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低头轻声问道:“殿下害怕吗?”
易琅摇了摇头,“我不怕自己有事,但我怕,我会牵连到老师们,还有舅舅。”
“他们不会被牵连的。”
“为什么。”
“因为……”
因为最后死的只有邓瑛一个人。
杨婉咳了一声,温声道:“会有人护着殿下,护着殿下的老师们。”
易琅抓了抓头,“是谁呢。”
杨婉没有出声,易琅接着问道:“那谁护着他呢。”
杨婉听了易琅的这句话,心里寒冷相锉,一股酸辛的气涌入鼻腔,她险些流泪,忙仰起头来忍。
“姨母你怎么了。”
“没什么,殿下不用担心,这世上,一定有人护着他。殿下,姨母守着你,你睡吧。”
“好。”
易琅说完,开心着缩进了被子里,杨婉替他掖好被子,自己也靠在榻边假寐。
谁知竟真的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梦里邓瑛被赤身裸体得绑在午门刑架上面。那具她万般珍重的身体曝于万人眼中。邓瑛在刑架上绝望地望闭着眼睛,什么话都说不不出来,周围全是不堪入耳的骂声。
这是她亲笔所写《邓瑛传》最后章节里的一段描述,根据《明史》的记述,以及其他互为佐证的文献资料,整合攥写。杨婉记得,她当时写这一段时候,内心只有无限悲凉,可此时,她从梦魇里惊醒,心上却像下过一场雪,雪下的绒草温又脆弱,又温暖。
她披着衣裳站起身,推门走进秋庭间。
叶影在地上摇曳生姿,寒冷的秋风穿入她的袖间,又自由地流出。
杨婉从自己房中取出那本笔记,借着廊下灯笼的光,摊翻在膝,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闭眼轻声对自己说道:“杨婉,恐惧是正常的,不准沉沦,这是两本完全不一样的书。做学问的人握了笔,就一定要写下去。”
第121章还君故衫(一)明天把书还给人家。……
前朝的立储纷争还没有直剥云雾,却已可窥一隅。
十月中,北镇抚司在京内共搜拿“妄论议储”者十二人。
杨伦站在云崖殿前,殿中的一根杉木楼心柱直贯顶端。楼心柱四方立四檐柱,檐柱间置室柱檐,从楼心柱脚三米外以上凿四层级,十字穿枋把横心柱、檐柱、童柱、瓜柱连成一体,架构之复杂,错一处而倾整厦(1)。
邓瑛身着灰衫,在秋风扬起的细尘里,抬头看着殿顶的封瓦工程,抬手指着檐根处与工匠们说着什么。袖落臂现,腕上镣铐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邓先生,灶头那边端饭来了。”
“好,大家下来吃饭。”
他说完垂下手臂,转身往回走,一抬头便看见了杨伦。
两人目光相撞之后,又默契地彼此避开。
“来了。”
邓瑛随口打了个招呼。
杨伦点了点头,扫了一眼眼前的脚架。
“快完工了吧。”
“是。”
邓瑛应道:“就这两日了。”说完与杨伦并立,一道朝殿顶看去。
深秋的风从高处扑下,吹动二人的袍衫。
杨伦侧面道:“我今日过来是想告知你,刑部审结了青天观的丹药案,陛下召问曹佩霖了。”
邓瑛垂头道:“他怎么说。”
“他说云崖殿楼心柱上贯天顶,下通地河,镇君寿,定乾坤。这话里有陛下的命门。”
邓瑛沉默地垂下头。
“陛下如何说。”
杨伦拍了拍袍衫上的灰,轻快道:“你在这边等旨意吧,就这一两天了。”
邓瑛没有再问什么,点头应了一声:“好。”
杨伦复又向殿顶望去,平声道:“桐嘉惨案之后,你踩着那些人的尸体爬上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督察院和六科的官员恨你入骨,如今你又要走老路了,不想提前跟我说点什么吗?”
邓瑛笑了笑。
“说什么?”
