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夏启航激动的心情仍未平复。拎上特地准备的谢礼,他在上班前去了一趟机械厂对面的修配社。
他到的时候,修配社门口只有个行动不太利索的老师傅,正做着开张前的准备工作。
“师傅,跟您打听个人,咱们修配社有一位姓雷的同志吗?”
钱师傅听到问话,寻声望去,视线却被牢牢黏在了对方推着的那辆自行车上。
弯车把,倒蹬闸,黑『色』配蓝『色』的车身。
这还是他第二次见到东德产的钻石牌自行车,上次见还是两年前帮省军区机关的一位同志修车的时候。
据说这车是苏联提供给我国的机械化装备,叫什么脚踏通信装备。不过因着我军没有这个编制便没能用上这些车,全都留给机关使用了。
钱师傅觑一眼来人,好像从没见他来修过车。虽然面相端正,却并不像是军人出身的,也不知这车是从哪弄的。
“爸,人家跟你打听事呢,你咋不回答呢?”钱师傅受伤复工后,二虎每天上班前,都要先来这边帮他干一些力气活。
此时听到动静,便从修配社的小铁皮房走出来。不过,见到来人他不禁一愣。
“夏厂长好!”反应过来后,二虎连忙打招呼问好。
他如今在食堂做学徒,时还要帮着打菜,对厂里几个主要领导的长相,都是留心过的。
“要打听什么事您问我也是一样的,以前没见您来修过车,我爸看到好车就走不动路,这会儿盯着您那辆自行车瞧,估计是没心思干别的了。”
“呵呵,我骑得少,小『毛』病就自己修了。”夏启航也是搞技术出身的,十分能理解钱师傅,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再次发问:“修配社里一位长得特别精神的年轻同志吗?”刚才钱师傅听到雷姓都没反应,没准是自家媳『妇』记错了。
二虎此时忽地福至心灵,想到了夏厂长的另一个身份,他是夏『露』的亲爹啊!
而这些天大院里正传着夏『露』与戴誉的绯闻呢!
夏厂长不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亲自跑来找戴誉算账的吧?
这可麻烦了……
见夏厂长还巴巴地等着他回话呢,钱二虎眼珠一转,『露』出老实人专属憨厚表情,挠挠头道:“这个修配社就我爸一个正式修车师傅,另外就是我偶尔会过来帮帮忙。”
夏启航比较严谨,问:“再没有临时工之类的?”
钱师傅这会儿回过神来,『插』话道:“临时工倒是有过一个,长得也精神,不知是不是他,您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据说是叫雷锋,在修配社工作。”
钱二虎一听,原来是自己闹了个乌龙,厂长找的根本不是戴誉啊。
于是心弦一松,忙摆手道:“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您可能找错地方了,要不您去别的修配社打听打听!”
戴誉还不知自己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一次掉马危机。
大清早刚到厂里,他就钻进了传达室,与孙师傅边抽烟边聊天。
吴科长给他们三个安排了任务稿件,在国庆之前,要关于啤酒厂的新闻见诸报端。不过几个比较常见的报道方向已经被徐晓慧和沈常胜抢先下手了。
昨天读了沈常胜撰写的那篇关于厂级先进工作者的优秀事迹,他觉得人物过于脸谱化,没什么新鲜点。
吴科长对于他的报道角度也不甚满意,厂里每年都要向报社投递几十篇这类稿件,大多千篇一律,没什么新意。
若是在平时,沈常胜这篇章也许还勉强能混上一个版面。不过,若将目标定在国庆特刊上,那十成十会被弃稿。
国庆前正是各厂宣传科和工会拼命给自家工厂唱赞歌的爆发期。报纸上到处都是这样的伟光正人物,哪个主角的光环更亮,哪家工厂就能有更大的版面。
啤酒厂在这方面是争不过那些万人大厂的。
所以戴誉就想来“啤酒厂百晓生”这里寻找点灵感。
“要说咱们厂什么奇闻异事,那还真不多。大家都兢兢业业搞生产,除了年底评劳模评先进的时候,能分出个一二三来,其他时间都差不离。”孙师傅眯着眼吞云吐雾,还是这成品烟好抽啊,不像手卷烟辣嗓子。
戴誉早有心里准备,倒也不失望。若是新闻线索那么好找,吴科长早就自己动笔了,还能轮得到他们这三个小喽啰嘛。
“提起评劳模,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要说积极肯干,尽心尽责,那他绝对是这个!”孙师傅竖起一个大拇指,感慨道:“车间里现在是四班倒,他却能随着工友们每天干上三个大班!”
