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溟蒙,涓细的水流沿着陈旧木纹潺潺而下,滑下屋檐,落成一滴滴掺了灰的水珠。屋子里头传出的二胡声幽咽低回,雨不大,但雨声仍是掩盖了大部分乐音。
这是一间破旧客栈,虽然旧,但不小,大堂中整齐摆着十几张桌子,仍显得有些空。这也难怪,早几年来,还能看到原本放在门口的雕花屏风跟屋角的青瓷花瓶,掌柜说这是门面,若不是几年前老太爷发了风病,也舍不得拿去换一口柳木棺材。现在只剩下墙上挂着几串大红灯笼,每盏足足有一尺大小,当中几个破损的,被漏进的细风逼得偏偏倒倒,仍在奋力摇曳着,像台上的盲眼乐师一般,硬撑着福居馆曾有的气派。
福居馆在青城派辖内,就座落在前朝驿道旁。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这里本有个易安镇,附近有个驿站,平时车马往来,虽然算不上繁华,总是个热闹地方。自从没了皇帝,整个天下就被各个大小派门控制着,随着地图上重要地点的变动,旧的驿道在功能上已经匮乏,势必要被新的驿道取代。
青城派是九大家之一,昆仑共议排得上席位,近百年的积累,财力人力早非当年一个小小门派所能比拟。这附近三十年前便开了新驰道,自然,也改了新驿道,易安镇路客就渐次少了,也就慢慢荒废,镇上的年轻人都搬到城里,眷恋故土的老人跟他们的居所一样颓倾。
奏二胡的琴师是今天请来的,皓发斑杂,约摸五六十年纪,微张的眼皮底下露出一对浊白眸子,像是把牛奶倒进茶中,在里头晕染开来的白。他揉弦、拉弓流畅无碍,琴曲沧桑,琴艺却不算高明,看来似乎是半途出家,偶有错音,听得掌柜不断摇头,早知道今天有贵客光临,就不该可怜他眼盲,被看了笑话,指不定还得少了打赏。
只是掌柜的操心多余了,福安居里头二十几名男女老少,两两三三,把桌子都占满,他们各自交谈,掩盖了老琴师的琴声,没人注意他在演奏些什么。
一名脸色黝黑的壮汉朗声呼喊道:“小二,再拿一斤竹叶青来!”
跑堂的小二应了一声好,掌柜忙不迭地喊道:“竹叶青没了,就剩锦江春啰!客倌你酒量这么好,一斤怎么够,要不,来两斤呗?”
店小二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知道店里还有竹叶青,只是锦江春比竹叶青贵了两成,掌柜的想占点便宜。
坐在壮汉对面的是个大胡子,道:“还在干活,别喝多误事。”壮汉挥手道:“说一斤就一斤,哪这么多废话,去!”
店小二进了后堂的酒架,看了看锦江春,又看了看下边架上的竹叶青。他是个老实人,犹豫了一下,就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掌柜的跟了进来。掌柜见他犹豫,骂道:“想什么呢?锦江春在上边!”
说着掌柜拿了个空酒瓶走到酒架前,他身材矮胖,垫了脚尖才把锦江春拿下,倒了三分之一到空瓶里,掂了掂份量,又从下边取竹叶青倒进锦江春里。店小二吃了一惊,忙道:“掌柜,这样不好吧?”
掌柜道:“客人爱喝竹叶青,我套点给他。就知道你死心眼。刚才是不是想着拿竹叶青出去?”
店小二道:“做生意,实诚点好,外面那客人挺凶的。”
掌柜回道:“这些粗人哪分得了这么细?没套水进去还算他们占便宜。”
店小二道:“可他们今天来……要是闹了事……”
掌柜的说道:“闹事更好,我还怕他们不闹事。砸店赔钱,青城派底下还是有人管事的。”
掌柜说的倒不是反话。易安镇荒凉了,福居馆也就居者不福,店里生意日渐清淡,除了自己,就剩一个厨师,还有这新来的店小二。只是老太爷在世时不忍出卖祖业,日子就凑合过,老太爷撒手后,掌柜的就想到城里开张,一问城里的店铺,卖三间福居馆都换不了一间小铺子。
掌柜接着说道:“要是他们真把店砸了,我就带你进城里开张,对了,待会要是真打起来,你多记挂着那几串灯笼,别给砸坏了。”
说完,掌柜把兑了竹叶青的锦江春递给店小二,径自走了出去。店小二看了看手上的酒壶,又看了一眼竹叶青,有些犹豫。
店小二端着酒上来,那黝黑汉子就与大胡子斟着喝,刚喝了一杯,就骂道:“不是说没竹叶青?这不是吗?”
掌柜吃了一惊,忙赶上前一试,果然是半点不掺假的竹叶青。店小二只低着头说:“原来还有一瓮,刚找着的。”
掌柜的忙陪笑道:“原来是这样,唉,客倌运气真好,请慢用。”
说罢,瞪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知道,待会少不了一顿好骂。
那大汉喝了两杯,酒意上涌,对着对桌的大胡子道:“白师叔,那夜榜的杀手真有这么可怕?需要这样劳师动众?”
那大汉这句话音量虽然不高,但在场不少人都听到了,不由得看向那名白师叔。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问。
那姓白的大胡子摇摇头,似乎不想多说,突然一个声音说道:“众人百无聊赖,大元师叔若知道些什么,不妨说些掌故,也好提醒众人注意。”
说话那人坐在大厅角落,恰好是灯火最微弱处,看不清样貌,倒能看出一身华服,与客栈内这些作寻常百姓装扮的人大不相同。
那白大元先对着那青年拱手行礼,也不多说,从桌下摸出剑来,走到客栈里唯一一张空下的桌前,正对着长板凳的长边,忽地飞起一脚,将板凳踢得高高翻起,在半空中打了三个转,随即拔剑疾刺。只见眼前白光闪动,板凳又稳稳落下。
众人看向板凳,只见板凳面上凹凸不平的七道凹槽,各自间隔三寸。这板凳翻转如此之快,七剑还能如此整齐,当中有人便喝采道:“好快的剑!”
