图的事放一放,抓紧时间将数据重新验算一遍,其中可能会用到一些大学里的数学知识,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给两个组员重新安排了任务,接下来的几天,在熟悉厂里事务的同时,黄轩还想找机会跟戴誉谈谈这两个组员的事,他觉得这么下去不行,太耽误工作了,得想办法跟厂里换货。
不过,戴誉最近挺忙,知道黄轩在带着他们做验算,也没说什么,来办公室点个卯就往车间跑。
工装标准间已经开始提前储备和制造了,型架车间也在为后续的总装提前生产型架。
组装一家飞机,需要几万个零件,按照谭总工做的水上飞机试制总计划,前一个月都是生产准备阶段。
然而,并不是说将图纸交给车间,他们这些设计人员就无事一身轻了,尤其是戴誉要时常跟到车间去,随时跟进进度,有时还要配合其他组现场改动图纸。
这天上午,他刚进入车间大门,就被机翼组的组长找了过来。
这位机翼组组长也是从外面调进来的,原是物理所的一名副研究员。
而且他俩也算同病相怜,手底下都没什么可用的人,组长干了整个组的活。
“关组长,有事啊?”
车间里大多以某工称呼设计师和工程师,但是关工听起来就有点怪怪的……
“哎,戴工,你来的正好,正想跟你说说壁板的事呢。”
“工艺处那边这么快就定下来了?什么情况?”戴誉疑惑问。
“也不是全定下来了,主要是我们机翼的部分确定要使用一种不锈钢蜂窝夹层结构的。”
这种结构的壁板被广泛应用在机身,机翼和升降舵上,主要是可以用胶液来进行胶合,避免了铆接结构中常见的破边和翘曲问题。
“你要不要跟工艺处的同志商量一下?我看清单上,好像只有机翼部分在用,其他部位用的都不是这种蜂窝夹层结构的壁板。”
“你确定机身上没有?”戴誉皱眉问。
“没有,你赶紧去看看吧,现在只是生产准备阶段,如果有需要调整的还来得及。”
戴誉没再磨蹭,招呼一声就跑出车间。
心里琢磨着壁板的事,他一路跑去了工艺处所在的办公楼。
进了工艺处,他也没找别人,直奔着打过几次照面的薛副处长而去。
薛副处长对戴誉印象还挺好的,光看脸蛋就觉得赏心悦目,这会儿见他风风火火地进来,便笑眯眯地说:“戴工,难得见你来我们工艺处。”
“哈哈,我一来就是给你们添麻烦的,还是尽量少往这边跑吧。”
薛副处长闻歌知意,随口问:“怎么了,材料出问题了?”
戴誉笑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其实让组里的组员过来说一下就行了。不过,我还没来过工艺处呢,就想顺便来认个门。”
“哦,你说说看,怎么回事?”
戴誉不再磨叽,直言:“听说我们十三号机的机身不打算配置蜂窝夹层结构的壁板?”
薛副处长知道这件事,那张计划表还是她审批的,遂点头解释:“我们打算使用另一种整体壁板。”
“薛处长,十三号机约有13%的蒙皮受发动机的发热作用影响。”戴誉耐心解释,“除了发动机短舱尾部和它附近的机翼下蒙皮,机身尾部也是一个很明显的受热点。蜂窝夹层壁板可以很好的解决发动机的传热问题,所以我建议,在机翼使用的同时,机身尾部也应该列入计划内。”
“我们看过设计图了,发动机距离机身尾部比较远,机身尾部基本不是热作用部位。”
戴誉无奈道:“哎呦,薛处长!我们要给十三号机配备四个涡桨发动机,咋可能对机身尾部没有影响呢?您不能只看图纸啊,得结合发动机的最大功率进行计算呐!”
“呵呵,你也别着急,回头让我们处里的同志再重新计算一下,肯定不会耽误你们的项目进度的。”薛副处长笑着安慰道,“我们肯定也是想把工作做好的,不然材料不合适,大家集体返工,工艺处也要吃瓜落!”
戴誉点点头,只说等他们的消息,又与对方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工艺处。
从工艺处直接回了设计室的办公室,他打算找发动机部分的图纸看一看,却被厂门口收发室的人通知有人找。
戴誉还在纳罕谁会来找他,结果到了门口一看,竟然是他老娘!
“妈,您咋来了呢?”戴誉赶紧跑过去。
“我咋就不能来!”戴母摘了手套,帮他把毛线帽子拉下来遮住耳朵,“把你宿舍的钥匙给我!”
戴誉一边掏裤兜一边问:“您要钥匙干嘛啊?”
“我虽然乐意让你们住在家里,但是小夏怀着孩子,上下班太不方便了,还是二机厂这边离她单位近点。”戴母被冻得吸了吸鼻子,“你们宿舍里不是就差买生炉子的煤了嘛,我刚才帮你们去买了点。”
戴誉被吓了一跳:“您自己去买的煤?”
