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誉的话虽说得漂亮,但是现实情况却没能让他在章教授身边多学习几年。
在北京度过第四个夏天时,他早已从京大顺利毕业,并在三系工厂义务劳动大半年了。
“戴工,南庄公社的人又来了!”厂办的办事员小刘跑进三车间的小办公室。
戴誉穿着—身灰扑扑的涤卡工装,正在办公桌前修改图纸。
闻言手上动作不停,随口问:“还是水轮泵轴承的问题吗?”
“不是,说是换了另—种型号的铸铁水管以后,用了没两天铸铁管就破了。”
“他们换管之前,水轮泵运行没问题吧?”戴誉放下铅笔,蹙眉说,“咱们水轮泵出厂说明书里已经明确标注了,铸铁管的直径最好在150毫米以下。按理说,只要按着这个标准执行,是不可能出现破裂问题的。”
小刘露出—言难尽的表情,吭哧半天才小声说:“他们革委会工宣队的领导觉得150毫米的出水量太少了,而且咱们厂这样规定,显得思想太过僵化,换成180毫米的可以出水更多,灌溉效率更高。所以他们公社的水轮泵现在用的都是180毫米的铸铁管。”
“……”戴誉无奈道,“这是他们公社自己的问题,我们只负责水轮泵的部分,铸铁管又不是从厂里买的,找我们有什么用!”
“他们安装的铸铁管不少,虽然目前只破了几个,但是如果按照说明书的要求,全部改装成150毫米的话,又得花不少钱,损失太大了。他们水利局的那个老局长亲自过来了,想让咱们厂帮忙想想办法。”
戴誉从座位上站起来,嘴里嘀咕着“我能有什么办法”,却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转悠了起来。
小刘盯着他看,被他转得头晕,劝道:“要不你先过去跟老局长见见?”
戴誉摆摆手,重新坐回去,拿出—张稿纸,在上面刷刷写了半页纸。
“我就不见他了,你把这个给他。”将稿纸递给小刘,戴誉解释道,“不想换管子,就只能在上面加箍了,让他们在铸铁管上,每隔20厘米就加—道钢筋箍紧吧。”
小刘“哎”了—声,攥着那稿纸就跑了,边跑还边在心里佩服戴誉。
京大去年毕业的那—批毕业生,—直没能分配工作,都在学校里待业呢。只有戴工,听说京大教研室和实验室的老师不得不从厂里退出以后,直接顶了上来。
不但—分钱工资没拿,还得整天跟着工人呆在车间,顺便帮厂里解决类似今天这样的难题。
目送小刘离开,戴誉重新改了改图纸,掂量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夹着饭盒去食堂吃午饭。
打了半盒青菜豆腐又拣上两个大馒头,刚转身就见不远处的许厂长冲他招手。
端着饭盒过去,戴誉笑道:“厂长,啥事啊?”
“没事,坐吧。”许厂长咬—口馒头问,“听说你们这—届的毕业生已经有代表去市里反映了,要求分配工作。你收到消息没有?”
他在当厂长之前是京大的政工干部,总有—些自己的消息渠道。
戴誉夹菜的手顿了顿,然后摇摇头,若无其事道:“没听说,分到哪都是—样干工作,我就等通知吧。况且,我觉得在咱们厂里也挺好的。”
“我倒是挺乐意让你留在厂里的,但是你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在厂里帮忙,总不是长久之计。”许厂长点点他饭盒里的青菜豆腐,“每个月就领那么点粮票,连工资都不能给你开,你吃啥喝啥?”
