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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32节(1 / 1)

杨伦切齿道:“刑部没有用刑!”

“那就是他老了!”

胡襄的声音陡然提了上来,“老了!不中用了,就死了!”

这一句话瞬间激怒了在场年轻的官员,拥上来怒骂不止,有几个骂到厉害的地方,甚至与胡襄动起手来,胡襄是个阉人,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不一会儿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杨伦给是给他气懵了,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胡襄已经狼狈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他忙上前拉开打得最狠的那几个人,“都停手!”

胡襄摁着鼻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踉跄地指着杨伦道:“你们这样闹,这样不把皇上……皇上主子放在眼里,迟早……迟早……要出天大的事。”

杨伦喝道:“你给我住口,平日你们消停,我们也就唤你一声公公,但你始终是个奴,即便是打了你,也扯不到陛下那里去。还不快给我滚!”

胡襄知道他这个话虽然是在骂,但也是在给他找机会,忙应着那声“滚”,灰溜溜地跑出了喜堂。

后堂传出了赵老太爷吐血而亡的丧讯,家人们乱糟糟的,里里外外一片哭声和骂声。赵员外的女儿穿着喜服,披头散发,哭天抢地地扑到后堂去了,整个喜堂顿时一片狼藉。

东林党的几个官员,已经骂骂咧咧地准备联名上折子,痛斥司礼监弄权杀人。

杨伦站在其中,忍无可忍地喝道:“大家能不能先不要冒然联书!等内阁和三司审定之后再说!”

“信你们内阁吗?”

有人质问道:“三司审这件案子审了多久了,当初审讯邓瑛,听说就把人绑起来打了一棍子,杨大人,你们曾经是同门,心心相惜就不说了,但督察院的人怎么也看得下去?如今,那阉人全身而退了,张先生却惨死?你让我们怎么信服。”

“我……”

杨伦忽然想起太和门前,杨婉拉着他说的那句:“你们别在查这件事了。”

与此情此景一关联,他竟然有些后悔。

——

此时宫中,杨婉正在尚仪局里抄录文书。

天光有点暗,她刚想起来去找一根蜡烛,忽见宋轻云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看着她就问,“上回姜尚仪那治伤的药你记得搁哪儿吗?”

杨婉指着旁边的一个红木箱子道:“像是那里面收着。”

“欸好。”

宋轻云连忙挽起袖子,去箱子里翻找,杨婉也走过去帮她找,一面问道:“是陈桦伤着了,还是李鱼伤着了。”

宋轻云道:“都不是,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胡公公,在宫外被人打了,李鱼的干爹,听说我们尚仪有一瓶治创的好药膏,特意来求的,我看平时对李鱼好,就想着帮他找找。”

“被打了?”

“嗯。你没听说吗?”

杨婉摇头,“我抄了一日了,还没抄完呢,欸,你看是不是这一瓶。”

“哦,是是。”

宋轻云拿着药就往外走,杨婉忙追上去,“你话还没说完呢,为什么被打啊。”

宋轻运边走边道:“这外面的事,我也听不大懂,好像是说,刑部大牢里面的张先生死了。他们都说是什么杀人灭口……”

她还没说完,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女声。

“你们两个不要命了吗?”

杨婉回过头,见姜尚仪正站在药箱前。

“轻云,先去送药。”

说完又朝杨婉走来,“文书抄完了吗?”

杨婉沉默道:“还没有。”

“杨婉,你今日一定不能去见邓瑛。”

“我……”

姜尚仪打断她的话,

“你一直很聪明的人,还需要我对你说为什么吗!”

杨婉沉默低头。

姜尚仪稍稍放缓了些声音,“抄好文书,就回承乾宫去,好好陪着宁妃娘娘。你得记着,你是宫里的女官,你对一个宦官好可以,但如果这个人与朝廷的关联过深,在局面不明晰的时候,先护好你自己。”

“我明白,尚仪。”

姜尚仪见她顺从,这才叹了一口气。

“去吧。把文书录好。蜡烛在窗台上,自己取来点上。”

杨婉走回案后,挽袖坐下。

书案上的字逐渐在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她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笔记翻开。

