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馆的前门和后门皆被锁闭,贴上了厂衙的封条。
学生们都已经疲惫至极,又是饿,又是冷,再也支撑不起精神,在书堂内四处坐卧。
周慕义和几个受过杖刑的学生此时起了高热,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杨婉在内院里煮面,掌柜送了药出来,墩下身替她看火。
杨婉望着炉上翻滚的面汤,问掌柜道:“他们安静些了吗?”
掌柜叹了一声,“都累了,饿了,闹不动了。”
杨婉点了点头,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把碗拿给我吧。”
掌柜递来瓷碗又对杨婉说道:“北镇抚司在四处搜人,东家,您能把这些学生藏多久。”
杨婉挑面道:“至少今明两日不能让他们出事。”
“过了明日呢。”
杨婉抿了抿唇,“过了明日,如果陛下对这些学生没有明旨,那就是我输了。”
“东家……”
杨婉低头道:“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你。”
“东家您说。”
杨婉放下碗筷,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笔记,递给掌柜,掌柜接来翻看扫看,不禁疑道:“这是……”
杨婉道:“这上面的文字你看不懂不要紧,我希望你替我把它收好。如果我出事,你就带着它离开京城,清波馆所有的金银你都可以带走,我只求你将这本笔记保存下来。”
展柜道:“东家,你说这话我们心里都难受。”
杨婉笑了笑,“这只是我最坏的打算,其实里面的内容我还没有写完,我也想接着写,而且我也未必会输。你不用想太多,暂时替我收好就行。”
“是。”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弯腰继续挑面。
日落后的晚风吹袭内院,炉中的火星子被吹得四处乱溅,杨婉端起面碗朝正堂内走。
堂内坐卧的人闻到面香纷纷醒了瞌睡。
杨婉将面放周慕义手边,又倒了一杯茶给他,起身看着他道:“我只会煮面,这两日,你们都只能靠这个充饥。”
周慕义道:“你到底要把我们怎么样。”
杨婉沉默了一会儿,拖过一张凳子,坐在正堂中央,将堂中的人都扫了一遍。
“我想让你们替邓瑛做他做不了的事。”
周慕义没有出声,角落里却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他想做什么事。”
杨婉抬头朝说话的那个人看去。
那人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面目清秀,身段文弱。
杨婉看着他,不禁声音一柔,“考科举,入仕,守着你们现在这一颗良心,去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
“可是……我们还能参与今年的春闱吗?”
杨婉看着他沉默了须臾,忽道:“你后悔吗?”
那人没有出声。
杨婉抱着手臂静静地坐着,昏暗的灯影烘着她单薄的身影,她面上的疲倦与厌烦丝毫不遮掩,却仍在尽力维持着姿态和情绪。
“你还记得,他在东公街上对你说过的话吗”
她说着抬起自己的双手,捏握成拳伸向众人。
“他问你,你想像他那样吗?”
一堂之内,无人应声。
摇曳的灯火把所有的人影子都撕得有些狰狞。
堂中的墨香,面香混在一起直往人的鼻里钻,人多潮湿,木质的书架上凝结着的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
杨婉垂下手,低头笑了一声,“你看看,你连回答都不敢。”
“不…”
那少年抬起头,“我想参加春闱,我想做官,我想为百姓谋福祉,我不想像他那样,姐姐,我…我后悔了……”
杨婉听完这一句话,侧面朝周慕义看去,“你呢,你后悔吗?”
周慕义的拳头捏了又松开,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叫杨婉。”
“对。”
“你与他对食,为何要救我们。”
杨婉抬头逼回眼底的酸意,“因为他想救你们。”
“不可能!”
杨婉冷笑了一声,“你激动什么?”
周慕义撑起身子道:“他如果真的想救我们,为什么要把滁山书院的学田占为己有,为什么要让书院办不下去!”
杨婉冷冷地看着周慕义,“你们不是去砸过他和我的家吗,里面有些什么,你们看到了吧。”
周慕义喉咙一哽。
杨婉颓然地坐在灯影下面,将一只手垂在椅背后,声音很淡。
“一张木架床,一方榆木书案,两三口箱柜,几件薄衣……还有什么?”