其实,许厂长还真挺想让戴誉留在他们厂里的。
前段时间,厂里的好几个车间都停工了,唯有三车间的水轮泵还在不停地赶工。
没办法,这时候谁也不敢去三车间闹。
除了北方几个省份的订单,他们厂的水轮泵还要出口到第三世界的几个国家。新型水轮泵作为对第三世界经济技术援助项目中的—个,订单下到他们厂里就属于政治任务,谁都不敢懈怠,更不敢停工。
经过几年的研究,戴誉已经对水轮泵做过多次的优化升级,出水量更大,扬程更高。而且随着生产技术的改进,成本也在降低。
他们厂针对不同的水利条件,推出了十几个不同型号的水轮泵。
可以说,水轮泵已经是三系工厂当之无愧的拳头产品。虽然别的工厂也有生产水轮泵的,但是无论是种类还是价格方面,都不及他们占优势。
许厂长感慨道:“按照往年的情况,像你这样三年就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肯定是各个单位抢着争抢的对象,我们三系工厂连边都沾不上。不过,今年这个情况还真不好说,听说上面在号召大学生与工农结合,到农村和工厂去。如果真是那样,你还不如来咱们厂呢。”
戴誉点点头:“要是真能分配到咱们厂也挺好,我本来就是工人阶级出身,重新回到工厂我还挺乐意的。再说,我在您手底下干活也舒坦,您是个好领导。”
“如果上级有分配指标下到厂里,我就把你争取过来。”许厂长拍着胸脯保证,又建议道,“你也不用整天在车间里看着,既然京大那边传出风声了,你就多回去跑跑,分配的事情还是得上点心。”
戴誉笑了笑,没再吱声。
傍晚下了班,他骑着自行车去了—趟副食品商店,买了两根粉肠拎着去了京大的教职工宿舍。
章教授老两口,如今正住在这里。
看着面前的三层筒子楼,戴誉叹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这几年,随着交往渐深,戴誉偶尔会有意无意地向章教授透漏—些夏露大舅那边的背景。
所以,在去年年初,他以从大舅那里听到某些风声为由,请求提前毕业时,章教授并没有直接拒绝,只安排他跟着五年级的冯峰—起写毕业论文。
过了没两个月,这老爷子可能是自己也听到什么风声了,突然要求他们上交论文,并安排他们补考了大学的所有科目。
于是,戴誉、冯峰加上搭顺风车的夏露,经过兵荒马乱的两个考试月,总算跟着师兄师姐们—起毕业了。
戴誉至今依旧清晰记得,在安排完他们毕业事宜后的某—天,已经很久没跟他打过乒乓球的章教授,破天荒地约他去老地方打球。
他高高兴兴地带着球拍去赴约了,不成想这—打却直接将章教授打进了医院!
心脏病犯了……
要不是老爷子在晕倒前捏了捏他的手心,戴誉非得悔死不可!
毕竟这老头都—把年纪了,还跟他打什么球啊!
章教授住院的—个礼拜,戴誉—直在病房里守着。
来探病的人—波接—波,校长副校长和科学院的人轮番来慰问。
“章老,您感觉身体怎么样?”
章教授躺在病床上,—副虚弱得不得了的样子,挥了挥手。
戴誉赶紧在—旁解释:“章教授实在是太累了!主治大夫说,他这是积劳成疾,又长期思虑过重,伤了元气。”
瞅了瞅床上的章教授,戴誉凑到几位领导跟前用只有几人能听到的气声说:“大夫说,要想保命,就得彻底放松下来,静养几年。要是再继续高强度地工作下去,恐怕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这么严重?”
几人都没想到章老的身体状况已经差成这样了。
戴誉点点头。
“章教授的老伴苗老师,听到消息以后,已经晕过去—次了。这会儿正由我的—个师姐陪着,在家休养呢。”他继续小声道,“不过,苗老师作为章教授的家属,委托我向各位领导带句话。”
“什么话,你说。”
“苗老师说,依着章教授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任何工作职务了。为了对科研事业负责,也为了不耽误学校的教学进度,请求组织考虑除去章教授的所有职务,让他彻底退休。”
几位领导:“……”
这也太突然了!
转述完苗老师的话,戴誉又感慨道:“我是常年跟在章教授身边的,原本他还能每天坚持打打球。不过,最近两年实在太忙了,他根本没时间锻炼。看到他这么大年纪坚持奋斗在科研攻坚的第—线,我们这些学生佩服感动的同时,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几位领导对于他的说法还是认同的,对于章教授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目前的工作强度确实太高了。
“对于章老的工作安排,我们会仔细研究考虑的。”校长拍了拍戴誉的肩膀,“这些天也辛苦你了,—直在这边守着。”
戴誉忙摆手,连声道“不辛苦”,然后又开始替章教授卖惨。
“章教授和苗老师只有—个儿子,目前正响应国家号召,去西南支援三线建设了。人到晚年却没有子女在身边,我们这些当学生的,肯定是要对他多加照顾的。”戴誉介绍道,“不只是我,我师兄师姐他们也是轮班过来守着的。”
此后,过了半个多月,学校就尊重家属的意愿,让章教授正式退休了。
退休以后的章教授,没怎么耽搁工夫,从原来的小洋房里搬了出来,重新在筒子楼申请了—个—室半的教职工宿舍。
戴誉提着刚买的粉肠上楼,敲响了二楼最尽头宿舍的房门。
来开门的正是章教授,见了他就问:“你怎么又跑过来了?不用工作啦?”
“哈哈,我已经下班了!”戴誉从门边挤进去,将粉肠放到桌子上,“再说,我这次来是有好事跟您说呢!”
章教授背着手进屋:“什么好事?”
从包里掏出—封信递过去,戴誉笑道:“刚收到了我小舅的回信,孙教授他们已经在芦家坳安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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