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不错”
剃头摊子上,卫燃看着曹哑巴举着的镜子里的自己满意的说道,他确实满意,曹哑巴这剃头的手艺确实是不错。
“你先收拾你的挑子”
卫燃一边说着,将一块大洋递给对方,“擦鞋钱帮我付了吧,剩下的算是赏钱,等下我们找车接你过去。”
“哎!”曹哑巴攥紧了卫燃递来的那枚银元,压抑着激动努力的应了一声。
仔细的拍打干净身上的头发渣子,卫燃这才穿好呢子大衣,迈步走向了布庄的方向。
等他随手拦住一个卖烟小贩买了两包烟回到车子旁边,却发现陶灿华和秋实已经回来了,此时正在车子里坐着等着呢。
“骡子车已经找好了”
陶灿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板车,以及坐在车上揣着手的车把势说道,“包了半天。”
“既然这样,你们俩就去买东西先回去一趟吧。”
卫燃点上颗烟说道,“顺便把剃头师傅先送回去,怎么样,这手艺不错吧?”
“剪的是真好”
秋实跟着夸赞了一句,接着压低了声音问道,“卫大哥,他真的是.”
“嗯”
卫燃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谈及关秉文的事情,只是说道,“把车钥匙给我,我去泰华楼坐会儿,你们忙完了直接回去。”
“也行”
陶灿华赶在秋实开口之前应了下来,将车钥匙递给卫燃之后,一手拉着秋实,招呼着那个车把势就往粮油店的方向走。
打发了他们,卫燃钻进车子里坐好,借着抽烟的功夫,取出了关秉文放在自己鞋子里的那张纸片。
将其展开看了看上面的计划,卫燃不由的咧咧嘴,这计划绝对算得上大胆,但也同样算得上富有创意。
取出食盒将这张纸塞进去放好,卫燃这才弹飞了烟头,驾车赶到了泰华楼。
在伙计的引领下上了二楼,又要了个临街靠窗的位置,卫燃随意的点了些吃喝,一边听着一楼戏台子上说书人的瞎白话,一边分心暗中打量着窗外斜对面的那座茶楼。
这座茶楼总共也只有两层,只不过因为天气寒冷,二楼那些纸糊的窗子全都关的严严实实,所以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借着弹烟灰的动作瞟了一眼茶楼的一楼,卫燃漫不经心的收回了视线,这茶楼并没有营业,但一楼的门口两侧,却一辆挨着一辆,少说也得停了十几辆自行车。
倒是茶楼门口一侧,有个留着三七分的小混混揣着袖子,守着一个并不算大的煤球炉子,坐在一把竹编小凳子上晒着太阳。
那煤球炉子上不但放着两块烤白薯,还摆着一颗颗带壳的花生。而在炉子边摆着的小炕桌上,还放着一把茶壶和一把烧水壶以及一大盘切成条的沙窝萝卜,外加一个装着花生的小簸箕和一包香烟。
三不五时,这守门儿看车的小地痞,还会客客气气的和周围路过的熟人拱手打声招呼,或是热情的邀请相熟的人喝杯茶之类的。
虽然真坐下来讨茶喝的一个没有,但那小地痞却并不在意,反倒像是很享受这份清闲又有面儿的无聊工作。
没有继续多看,卫燃直等到楼下那说书的先生重新拍响了惊堂木,这才付了茶点钱,叼着烟下楼,驾车开往了书寓的方向。
等他将车子开进院子里的时候,却刚好看到陶灿华正带着几个剃了平头的小伙子,欢天喜地的忙着从那骡子车上往下抬那半扇猪肉和好几口袋白面呢。
“买齐了吗?”卫燃降下车窗问道。
“买齐了”陶灿华应了一声,“杨妈都把面发上了。”
闻言,卫燃笑了笑,将车子开进车库,接着又取出食盒翻出那张纸条,这才穿过小门儿走进了一楼大厅。
此时在这一楼曾经属于曹哑巴,如今属于戏班子成员宿舍的房间门口,正有些小伙子在排队等着剪头,几个洗手间里,也有才剪完了头发的小伙子们正在洗头呢。
探头看了眼正在房间里忙着给小伙子们剪头的曹哑巴,再看看正在不远处一楼大厅坐着喝茶的美香和茉莉。卫燃远远的朝着对方扬了扬手,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
见状,美香放下茶杯,跟在卫燃的身后上了二楼,接着又带着他走上了三楼。
“哑巴叔老了很多,我差点儿没认出来。”美香在带着卫燃走进书房之后压低了声音感慨道。
“是啊”
卫燃叹了口气,这说起来,其实才不到五年的时间,但正忙着剪头发的哑巴叔,看起来却像是老了十几岁一样。
“找你们什么事?”美香靠着房门低声问道。
“我遇见小关了,当时他就在哑巴叔旁边摆摊擦鞋。”
“关秉文?”美香立刻瞪圆了眼睛,惊喜的问道,“他和零露回来了?”
