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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159节(1 / 1)

陈桦犹豫了一阵,终是开口道:“您还想着那位‘老祖宗’啊。”

姜敏没有出声。

陈桦道:“我是不会再去念过去那些虚恩了,都是假的。”

姜敏沉声道:“那是你。”

“不光我。”

陈桦忽然挺直了要背,径直朝姜敏看去,认真地说道,“尚仪也不该念,什么子嗣儿孙,都是荒唐梦,一朝断了根,就不该想什么天伦,把底下骗得那般苦,当真有了事,还不是急吼吼地扔儿子孙子出去送死。我看清楚了,从此不信他们,也不怕他们了。”

姜敏沉默了一阵,方道:“李鱼和云轻的事……。”

陈桦打断她道:“我不明白这中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且我人胆怯,也不敢问,不敢为李鱼叫冤。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督主和婉姑姑,云轻现在也和李鱼一样,都在地底下躺着。”

姜敏听完这番话,张口无声,喉中甚至有些哽咽。

她抬头朝端门上看去。

端门上正在换值。

天际发白,朝阳逐渐冒出头来,暖光照雪,满地辉煌。

板子房的门被打开,雪光扑入,邓瑛不得已抬起手去挡,一个人影适时挡在门前,其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不必押他,让他自己走。”

那人的声音不大,但站在外面的金吾卫和明甲军都照着他的话,朝后退了一步。

那人走近室内,光一下子从他身上退去,邓瑛看清了他的面容,撑着膝盖站起身,抬手躬身向他揖礼。

“张大人。”

张洛走到他面前,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到桌案上,拱手也回了一个礼,随后直身系刀,声音惯常冰冷,“走。”

邓瑛顺从地走出板房,旭日已在望,张洛令他站着等一等。

不一会儿,侧面的板子房开了门,司礼监的一众人也被带了出来。

他们都受过刑,有的人根本走不得路,被锦衣卫的力士拖拽着,踉跄地朝金水桥走去,何怡贤年迈无力,几乎被一路拖行,脚上的刑具划拉过雪地,发出尖锐的声音。

邓瑛虽然也身着囚服,但衣衫完好,整洁干净。

张洛等人走在离开三尺之远的地方,迁就他的步伐,没有喝斥也没有催促。

邓瑛没有看何怡贤,他迎着耀眼的日光抬起头,朝太和殿上望去。

白玉栏杆下的石雕龙头被擦拭很干净,千龙仰首,回望这个身着囚衣的修建者。

邓瑛的面上不禁挂上了一丝笑容。

在他人生的低谷之中,却没有人侮辱他,不论是齐淮阳还是张洛,这些掌管着大明刑律的人,都在自己的力及之处,关照着他的尊严。

寒冬寂静无边,然而无数细微的福报却从四面八方向他行来。

老师的不舍,挚友的情谊,对手的敬意,都令他由衷地开怀。

当然还有他的杨婉……

她穿着一身素孝,站在月台下面,偷偷地松开了交握在腹前的手,冲着她轻轻摇晃,待他走近了,才又重新端身立好,含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苹果和橘子都吃了吗?”

“吃了。”

“邓瑛。”

张洛的声音打断邓瑛的话。

邓瑛垂头止住了声音。

张洛转身朝杨婉走近了一步,正声道:“不得在殿外与犯人交谈。”

“是。那我可以跟张大人说几句话吗?”

张洛怔了怔,声音明显低了三分,“说。”

杨婉朝后退了一步,向张洛认真地行了一个女礼。

“做什么。”

杨婉直起身,“谢大人让他自己走这一条路。”

张洛摁住刀柄,侧头避开杨婉的目光,“《明律》有‘悯囚’一项,他无反抗之意,本就不必行纽。”

“嗯。”

杨婉点了点头,“杨婉受教。”

张洛不再说话,转身正要走。

却听杨婉唤他:“张大人,你喜欢吃橘子还是苹果。”

张洛愕然,回头道:“你问我什么?”