“嗯。”
“您可真行啊!都是小六十的人了,还当自己年轻呢!那玩意儿我弄都挺费劲的!”戴誉焦急地挠挠头,往她身后看去,“买了多少啊?放哪儿了?”
“没买多少,先买五十斤,够你俩用几天的。再说,筒子楼又不像咱家院子似的,哪有地方给你们堆放那么多煤。”戴母交代道,“你们就现用现买吧。你赶紧把钥匙给我,煤还在筒子楼底下放着呢,我得赶紧回去,别再让人偷喽!”
“给什么啊。”戴誉无语道,“走走走,咱俩一起过去得了,那么多煤,你咋往楼上搬呐!”
“你不是还得上班嘛,连买煤的时间都没有!”
“哎呀,不差这点时间了。”戴誉解释道,“我不买煤,是觉得在家住着挺好,小夏跟咱家人还挺相处得来的,最近还跟着我奶学纳鞋底呢。我暂时没打算往这边搬。”
“你们还是搬过来吧,这样你俩上班都近便,早上能多睡一会儿。”戴母想了想说,“大不了我每天过来帮你们做顿饭。”
戴誉总算知道原身是咋变成小流氓的了,就他妈这个溺爱法,不长歪实在是很难。
“我都结婚了,还让您跟老妈子似的在屁股后面伺候,那像话嘛!厂里有食堂,我们吃食堂就行。”见她不太高兴,戴誉又赶忙补充道,“您要是真想给我帮忙,就等大聪明出生以后,帮我带带吧。您都帮我大哥带了五个孩子了,怎么着也得帮我带一个吧?”
闻言,戴母重新高兴起来:“行!我在你几个侄女身上都练过手了,这次保管给你带出一个健康聪明的娃!”
戴誉带着她回了筒子楼,将煤搬上楼,又领着老娘去单位食堂吃了顿午饭,才将人送上摩电车。
返回设计室的路上,他便在心里嘀咕,要是能让刘小源早点过来,或者那两个组员可以早点出师就好了。不然无论大事小情都要揽到自己身上,实在是耽误事,不只工作效率低,连家里的事情都耽搁了。
同样耐心即将告罄的,还有已经被谭戈二人折磨了一周的黄轩。
要说他现在有啥感想,那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俩继续画图呢!他用两天就能算完的数据,教了这俩人快一个礼拜了,还没鼓捣出个结果。
这两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数学功底不错,然而,这种不错只针对中学时期的数学问题,一旦涉及到大学的知识范畴,他俩就抓瞎了。
谭戈还稍稍好一些,给他讲解一遍以后,基本就不用再讲第二遍了,算是个聪明人。
那个郑众是真的不行,问题多到他要怀疑人生了……
于是,戴誉在礼拜六下班前,接到了黄轩的邀约。
“我媳妇想请你们两口子明天去家里吃个饭,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戴誉不是不想去,只不过,他跟夏露虽然搬去筒子楼住了,却早就商量好周末要陪她回娘家住一天。
这会儿要是答应他的邀约,回他老丈人家的事就得泡汤了。
“嗐,我倒是挺想去的,但是我媳妇那边不知道有没有空!你等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而后就当着黄轩的面,往夏露办公室拨了一个电话。
夏露倒是对回娘家的事不怎么急切,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是以,戴誉两口子在周末这天提着一瓶高粱红和一块猪耳朵去了隔壁304。
他们进门的时候,客厅里早就支上了桌子,桌上已经摆了五六盘炒菜,还有一笸箩的二合面馒头,看样子是他们职工食堂的。
“就是家常便饭,你们别嫌弃啊!”桂云嫂子热情地邀请他们入席。
“这一桌也太丰盛了!”夏露夸赞道,“只看卖相就看出你手艺不错!”
黄轩接话道:“虽然菜品简单一点,但是张同志的做菜手艺确实还可以。”
戴誉二人反映了半天,才听明白这个“张同志”就是桂云嫂子,顿觉哭笑不得。
他家的两个闺女跟戴誉夫妻已经见过了,这会儿也不认生,打过招呼就上桌径自吃饭,吃了没几分钟便一抹嘴,张罗着下楼找小伙伴玩去了。
黄轩虽然还是不待见戴誉,但是他也知道媳妇请客吃饭是有用意的。为了配合她,只好绞尽脑汁地想话题。
“小戴,咱们组里那两个组员是怎么回事,怎么这种水平的人还能被调进组里呢?”提起这个话题,黄轩就是满腹牢骚,“能不能想办法另外换两个啊?他俩这样的去车间当个技术员还凑合,当设计师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张桂云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明明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不会说话就别吱声!事到临头,这人怎么又变卦呢?
这种话说出来,不是明摆着找茬嘛?