“小关先回来的”卫燃顿了顿,将小关告诉他的事情仔细的描述了一番。
在听闻关零露顺利产子之后,美香立刻激动的起身踱了几步,嘴上不停的说道,“咱们得给零露和那孩子备一份儿像样的贺礼才行。”
“不急,还有其他的事儿呢。”
卫燃拉着对方坐下,从兜里取出了那张纸条推给了美香,“明天晚上,我和灿华得过去配合他们清理一座茶楼,那里住着关大爷以前的心腹胡大财,这个汉奸现如今一门心思的替鬼子抓咱们的电台。”
说着,卫燃将有关胡大财的事情也复述了一番。
“狗鱼和克勤的死也和他有关?零露也是他害的?”美香闻言狠狠锤了下桌子,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你尽快把零露产子的好消息通知给安迪就够了,顺便和她筹划一下,到底要送一份什么样的贺礼。”卫燃面带微笑的提醒道。
“对,对对!”
美香总算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确实要赶快通知她这个好消息才行,我这就去给她打电话。”
目送着美香因为这难得的好消息跑出书房,卫燃深吸一口气,跟着走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这个下午,曹哑巴给戏班子里,包括陶灿华和秋实在内的每个小伙子小姑娘都剪了头发,最后甚至连杨妈和孟大爷,乃至茉莉,都任由他捯饬了一番。
同样的,那些剪了头的小伙子小姑娘们,也在洗过头之后,被安排着开始打扫卫生,又或者在厨房里帮厨,忙活着各种事情。
临近傍晚,随着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洗干净头,茉莉总算给这些忙了一整年的戏班子成员放了假,让那辆包下来半天的骡子车拉着他们,一起去劝业场溜达溜达。
与此同时,地下室正对着戏台的沙发上,曹哑巴也终于摘掉了他头上的毡帽,和美香以及安迪坐在了同一张桌子的周围。
局势所迫数年未见,无论曹哑巴还是美香又或者安迪,这久别重逢的激动自然是难免的,只是如今真的从新坐在了一张桌子上,一时间他们却都陷入了沉默。
抹了抹眼角,安迪慌里慌张的撸起袖口,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来一支温润的镯子递给了曹哑巴,“哑巴叔,把这镯子转交给小关,让他变卖了之后给他姐送去,算是我提前给同仇准备的一份满月礼物。”
“还有这个”
美香说着,也将一个并不算大的化妆盒推给了曹哑巴,“我也给零露小姐备了一份贺礼,她现在有家都不能回,又养着孩子,花费肯定不少,哑巴叔,你把这些带回去,好歹让能让她们母子俩安心过个年。”
闻言,曹哑巴沉默片刻,最终接过了安迪递来的镯子塞进了怀里,随后又收下了那个沉甸甸的首饰盒子。
“你们过的怎么样?”曹哑巴拿起桌子上的铅笔,在一张报纸上刷刷刷的写道。
“还行”
美香叹了口气,“只是苦了安迪她们姐妹几个,平时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出去,只能晚上等大家都睡了,才能出来放一会儿风。”
“我们有什么苦的”
安迪点燃了一颗香烟猛吸了一口,“只是.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要不然送你离开津门?”曹哑巴写出了他的建议。
“不用”
安迪果断的摇了摇头,“要想逃我早就逃了,这几个月我好不容易学会了收发电报,这个时候逃了,我学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哑巴叔,你们放心吧,我肯定能接替我哥的工作,现在我都能抄电报了。”
“我早就劝过她好几次了,她要是愿意走早就走了。”
美香无奈的摇了摇头,接着换了个话题问道,“冯先生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好”曹哑巴写完这四个字之后犹豫了片刻,随后继续写到,“其他的我不能说。”
闻言,美香和安迪对视了一眼,两人也默契的将话题引回了关家姐弟的身上。
相比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个女人,无论卫燃还是旁边坐着的陶灿华,却明显都不想加入谈话,去占用他们难得的见面和聊天时间。
不过,卫燃却提前将相机架在了戏台正前方的一张八仙桌上做好了准备。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曹哑巴等人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多久,秋实便跑下来提醒道,“小姐,已经有回来的了,正在院子里帮杨妈抬东西呢。”