戴誉觉得这样任劳任怨的工人在这个年代到处都是,虽然很令人敬佩,但是单独拎出来撰写一篇新闻稿,就缺少一些亮点。可以先记录下来,国庆以后找机会去采访一下这位师傅。
孙师傅瞥到他那表情就知道这小子没看上这条线索,哼哼两声继续道:“你以为这么简单就完啦?呵呵,据我所知,他这样能干的人,却只获得过车间内部评选出来的先进奖,车间级以上的劳模和先进工作者称号,一次都没得过!”
戴誉来了一些兴趣:“这人是哪个?厂里为啥不给人家评奖?”
“他叫牛洪彪,是包装车间的一个副主任。因着脾气倔,除了许厂长谁的面子都不给,大家私下里都叫他牛轰轰、牛二彪或者二百五。一次他听说了大家给起的绰号,在全厂大会上发言时,当着领导的面说,‘些人让我干活的时候,就牛主任牛主任,球长『毛』短地叫,用不上我了,就叫我牛二彪子。这要是在抗战时期,老子非得一枪崩了这狗日的。’”
“当时他刚与生产厂长闹了些罅隙,大家就都去生产厂长的脸『色』。”孙师傅哈哈笑,问戴誉,“你猜牛洪彪发现以后,说了啥?”
戴誉摇头。
“他说,‘你们看他作甚?老子说的不是他,他这狗日的根本不值当老子浪费一颗子弹!’生产厂长的脸当场就气紫了!哈哈哈……”
戴誉对八卦不感兴趣,转而问道:“这个牛副主任是军人出身?”
“嗯,在战场上受了伤才下来的。现在还养着两个烈士遗孤呢。”语气中不乏敬佩。
戴誉心里也是佩服,又问:“咱们厂里的退役军人多吗?”
“呵呵,你外面那些。”孙师傅抬手指向窗外几个穿着绿军装的男人,“只在车间穿工装,平时穿军装的,都是退伍兵。”
“人数不少啊,这么一会儿过去三四个了。”戴誉感叹。
孙师傅笑他大惊小怪:“这啥咧,咱们许厂长在转职前,也是上过战场的。那个牛二彪当年因为残疾不好分配工作,还是被咱许厂长亲自要过来的呢!”
戴誉将一支烟抽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午休过后,想着昨天扫盲班才来了十七个学员,还五个缺席的,戴誉决定亲自跑一趟车间,给这五个人做一下动员工作。
今晚是他负责讲课,考勤率太低可不行。
包装车间这会儿刚换了班,他进去的时候,几个女工带上套袖,正要上工。
瞄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戴誉忙不迭喊道:“秦少妹!你等一下。”
叫秦少妹的女工见了他停住脚步,眼神些躲闪,磕磕巴巴地问:“戴,戴干事,你找我啥事?”
“你说我找你啥事?扫盲班开课,你怎么不去上课呢?”戴誉见她瘦弱成这样,心里已经了模糊的答案。
“我没,没时间去上课,爹妈都不在了,我下了班还得回家给三个弟妹做饭,小的才两岁,还得让人喂饭哩。”
“扫盲班可以带着孩子来上课,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把几个孩子都带过来,让他们跟着学认几个字也行啊。”戴誉劝道,“能学一些知识,对你以后在厂里的发展也是有益的,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当一辈子的洗瓶工吧!”
秦少妹嗫嚅道:“当洗瓶工也挺好的。”
“秦少妹!已经到点上工了,你磨蹭什么呢?”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魁梧的独眼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见她还在跟人闲聊,不禁出言催促。
“诶,牛主任,我这就过去!”
戴誉一把拽住要跑的秦少妹,向那个牛主任确认道:“您是牛洪彪牛主任吗?”
“嗯,你这个同志是怎么回事?生产车间不能随便进不知道吗?”牛主任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像牛眼。
“这不是站在门口没进去嘛。”戴誉不想纠缠这些琐碎,直言道:“厂里给女工们办了扫盲班,我是今天讲课的老师,秦少妹同志拒绝参加扫盲,您是领导,您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牛洪彪的火气就蹭蹭地上来了,对着秦少妹便声如洪钟地问:“怎的?扫盲这么好的事你为啥不去?”
戴誉见她被吓得够呛,抢着将原因替她说了,又补充道:“我们扫盲班可以带着孩子来上课的。”
牛主任点头,问他:“这么好的事,你怎么只叫了秦少妹一个,我们车间里好几个『操』作工不识字呢。”
“名单上的人我只认出她了,还四个缺席的,也是你们车间的,我一时对不上号。”
戴誉将名单递给他。
“你在这等着!”