张展春的名字下,她早就写下了一大段详细的记录,只在最后那句,“亡故于”三字后面,留着一段空白。

这日是五月二。

杨婉握着笔沉默了好久,终于落笔,将那个空白填写完整了。

提笔抬头,她忽然有些恍惚。

唯一一个真正对邓瑛好的长辈死了。

离贞宁十二年的秋天还有两个月。

听到胡襄被打的这件事情之后,她的历史敏感性忽然令她快要想通这一段空白和桐嘉惨案的关联。

原来,在他真正走到司礼监与内阁间之前,他曾失去过这么多东西。

杨婉合上笔记,抬头朝窗外看去

云压得很低,飞鸟仓皇地四处乱飞。

“你不要太难过,也不要太自责……”

她在口中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然自己也不愿意信。

第29章晴翠琉璃(一)她所在的这一段历史,……

张展春的尸体被杨伦从刑部大牢里接了出来。

临抬出去前,杨伦与仵作一道亲自查看了尸体。

人死在牢里,衣冠完整,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仵作是被上面提点过的,对着杨伦只说是死于窒息,至于具体的原因,则说是因为张展春年老,本就有肺病,受不了这牢里的潮闷,闭气而亡。

杨伦还要细问,他就闭口不谈了。

杨伦心里也知道,这个时候根本问不出什么,只好将尸体简单入殓,暂时停放在广济寺中。

寺中的僧人们都很敬重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城营建者,即便杨伦没有说什么,广济寺的住持圆安法师还是带领着僧人们,自发为张展春一连做了几日的超度法事。

张展春的妻子已经亡故,他的儿子在海南做官,路途遥远,此时还在奔丧的路上。

然而自从赵员外吐血身亡,胡襄在喜堂被年轻的官员打伤之后,人们虽然悲愤,却并没有太多的人前往寺中吊唁。

六科的给事中,以及督察院的年轻御史们,和司礼监陷入了一场根本不受内阁控制,极度混乱的文字拉锯战。

官员们各有各的出身,或是师徒,或是同门。

尽是十年寒窗苦读的饱学之士,聚在一起,将各自的奏本当成了科考大文来彼此斟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用尽剔肉剥皮的话,在奏本里把司礼监的几个大太监骂得体无完肤。一时之间各个衙门的奏书如雪花般地堆到了司礼监,继而堆上了皇帝案头。

白焕借助这场声势浩大的文喧(1),向贞宁帝施压。

因此所有的票拟都是两句态度模棱两可的话。

失去内阁的意见,皇帝只得自己亲自批复,于是这场拉锯逐渐演变成了皇帝自己和文臣之间的文字博弈。

京中文官成千上百,年轻,精力无限。

皇帝毕竟是一个人,拉锯到第四日,贞宁帝终于受不了。

他一把将御案上的折本扫到地上,宁妃挑灯的手一顿,养心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下来。

今日在御前当值的是郑月嘉,此时正跪在贞宁帝脚边。

皇帝人在气头上,朝着他的心窝子就踹了一脚,踹得他仰面滚到了书柜旁,头狠狠地磕在书柜的边角上,顿时流了血,但他也不敢管顾,连滚带爬地又匍匐到皇帝脚边。

“奴婢……该死。”

皇帝喝道:“你们司礼监口口声声是为了朕,啊?为朕尽心?”

他说着抄起手边的一本奏折直接甩到郑月嘉的脸上,郑月嘉受了一道罪,连动都不敢动,只跪着不断地说道:“奴婢该死,请陛下息怒。”

“该死就死,来人,把郑月嘉脱到午门,杖毙!”

在场有很多的内监都受过郑月嘉的恩惠,听到“杖毙”这两个字都愣住,一时竟没有一个人去传话。

皇帝怒极,“朕的话,你们没有听到吗?”

殿内很安静,宁妃手上的铜挑(2)忽然“当”地一声掉在地上,顺势滚到了郑月嘉膝边。

门前侍立的太监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奔出去,去慎行司传话。

皇帝看了一眼宁妃,见她怔怔地站在灯下,浑身都在轻轻地发抖。

“宁妃?”

“是,妾在。”

皇帝看了看还跪在自己脚边的郑月嘉,又看向宁妃,“你怎么了。”

“妾……手抖了。”

皇帝压低声音道:“朕还以为,朕吓着你了。”

郑月嘉趁着皇帝抬头的空挡,朝着宁妃轻轻地摇头。

宁妃忙避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对皇帝道:“妾去给陛下重新沏一壶热茶。”

皇帝此时什么兴致也没有,喉咙倒是真有点干疼,便没再问什么,摆手令她去了。

宁妃转身走进后殿,合玉见她脸上煞白,忙上来扶住她道:“娘娘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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