“我该走了,你们注意安全。”曹哑巴写下了最后一句话,随后将那张报纸团起来揣进了兜里。
“来拍一张照片吧”
卫燃招呼道,“相机我都摆好了,等以后哪天战争结束了,我再把照片洗出来。”
“也好,那就拍一张吧。”
美香不由分说的拉住了曹哑巴,紧接着,在一边站着的茉莉和陶灿华,乃至跑下来的秋实和跟着起身的安迪,一起簇拥着曹哑巴站在了戏台上。
不敢耽搁时间,卫燃按下了自拍拨片之后利索的跳上了戏台,站在了曹哑巴的身旁。
匆匆留下一张合影,曹哑巴用力拍了拍卫燃和陶灿华的肩膀,随后戴上了他的乌毡帽,快步跑上楼,钻进了曾经属于他的房间,拿起剃刀在一块硬牛皮上蹭了蹭,三下五除二便将孟大爷头上最后刻意剩下的一缕花白的头发剃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卫燃也帮着对方,将美香当作贺礼送出去的首饰盒放在了桌子上。
不紧不慢的抖了抖从孟大爷身上取下来的围布,曹哑巴先将兜里那团写满了字的报纸丢进煤球炉子里,随后又封死了火门儿,将那首饰盒子用围布卷了卷,塞进了挑子另一头的木头箱子里。
最后和众人对视了一眼,曹哑巴默不作声的挑着挑子,干脆的离开了这个曾经属于他的房间。
“新春愉快”
卫燃在对方经过自己身前的时候说道,同时也将一摞银元塞进了对方的上衣口袋里。
用力点了点头,曹哑巴挑着他的挑子离开了门厅,一步步的离开了叙情书寓,最终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门厅里侧,躲在窗子后面的美香喃喃自语的叹了口气。
“不会太久的”卫燃在心底嘀咕了一句,却是根本不敢开口给美香一丝一毫的希望。
这天晚上,杨妈和孟大爷炖了一大锅白菜粉条猪肉片,又搭配了一桌子的各种荤素菜,所有人也都各自分到了两个白面馒头。
相应的,卫燃也贡献出了几坛子白酒,在美香的首肯之下,给戏班子里的每个成员都倒了满满一玻璃杯。
好酒好菜,这些躲在美香羽翼下的年轻人除了愈发的感激,却也借着卫燃给他们倒的酒,一起敬了美香一杯。
都不用多,仅仅这一杯白酒就有一两,等吃饱肚子喝完了这一两白酒,那些姑娘们每个人都小脸红扑扑的露出了醉态,那些小伙子更是没有强到哪去。
打发了他们早早的回房间休息,卫燃等人亲自上手帮着杨妈和孟大爷收拾了桌子。随后便各自拎着食盒或者换洗的衣物走进了地下室。
轻轻敲了敲那面大镜子,秋实稍等了片刻之后将其推开,等里面的安迪和那三个姑娘各自拎着一包脏衣服上来之后,立刻带着她们上楼洗澡换衣服。
与此同时,卫燃和陶灿华以及杨妈和茉莉,也跟着美香一起钻进了那道小门儿,穿过一道道的棉帘子进入了地下印刷室。
和上次进入这里相比,卫燃发现,现如今不仅通道里摆着的那些柜子都存满了等待使用的白纸,就连这印刷室里面的各处,也都摆着一摞摞的各色纸张,又或者已经刊印好了的文章。
根本不用指挥,下来的众人将这印刷室的各处仔细的打扫收拾了一番,并且在铺着的那些被子下面,也撒上了杀跳蚤的药粉,接着又给四个人换了新的被褥,和重新装满热水的暖壶,以及洗刷干净的痰盂尿桶等等。
他们这边忙活的同时,好好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睡衣的安迪也用毛巾包着湿漉漉的头发从一楼的洗手间里走了进来。
此时,藏在壁炉里的天线已经被秋实提前揪出来并且准确无误的连接在了那台刚刚一起带上来的电台上。
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安迪抄起耳机贴在耳边,同时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座钟。
此时距离晚上11点已经只剩下了九分钟,距离约定的通信时间,也只剩下了不到两分钟而已。
就在卫燃拎着尿桶和痰盂从地下室里走上来的时候,也恰好看到了安迪正在一盏蜡烛灯提供的微弱照明之下,一手按着耳机,一手拿着铅笔,在微弱的嘀嗒声中,快速的记录着什么。
根本没有放下手里的东西,卫燃好奇的走过去,却发现那张信筏上写下的早已不是当初那杂乱而且带着很多错误的点和划,而是一组组的数字。
和同样抬眼看着自己的安迪对视了一眼,卫燃笑了笑,拎着痰盂和尿桶走进了氤氲的水汽儿和香皂香气的洗手间。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安迪已经完成了收报的工作,那部电台也重新扣上,而在壁炉边,秋实正将那颗沾满了煤灰的天线重新藏进烟囱里。