牛主任拿着名单进了车间,不多时,领着四个穿工作服的中年『妇』女过来了。
“其他车间的女工都去扫盲,就咱们包装车间的不去,你们五个是怎么回事?为啥都不去?想搞特殊啊?”在扫盲这件事上输给别的车间,牛主任觉得十分没面子。
女工们七嘴八舌地倒起苦水来,难处大同小异,除了秦少妹是回家照顾弟妹,其他人都是料理男人和孩子。
“别给我扯那些没用的!都多大的人了,你不做饭,他们还能饿死啊!”牛主任大手一挥,果断道,“我的车间里不能有盲!既然厂里给了你们学习的机会,就一定要抓住!男人孩子饿几顿死不了,学习的机会可是稍纵即逝的!”
戴誉心道,别看这牛主任脾气火爆,事情却通透得。
个中年女工小声嘀咕:“你自己就是个盲,还你的车间里不能有盲咧……”
牛主任一噎,梗着脖子,声音骤然拔高,虚张声势道:“我怎么是文盲了?盲是你们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的!我认识上百个字呢!再说,我就是吃了没有化的亏,才整天在车间里对着你们这群老娘们的!但凡我当初多识几个字,现在早就当副厂长了!”
戴誉颇感兴趣地问:“牛主任当初是自学的认字?还是也上过扫盲班?”
“在部队上的扫盲班。不过我脑子笨,人家都用那个速成识字法,记了好几百个字了,我才记了一百来个。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初学的都还给了部队,如今也就能认得钱票和酒瓶子上的字了。”
“国家这几年在推行汉语拼音识字法,六七岁的小娃娃都能学得会。我侄女学了一个月就可以对照着拼音朗读课了。厂里这次办的扫盲班,老师们教识字用的就是这种新教学法。”
牛主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知他与自己说这些干啥。
他还着急进去上工呢。
戴誉觑着他的脸『色』,乐呵呵地建议道:“牛主任要不要来参加我们的扫盲班,用汉语拼音法重新学习识字?”
若是能把较真的牛二彪子忽悠去扫盲班,那班级纪律和出勤率就可以放心了。
他也就不用整天来车间劝人向学了,高枕无忧矣!
“不行不行,跟一群老娘们坐一起上课,那不是招人笑话嘛!”牛主任慌忙摆手,他老牛可是很珍惜羽『毛』的。
戴誉见他不上钩,无奈激将道:“您不会是怕自己学得不如女同志好吧?”
等在一旁的『妇』女同志们,这时候也不怕他了,纷纷道:“要是牛主任敢去扫盲班上课,那我们也去,到时候我们肯定比你学得好!”
戴誉添了一把柴,将他的原话送回去,“牛主任,学习的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有化,您不就当上副厂长了嘛!而且,我们扫盲班可是有结业证的。”
傍晚下班后,戴誉带着教案来到一楼扫盲班教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聊天的,哄孩子的,织『毛』衣的,纳鞋底的,满教室的女同志闹闹哄哄,像个菜场。
戴誉对于混『乱』的场面不以为意。
先站上讲台,在心里默数了一遍出勤率。
然后,双手一拍“啪啪”两声脆响,又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霎时,教室里除了偶有小娃娃的稚语,大家渐次平静下来。
“麻烦牛主任帮我记一下考勤,应到二十二人,实到三十三人,今天的出勤率是百分之一百五十!”戴誉将记录本递给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的牛主任。
些知道前两天考勤情况的女工已经带头鼓起了掌。
不容易啊,终于将人凑齐了。
“小戴干事,今天唱不唱歌啊?昨天你和张老师唱的歌老带劲了!”食堂打饭的婶子在下面起哄,想让他上课前再唱一首歌。
戴誉呵呵一笑,指向下了班就换上绿军装的牛主任,解释道:“要说唱歌,那还得是咱们军歌嘹亮,大家都知道牛主任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战斗英雄。当然啦,咱们女同志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这样吧,以后每节课上课前,都请牛主任带着大家一起唱一首歌,怎么样?”
女同志们齐齐鼓掌叫好。
牛主任的嗓音是很磁『性』的男中音,他对自己的歌声挺自信,却还是问:“要是有人不会唱怎么办?”
上了年纪的『妇』女直接喊:“老牛,你快带头唱吧。下课后再把第二天要唱的歌告诉俺们,俺们回家练一练,明天跟大伙一起唱!小戴干事觉得怎么样?”
戴誉没答话,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好啊,以后的考勤率不用愁了!