周慕义道:“这难道不是他的幌子吗?”
“幌子?呵。”
杨婉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滁山和湖澹两个书院撑过这半年吗?”
“什么意思。”
“周慕义,学田上的田产,能退回的不多,但能退的,他全部退给了你们,白首辅以及白尚书集给你们书院的银资,全是他的俸银。即便如此,他今日还是因为学田的罪名被关押进了诏狱。而我……”
她忍泪笑了一声,“而我却还要救你们。”
周慕义梗着脖子道:“你的话我不信,我也不需要你救我。”
“不需要?”
杨婉提声发问。
“周慕义,你进过诏狱吗?你知道进去以后会怎么样吗?”
杨婉说着,脱下褙子,撩起中衣露出半截腰腹,去年那道触目惊心的鞭伤仍在,像一只蜈蚣一样爬在她的腰上。
在场的大部分人见她如此忙低头避开。
杨婉道:“不要跟我讲什么非礼勿视,入了诏狱没有“礼”可讲,你们所谓的衣冠体面,所谓的文人气节,全部都要被刑责剥掉。”
她说完放下衣摆,重新披上褙子,从椅子上站起身,“你们想要他去的地方,他已经去了。他想要你们去的地方,也希望你们清清白白地去,我只能救你们一次,我请求你们,留着自己的性命,好好去走,他走不了的那条路。”
刚说完,角落里的少年颤声唤了她一声,“姐姐……”
杨婉回过身,“什么。”
“我不懂……邓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你不是骂了他这么多日吗?”
“我……”
少年哑了声。
杨婉道:“他在你们眼中是什么样子的人,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我在乎,所以我才会说这些话。但是,对你们来讲,我说什么也并不重要。人生几十年,王朝几百年,留下的人物何止千万,除了死在刑场上的人,能当众一呼,留下自己的绝命词。其余的,有几个能张得开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你活着自己去辨吧。”
杨婉说完这番话,将椅子拖回原位,走到院中命人把剩下的面都端进来。
自己却独自一人抱着膝在阶上坐下来。
月明风清,四方炊烟。
无人处无数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
杨婉忙将头埋在膝上,想起将才自己的那一番话,不禁抓住自己的袖子,她很想哭,但又深知此时不是哭的时候,只能带着哭腔‘逗’自己道:“邓小瑛,跟我谈了这么久恋爱,只给我磨了两个珠子,啥也没给我买过,就把自己丢牢里去了,你是个渣男吧……”
第109章杏影席地(六)我很仰慕那个女子。……
邓瑛的齿缝忽然传来一阵酸疼,它忍不住抬起手,试图去摁一摁腮帮,刑部派来帮他卸刑具的人以为他要挣扎,一把打下了他的手,“别动。”邓瑛忙配合地伸平手,轻道:“对不起。”
站在牢室外面签交接公文的齐淮阳忙走进来道:“怎么了。”
邓瑛笑了笑,“没什么。”
说着偏了偏头,“牙有点酸,像是有人在背地里骂我。”
齐淮阳背着手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差役的动作。
“戴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是啊。”
齐淮阳道:“等卸掉这些东西,我们也就管不了你了。”
“我知道。”
他刚说完,镣铐上的锁扣“噼啪”一响,差役搬开腕铐,一双几乎青肿的手腕便露了出来。邓瑛轻轻地捏了捏伤处,对齐淮阳道:“这一段时日多谢大人照顾,令我不至于遭太多的罪。”
齐淮阳摇了摇头,“我誓做循吏,实则在官场上极为保守,从不做逆律之事,邓厂臣这一声“照顾”,倒令我惭愧。”
邓瑛拱手作揖,“司法道上,如此甚好。”
齐淮阳沉默了一阵,亦弯身回他揖礼。
牢室外面的校尉忽屏息噤声,齐淮阳抬起头,见张洛已立在了他的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