“我想送礼给你。”

她直言不讳,“但我猜,若是给张大人送其他的东西,会被大人治‘行贿’之罪,所以我给大人买水果吃吧。”

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吃橘子还是苹果。”

张洛本能地要拒绝她,但他明明张开了口,该说的话却半天没能说出来。

“邓瑛。”

他转过身,邓瑛有些错愕,但还是应了一声:

“在。”

“你吃橘子还是苹果。”

他莫名地反问邓瑛。

“苹果。”

“哦。”

张洛顿了顿,对杨婉道:“要橘子。”

杨婉点头道:“好,我明日就托哥哥,送到张大人府上。”

刚说完,金水桥下传来了鸣鞭的声,易琅的仪仗行来,西面的会极门也开了,众阁臣并大理寺卿,左右都御史等人在门前整肃衣冠,跨门朝太和殿而来。杨婉转身走向易琅的仪仗,张洛等人接伏身跪迎。

易琅升殿落坐,传请两宫入殿。

张洛站起身,只余邓瑛与司礼监众宦下跪。

不多时,两宫亦升殿,清蒙由丹陛上奔下,传话道:“召诸臣并司礼监上殿。”

第141章寒江渡雪(三)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和金台大议不同,次此太和殿面讯,并没有召朝京官入宫,只有内阁的几位辅臣,并三司首官在班。殿内的御座后也没有悬帘帐,太后身着常服坐于易琅右首,皇后面色憔悴,虽已十分装扮,却仍遮不住面上的病色。她一直垂着头没有说话,直到听到殿外传来镣铐拖曳的声音,才慢慢地抬了眼。

何怡贤等人被押解入殿,匍匐在龙首香炉下面。

何怡贤跪不起来,锦衣卫只好将他的上半身架起。他的牙齿因刑讯而落了几颗,额头青肿,囚衣褴褛,手臂无力地耷在锦衣卫的手上。

看见太后只是苦笑着喘咳了几声,什么都没有说,反是他身后的胡襄,朝前膝行了几步,伏在何怡贤身旁,惨唤了一声,“老娘娘啊……”说完便端着镣铐低头呜咽起来。

“行了,像什么样子。”

太后轻斥了他一声,抬起手,示意锦衣卫退下,摇头叹了一声,对白玉阳道:“是这些奴婢不肯招认?你们动了刑。”

白玉阳回道:“是,臣等曾依律刑讯。”

“他们认罪了吗?”

白玉阳道:“胡襄等人已认罪,何怡贤几次翻供,其言已无可信之处。”

太后看了邓瑛一眼,“此人呢。”

“邓瑛……”

白玉阳顿了顿,“此人三次堂审,皆不改供,三司的审官认为,其供词可信,遂未动刑。”

太后皱了皱眉,“他们犯了大罪,你们按律处置,这到也没什么。只不过……”

太后指向何怡贤,“他们这些人里头,有些人是跟着伺候过先帝的,先帝魂犹未远,即便是死罪,处置之前,你们也不该让他们太难看了。”

白玉阳与杨伦相视一眼,都没有应话。

贞宁帝在位时,即便言官上奏弹劾地方任上的宦官,也不会由地方司法审理,大多要由锦衣卫押解进京,交镇抚司问罪,这也就是所谓的‘皇室家务事’。金台大议那一日,朝京官皆在,迫于群臣的压力,太后也不得不同意庭杖。但那也是内廷主子对奴婢的处置,和刑部的刑讯是不一样的。

杨婉那一个‘刑案和宫廷秘辛的界限是否清晰’的问题,正是点在此要害之处。

此时众官都不好说话。

杨伦看易琅正看着自己,便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易琅随即站起身,转向太后道:“祖母,他们犯的是伤及国本大罪,功不抵罪,不能讲情。”

太后听后,并没有驳易琅的话,也没让白玉阳再回话,倚身道:“既如此,哀家就不多言了,皇帝问吧。”

太后的话音刚落,何怡贤忽然呕心呕肺地咳起来,在场的官员都侧目朝他看去。他咳得眼底充血,浑身抖耸,若不是被人架着,恐怕早已扑摔在地。

锦衣卫将他下巴掰起,好不容易止住了他的咳声。他自己又张合着嘴缓了好一阵,才抬起头,喑哑地吐出省来。

“老娘娘,您问吧……您问奴婢还能说几句,奴婢老了,棒子一挨上身就怕了,人叫说什么,就得说什么,您是老菩萨,您坐在奴婢面前,奴婢……心里头,没那么怕…”

太后并没驳他的请,平声道:

“讲吧,哀家和皇帝一道听着。”

何怡贤挣扎着朝前跪行了几步,仰头道:“太后娘娘,奴婢是您亲自挑给主子的奴婢,服侍先帝几十年,主子的心,比奴婢命都重要,奴婢怎么可能伪造遗诏,违逆主子……”

他说着朝杨伦等人看去,“真正伪造遗诏的,是内阁!”

“住口!”

白玉阳斥道:“你在三司堂审上已经认罪,怎敢在殿上再狡!”

何怡贤苦笑了一声,“奴婢是怎么认的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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