牛主任虽然长相粗莽,但到底是长期当领导的人,他心思还算细腻。
考虑到有些人可能对军旅歌曲不甚熟悉,他起了个调,带领女同志们唱了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团结就是力量》。
厂子的大喇叭里经常播放这首歌,朗朗上口,几乎人人会唱。
合唱完一首歌,教室里众人的热情空前高涨,精气神明显就与刚才不一样了。
戴誉趁热打铁,对大家说了今天的教学安排。
“咱们通过前两天的教学,学习了汉语拼音的十个声母和十个韵母,考虑到班级里又加入了新的学员,我今天先不往下讲新内容了。咱们一会儿先将之前学的内容复习一遍。”
见大家没有异议,戴誉从挎包里掏出一沓票证,笑着道:“在此之前,先来教大家认一下,生活中每天都能接触到的票证。”
人认出了那些粮票肉票,起哄道:“这啥可学的,谁还能弄错了粮票啊!那都是老百姓的命哩。”
戴誉和气地笑笑,问她:“那就先请这位同志说说,你平时是怎么区分这些票证的?”
“这啥难的,蓝『色』的是粮票,红『色』的是肉票,黄『色』的是油票……按照颜『色』记。上面的数字俺们也都认得,就是不会写。”
不待戴誉说什么,便有另一人反驳了:“你快得了吧,按照颜『色』记根本不行。去年冬天我让我家小儿子大清早去粮店排队买粮,结果他排了四个小时,却空手回来了,你们知道是咋回事不?”
大家见她说得趣,纷纷侧耳细听。
“我给他带的是蓝『色』的粮票,结果那个月粮票油票改版了,粮票被印成了黄『色』的,他拿着油票去买粮,人家粮店的当然不能卖啦!大冬天平白挨冻四个多小时,我家那小子都被冻哭了,回来就嚷嚷着要去上学。哈哈……”
这样的事在供销社粮店等地确实时有发生。
“小戴干事,你拿的粮票太小啦,又站得那么远。你走近我们一点嘛,我都看不清咧!”食堂打饭的大婶喊。
戴誉呵呵笑:“行啦,全班就您最会认粮票肉票了,打饭的时候您要是收错票了,每个月那点工资还不够你倒贴给厂里的呢。”
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哈,课堂气氛是活跃。
戴誉想着这些票的尺寸确实小了点,后排的人可能连颜『色』都看不清。便转身从桌上抽出一支粉笔,走向靠墙立着的一块木头黑板。
比照着手上的一张二两油票,戴誉以一比二十的比例,在黑板上构图。
一众学员在台下安静地盯着黑板看,只见他刷刷几笔下去,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一张大家熟悉的油票便被他等比例还原啦!
画得跟真的似的!
“嚯,小戴干事,可以呀,你这直线画得也忒直了!跟用尺子量过似的。”牛主任带领大家拍手叫好!
戴誉也没客气,拱拱手,接受了同志们的夸奖。
嘿嘿,机械构图基本功还没忘。
他上大学的时候,系里个老教授特别反感低年级学生上来就直接用电脑作图,要求他们班的构图作业必须是手写稿。
那两年他们班的同学整天拉直线,画圆,后来逐渐熟能生巧,连尺子圆规都不用了,才被教授开恩,以后可以用电脑构图交作业。
戴誉只画了一张油票,小『露』一手,演示一下就算了,重点还是放在认字上。
现在的票证上印的都是繁字,些繁字他也是最近刚学会书写。
戴誉在讲台上写一个读一个,学员们自觉地跟着复读。半堂课下来,大多数人已经能掌握十种常用票证的读写了。
他将完全不识字的秦少妹作为教学参考,进行了点名提问。
秦少妹虽然红着脸,声音也小小声的,但是还算对答如流。
如此,戴誉心里便有数了。
趁着大家刚学完肉票上的“肉”字,戴誉在剩下的时间里,又将食堂小黑板上每天菜谱中的肉菜一一列出来,带着大家学了几个常见菜名的读写,譬如“青椒炒肉”、“红烧肉”、“猪肉炖粉条”、“酥白肉”。
直到几个女同志怀里的娃都变成了口水娃,才算作罢。
今天的教学气氛不错,下课以后,不少学员还围过来让戴誉纠正她们汉语拼音的读法。
食堂打饭大婶磨磨蹭蹭地留到最后,见他身边没什么人了,才领着一个年轻姑娘贴上来,喜滋滋地介绍道:“小戴干事,这是我闺女,叫田淑芬,也是高中生呢。”
戴誉:“……”
上课前他就想说了,扫盲班允许学员带孩子来,但也不能带个这么大的孩子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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