不过,戴誉十分能理解黄轩的心情,也并不觉得这是在找茬。那两个组员对于他们来说,确实连当实习生的资格都不够。
“换人这件事,我也想过。不过,厂里的大环境就是如此,设计人才出现了断层。”戴誉抿了一口酒,低声道,“其实所有小组的情况都差不多,基本就是咱们这支外来的工作队在支撑十三号机的试制。设计室原本的人手都在跟另外两个项目呢。”
最主要的是,他能把设计室主任的儿子弄到哪儿去?
往好的方面想,领导肯把儿子放到他手底下,也算是一种变相认可了。
张桂云觉得让自己男人牵头找话题,有点危险,遂主动问旁听男人们聊天的夏露。
“小夏妹子,你的工作问题,厂里帮你解决了吗?”
虽然对方是明知故问,但夏露仍笑着回答:“解决了,我目前在市计委工作。”
张桂云到底是当过妇女主任的,还算有些见识,他们县里也有计委,她大概知道计委是做什么的。
“厂里居然可以安排这么好的工作吗?”
“一般而言是可以争取的,毕竟咱们从北京调过来之前,厂里就承诺过分配专业对口的工作。”
闻言,黄轩好奇问:“夏同志,你是哪所学校的?读的什么专业?”
“我跟戴誉是校友,经济系的。”
黄轩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媳妇一眼,像是在说:“你看吧,人家是大学生才能分到好工作,你就不要异想天开了!”
张桂云跟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刚一对视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心里憋着一口气,乐呵呵地对夏露说:“小夏妹子,原来你还是大学生啊,那在你面前我真是自惭形秽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我男人供成了大学生!”
戴誉捧场地说:“那你真是挺了不起的!”
“可不是嘛,我们两家都是老农民,家里没有一个认字的!还是黄轩跟着村里的老夫子读了几天书,老夫子说他有读书天赋,他们家才让他读书读到了初中。”张桂云一副回忆往昔把酒言欢的样子,还跟戴誉碰了杯。
“不过,高中学费太贵了,他们家有好几个孩子,根本供不起。还是靠着我给人做衣服和浆洗,才供他读完了高中!因为这事,当年划分成分的时候,差点把我从贫农划到小业主去!”
“你可真厉害!”夏露感慨了一句。
不过她也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地跟半生不熟的人讲述自己和黄工的背景经历,再结合她刚才开启的话题,夏露善解人意地问:“桂云嫂子,你的工作安排好了吗?”
张桂云蹙眉一叹:“没有呐,老黄刚来报到的第二天就去人事处帮我登记了。不过,到现在也没消息呢。”
黄轩给他泼冷水:“要我说,你也别做梦去当妇女主任了,还是去食堂掌勺算了!”
视线在这夫妻二人身上打个转,戴誉呵呵笑问:“桂云嫂子,你以前就是当妇女主任的吧?”
“是啊,我是我们队里的妇女主任。你咋看出来的?”
“你这个气质,一看就是做妇女工作的,”
“哎,气质有啥用,我学历低,厂里恐怕不会让我当妇女主任。”
“可能也不只是学历的问题,还得考虑资历。不过,万人厂的妇女主任确实不是那么好当的,连普通干事都得是中学生呢。”戴誉解释道。
张桂云只是嘴上抱怨一下而已,没想到这个戴组长竟然真的把她的路堵死了!
她心里一急,赶忙问:“那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她才不想去职工食堂颠勺呢。
戴誉暗自叹气,看来这顿饭还真不是那么好吃的,给夏露夹了一筷子木耳炒肉,他才说:“桂云嫂子虽然在学历上欠缺一些,但是你有妇女工作的丰富经验。厂里安排工作的时候,多少会顾及一下你的资历。你要是实在想去妇联工作,不如结合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对如何开展妇女工作写一篇总结汇报。写的好的话,我相信厂里会考虑的。”
“这,这能行嘛?我又不怎么会写字。”虽然与她想象中的帮忙,有很大差距,但是这个方法也确实不错,最起码是靠自己的。
“那有什么,让黄工帮你把把关就是了。”戴誉继续吃菜。
虽然这顿饭中间有点小插曲,但是桂云嫂子做菜的手艺真是不错,戴誉吃的还算尽兴。
回家以后还与夏露讨论,按照对方这个手艺,去食堂掌勺也是绰绰有余的。
戴誉没把这点事放在心上,仍是一心扑在他的十三号机项目上。
这天早上刚到设计室打了卡,他便想往车间跑。
不过,不待他起身,就有一位厂保卫处的同志将他喊了出去。
戴誉跟随他出门,却突然眺到设计室对面的云杉下,立着两个身穿制服带红袖箍的男人。
见他被带过来,其中一个黑脸中年人面容严肃地说:“戴誉同志,我们是市革委会政治部的,有些事情想向你核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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