他面色有些苍白,声音却是平和的。
“说了你又能如何。”
“哼。”
杨伦冷哼了一声,背过了身。
邓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子兮这条路是我想走的,我走得很踏实,走到如今,你认了我这个朋友,老师也愿意唤我一声符灵,我之前所妄,皆成现实,早已没了遗憾。”
杨伦站住脚步。
“那我妹妹呢。”
他说完转身看着邓瑛,“她二十一岁了,名声尽毁于你,一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地上的尘灰沉默了一阵,方道:“子兮,受腐刑以后,我唯一想得通的就是,从此身为奴婢,我可以卑从于杨婉。”
杨伦双手一捏。
邓瑛提到了“卑从”二字,一时之间,杨伦竟不知道,是邓瑛更可悲,还是杨婉更可悲。
二人正沉默,工部的一个督官来寻邓瑛,说是司礼监来人了,召邓瑛回宫受旨。
邓瑛转过身平声应道:“我知道了,更衣后就过去。”
说完又对杨伦道:“内阁可以交章了。”
“不用你说。”
邓瑛被抵得没了声,只悻悻地笑了笑。
——
二人辞于云崖殿前,邓瑛跟着司礼监的人入宫,在养心殿外听旨。
皇帝以重建云崖殿有功为由,免去了他流放南京为奴的刑罚,并将八十杖刑一并免除,仍留司礼监为少监。邓瑛领旨以后,养心殿又令将其带进殿内听问。邓瑛走进内殿,见贞宁帝气息奄奄地靠在御榻上。
邓瑛跪在榻前,贞宁帝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云崖殿固否?”
“回陛下,奴婢在老师之前修造的基础上,加固了穿枋,如今所有的檐柱,童柱,横心柱都已嵌入十字穿枋。”
贞宁帝道:“守好它,就是……守好了朕。”
“是。”
“邓瑛……”
“奴婢在。”
“朕待你,不薄了吧。”
“是。”
邓瑛伏跪于地,“陛下两赦奴婢死罪,奴婢此身都不敢忘陛下对奴婢的恩德。”
皇帝连咳了几声,哑声道:“内阁虽然还没有交章,但朕知道他们的心思,朕的儿子,交给他们教十几年,他们觉得教得差不多了。但是……”
贞宁帝撑起半截身子,“但是朕还没死呢!”
此话说完,贞宁帝五内气息翻腾,禁猛嗽了一阵。
满殿都是服侍他饮食起居的内侍,听自己的主子这么说,都跪了下来。
邓瑛直身看了一眼殿内的内侍,“陛下面前不得露悲。”
内侍们听了此话,纷纷强忍回了悲色。
邓瑛膝行了两步,靠近御榻前,“陛下有疾,皇长子殿下唯有忧惧。”
“朕知道……”
他说着撑了一把榻面,顶着一口气坐起来。
“朕忍了内阁几十年,想着他们也是满腔为国的赤忱,能赦的……朕都赦了,但朕的家,朕还得撑着,朕还要做主!不能拿给他们顶散了去,邓瑛,东缉事厂,朕仍然交由你节制……”
邓瑛抬起头,“奴婢能问陛下一句话吗?”
贞宁帝咽下一口腥烫的灼气,“你问吧……”
“陛下为何愿意再用奴婢。”
贞宁帝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邓瑛,“因为你肯忍事,学田一案,朕让你戴死罪,徒留办事,你没有说什么,诏狱刑审你,你也没有开口,朕看了你了两年,你这个奴婢,重“稳”字,就这一样,司礼监管着的那么多奴婢,没一个人省得清楚。朕知道,伺候朕的人,合该有些钱财体面,朕念他们辛苦,平时为朕着想得多,没有重惩。然而朕活着,还能清正自己的名声,朕死了,这些个奴婢能把朕的名声败尽!”
贞宁帝说完这一番话,几乎耗尽精神,喉内的呼吸搅着咳不出来的老痰液,嘶嘶作响。
他缓了好一阵,才对邓瑛道:“回司礼监去吧,好好想想朕对你说的话……”
“是,奴婢告退。”
邓瑛从养心殿出来,径直去了司礼监。
等待再回到护城河边的值房,天已近黄昏。
邓瑛换了东厂提督太监的官服,李鱼第一眼,竟有些没认出他,提着扫帚看了老半天,才欢天喜地地奔过去。
“你这是复职了?”
“是。”
邓瑛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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