“先生要检查一下吗?”安迪笑眯眯的看着卫燃问道。
“好啊”
卫燃说着,接过了对方递来的铅笔,在纸上随意的写下了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
接过纸张,安迪取出根本没有和电台连接在一起的电键,盯着纸上的数字便开始了模拟发报。
根本不到一分钟,安迪便停止敲击电键,卫燃也跟着点点头,“没有任何的错误”。
闻言,安迪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一些,收起电键拎着那个小盒子,一边往地下室里走一边低声说道,“我做梦都在敲电键背电码,就是不知道,下次还需要我进行拍报是什么时候。”
“会有机会的”卫燃下意识的应道。
“我宁愿没有机会”
安迪叹了口气,“我这里被启用,就说明其他的电台被盯上了,我宁愿永远只能这么等着。”
“以后等战争结束了,你干脆去做个电报员算了。”卫燃低声说道。
“你以为我喜欢这个?”
安迪翻了个白眼儿,一边给自己点上颗烟一边畅想道,“我要是真能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就自己开个药局,药局的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卫燃笑着问道。
“长命药局”
安迪翘着二郎腿坐在正对着戏台的沙发上,一边打开桌子上的食盒,将里面仍旧热腾腾的饭菜端出来一边说道,“到时候让你表姐给我去做护士,你也得去给我打下手当坐堂的大夫。”
“长命?怎么叫这个名字?”
卫燃好奇的问道,“到时候你只要不嫌弃我手艺不行,我当然乐意去给安迪表姐当坐堂大夫。”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安迪说话间,已经拎起酒瓶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红酒。
“不是安”
“那不过是为了显得洋气,方便和那些德国人打交道罢了”
安迪说完抿了一口红酒,接着又用手捏起一块排骨啃了一口,然后这才自嘲的笑道,“我本名叫唐璎珞,璎珞璎珞,可不就是长命锁吗?”
“这名字可比安迪好听多了”
卫燃笑着夸赞道,这名字何止是好听,按照后世的标准,叫这个名字的几乎算得上妥妥的主角了。
“一个名字而已”
安迪说话间终于舍得拿起筷子,随意的夹了一口菜送进了嘴里,“明天的事情,你有把握吗?”
“有”
卫燃点了点头,关秉文的计划虽然冒险了些,但成功率其实并不算低。
“表姐求你两件事”安迪擦了擦嘴角的菜汤认真的说道。
“没问题,说吧。”卫燃痛快的应了下来。
见状,安迪笑了笑,先是回头看了眼楼梯的方向,然后这才说道,“想办法保住小关的命,其次.”
说着,安迪却解开了睡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从自己修长白腻的脖颈上,摘下了一把长命锁,随后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将这长命锁仔细的包好递给了卫燃。
“这长命锁本来是挂在我哥的脖子上的,算是我们家家传的东西,本来我是没有资格戴的,所以我娘才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也算是戴上了吧。”
安迪笑了笑,“把它交给小关吧,让他亲手给同仇戴上,也算.也算是一份念想了。”
“我明白了”
卫燃伸手接过了尚且带着对方体温的长命锁,珍而重之的将其揣进了自己的兜里,同时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以后你会开个药局的,就叫长命药局,到时候让我表姐去给你做护士,我去给你坐堂。”
“那就这么说定了”安迪笑着点了点头,只不过很明显,她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说明了,她并不觉得这件事能成真。
“你们两个倒是着急,这就偷偷吃上了?”
恰在此时,美香也从印刷室里钻了出来,没好气的看着坐在桌边的卫燃和安迪。
不着痕迹的系上领口的扣子,安迪看了眼同时恰好在这时候从楼上下来的三个姑娘,笑着开口招呼道,“快过来坐吧,我才刚刚偷吃了一块排骨而已,那条大鲤鱼我都没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