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琅奔下也台时险些被地上的水滑了一跤,踉跄地扎进了杨婉怀里。
杨婉措不及防,为了护着他也顾不得用手支撑,自己扎扎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嘶……”
殿前的内侍们见易琅和杨婉摔倒,忙上前来扶。
灌水的几个人害怕挨罚,早跪在了地上。
易琅起来,立即返身去看杨婉。
“姨母你摔着没。”
“没有,你们先看看殿下伤着没?”
众人慌慌张张地查看了一阵,好在没见外伤。杨婉却发觉自己好像摔到尾椎骨了,但她又不好说出口,也不好用手去摸,只得让想来搀扶他的人等着,自己坐在地上试图缓一会儿。
邓瑛比易琅走得慢,看见杨婉时她正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
“怎么了。”
杨婉狼狈地挽了挽发,“滑了一跤。”
邓瑛看了一眼地上的水,转身对跪在地上的内侍道:“下去领责。”
说完弯腰替杨婉擦拭身上的脏污。
“没事,回去换了就好。”
“对不起,是我让宫殿司今日给吉祥缸蓄水的,二月来了,需防火事于未然。”
杨婉好看着缸里的水,轻道:“二月惊雷,天火的确是多,还……真是不太平啊。”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陛下心里应该也不大平静吧。”
易琅牵起杨婉的手,“可是父皇今日夸了我。”
杨婉低头笑了笑,“是吗,陛下喜欢殿下写的青词吗?”
“嗯,父皇喜欢,尤其爱姨母你斟酌的那一句。”
“那就好。”
她说完忍着尾椎骨的痛,墩身理好易琅的衣衫,“让合玉跟着殿下去文华殿。”
“姨母呢。”
“姨母……摔着了,想回去看看。”
易琅点了点头,“那等我回来,给姨母传御医。”
说完一脸松快地带着合玉等人朝文化殿而去。
杨婉与邓瑛一道,目送易琅远去,直到看不见的时候,杨婉才问邓瑛道:“顺利吗?”
邓瑛点了点头,“顺利。”
杨婉松了一口气,面向邓瑛道:“从现在开始,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都会顺利。”
邓瑛笑了笑,“婉婉,谢你帮我。”
杨婉抿着唇,“其实我都不知道我该不该帮你,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知道。”
杨婉脸色有些发白,“白大人在厂狱中一点事都不能有,否则陛下会拿你平众怒,但是,如果你想要替他脱罪,他弹劾你私吞学田的罪名,你就必须要坐实了。之后白玉阳他们,若仍然不肯放弃利用你去扳司礼监,你知道你会有多惨吗?”
“知道。”
杨婉沉默了一阵,忽道:“那你知道我现在想要哭了吗?”
邓瑛一怔。
抬头见杨婉已经红了眼眶。
他忙抬起袖子,手腕上的镣铐触碰到了杨婉的脸颊。
“别哭,婉婉,不管我以后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尽我所能回来见你。”
“我就不想信你。”
“你信吧,我答应过宁娘娘的,我不敢食言。”
杨婉低着头,悻笑道:“我一个推你进坑的人,这会儿还要你来哄。”
她说着拍了拍脸,“算了,你什么时候去白府拿人啊。”
“后日。”
“哦。”
杨婉勉强放平声音,“那在这之前,我们可不可以去你的外宅住一日呀……”
不知为何,她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但说到句尾处,声音却还是有些发抖。
其实风雨前最好避开宁静之处,反差至极,反而伤人。可是杨婉却自虐般地想和邓瑛共处。
“你那儿现在能住人吗?”
“能了。”
“床置好了吗?”
“置好了。”
“被褥呢。”
“都有。”
“有地方沐浴吗?”
“有。”
杨婉听完笑了笑,“邓小瑛,就住一日,我就乖乖回来。”
——
他们真的只住了一日。
有一大半的时间,什么都没有干。
邓瑛的外宅是覃闻德带着几个厂卫替邓瑛收拾的,因为邓瑛并没有多余的银钱,所以屋子里只有必要的家具,并没有其他陈设。
床是木架子床,上面铺着灰色的褥子,棉被是新的,质地尚有些硬。
地上摊着一层薄薄的灰。
邓瑛进屋以后,就拿着笤帚慢慢地在扫地,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一直都在,以至于外面下雨杨婉都不曾听到。
她跪坐在床上铺床。
“邓瑛。”
“嗯?”
“你想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邓瑛直起腰,“睡外面吧。”
“好。”
杨婉抱起一个枕头,“我把这个软一些的枕头给你。”
邓瑛放下笤帚,“婉婉,饿不饿。”
“有一点。”
“我让覃闻德送了一些菜过来,给你做点吃的吧。”
杨婉穿鞋下床,“你会做吗?”
“会一点,是这一两年,跟着李鱼学的,但做得不好。”
他说完走向院中,将柴门前的菜米提了进来。
一阵淡淡的雨气扑进房中,杨婉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发丝一般的细雨。
院子里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周遭静静的,只有邓瑛身上刑具的拖曳声。
邓瑛挽起袖子蹲下身,将菜米一样一样地拿出。
杨婉道:“要不我来做吧。”
邓瑛笑道:“婉婉,今日不吃面好吗?”
杨婉道:“邓小瑛你是不是嫌弃我只会做面。”
“我没有。”
他说着抬起头,“殿下吃你做的面,我也能吃到,这让我觉得,我可能也不是一个尊严尽失的人。”
杨婉目光一动。
“就一碗面,我真的能给你尊严吗?”
邓瑛望着面前的菜米,“婉婉你还记得,你在广济寺门前,叫我‘起来’吗?”
她当然记得。
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那个时候的杨婉,还保有着纯粹的无畏,还不爱邓瑛。她尚是一道外力,虽然强大,却不足以为他人修弥内心。她是在和邓瑛的相处之下爱上他的,也是在大明的阴影里,才真正看到邓瑛身上的阴影。这些阴影,她都不曾写到那本为他正名的传记里。
她曾经以自己笔力写出了一个惨烈而悲壮的邓瑛,可是她不知道,这个人有一身柔肤脆骨,他身上的衣衫,他握笔的手,他坐卧过的地方,都带着“檐下芭蕉雨”的那一番古意,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他将男子的脆弱和谦卑演绎到了雪亮之处。
所谓“尊严”不能凝成石头,打碎满身裂痕的他,只能化为胶,一点一点地往他的生活里渗去。
杨婉想着,挽住了邓瑛的胳膊,把他从米菜堆里拉了起来。
“起来。”
她说完弯腰抱起米面,“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即便不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也能跟我一块生活,你一定告诉我。”
她说着咳了一声,“我其实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你以前在南海子里对我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那样对待,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你,只一味地说那不是你的错。现在想想,那时真的有点傻。后来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安心,哪怕你一直在我面前自伤,但只要你心里好受,我就没说什么。可是邓瑛……”
杨婉垂下眼睛,“有的时候,我挺不好受的……”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我最初真的很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但现在我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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