白大元道:“我这招七星夺命还算不上精熟,这七剑深浅不一,比起我师叔莫昆,那是差得远了。”说完,他看向那大汉,说道:“七年前,我师叔在湖南遭袭,一剑封喉,身上别无外伤,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大汉脸色一变。没有其他外伤,就表示没有经过苦战,对手实力必然是高上一大截,方能一剑致命。
白大元道:“杀他的人就是夜榜高手。他的剑,比我师叔更快。”
众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白大元回到座位上,把剑塞回桌下。
“除了大元兄所说的那桩事外,关于夜榜的事,老夫也略知一二。”另一张桌上,一名老者也开口说道。
白大元道:“常兄也听说过夜榜的事?”
在场众人都认得这名老者,他是铁拳门的掌门常不平,一双铁拳黔东一带甚是知名,是在场人物除了那青年外,辈份最高的。
常不平道:“我出身铁拳门,大家是知道的,除了铁拳门,湖南武当辖内还有个铁掌帮,铁掌铁拳系出同源,铁拳从铁掌帮分出,百多年前的江湖掌故就不提了。我与铁掌帮前任帮主廖一飞向来交好。廖帮主的功夫如何?十八年前,大庸出了一群马贼,为首的七人被称为大庸七匪,为祸之剧,还惊动了武当掌门。廖帮主受命率众剿匪,孤雄斗七恶,靠着一双铁掌,击毙七名贼首,威震湘陕。”
“难道这样的英雄人物,也死在夜榜手上?”一名青年惊道:“这夜榜真有这么厉害?”
常不平道:“不仅如此,廖帮主死时掌骨、臂骨具碎,显是跟人比拼掌力,被震断了手骨。”
众人瞪大了眼,对夜榜的恐惧又多了一分。
常不平又接着道:“如果只是一名高手也还罢了,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夜榜中藏着绝世高手也不足为奇,但二十二年前,广西首富陶大山成了夜榜的对象,他听到消息,不惜重金延揽了两广一带武林高手一百零三名,又在少林寺捐银万两,恳求少林寺觉字辈高僧坐镇,一百位高手护持,总算是稳妥了吧?”
众人听他这样说,知道这名陶富翁也遭到毒手,就不知在这一百名高手护卫下,夜榜中人难道还能闯入杀人不成?
常不平道:“陶员外让这一百余名高手顾守内外,前呼后拥,水泄不通,就这样,过了六个月的安稳日子,众人也道夜榜知难而退,有了松懈之心。某日清早,陶员外刚走出房间,护卫的保镖没及时上前招呼,忽地不知何处飞来一箭,正好穿过陶员外眉心,贯穿脑门,当场毙命,竟无人察觉这一箭从何而来。”
常不平顿了一下,接着道:“守了整整半年,那保镖不过漏了一步,陶员外就遭袭击,脑门骨是最硬的骨头,一箭贯脑,可见这杀手弓术之妙、劲力之雄。事后那百名武林高手把方圆十里的地皮都翻了遍,抓了几十个嫌疑人,都查无实据,只能放走。”
那大汉道:“那夜榜的人如此厉害,真的防不胜防?”
常不平倒了杯茶喝下。缓缓说道:“那也未必,这几桩都是江湖上的大事,被杀的也都是一流人物。夜榜失手也是所在多有。五十年前,唐二少在江西遇伏,就击毙了一名夜榜的高手,就此一战成名。不说远的,七个月前,嵩山在山东也收拾了四个夜榜刺客,还剿灭了他们的巢穴。”
一名女子也问道:“收金买命是天下共诛的大罪,难道就没人阻止他们?
常不平道:“九大家也不是易与的,自然也会循线追踪,然而百年来,不知攻破了几十个夜榜的巢穴,就没一次抓到背后真正的主谋。倒是好几次,九大家抓到了自己门人在夜榜营生。”
那女子惊道:“夜榜中的人还潜入九大家了?”
常不平点点头道:“几年前五虎断门刀彭家就抓到一个奸细,还是个姓彭的。敌人在暗,九大家在明,行动前每每走漏风声,让对方有了提防,至今连幕后主使是谁也不知道。”
女子道:“收金买命的邪门组织,怎么吸引到这么多高手投靠?”
常不平道:“有钱自然能使鬼推磨。一些作奸犯科、犯了重罪的高手,要找个地方护庇自己,夜榜便是最好的地方。”
常不平见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担心,又道:“夜榜里卧虎藏龙是真,但也不是个个可怕,我们不知道对头是谁,派来的是猫还是老鼠。讲这几个故事,不是要灭你们威风,让你们胆寒,是要你们提高警觉。在场二十几人,难道真有那种高手能把我们给全灭了?更何况我们还有……”
坐在屋角的青年轻轻咳了一声,常不平脸色骤变,忙住口道:“总之,提高警觉便是。”
众人默然,不再多问,倒是站在柜台的店小二听着这些故事,似乎有些入神了,随即又担忧了起来。
昨天夜里,青城派就通知要包下这家店,他觉得古怪,想劝掌柜的推掉,那掌柜自然不依。等来了这二十几名“客人”,他便知道今晚将有大事,等听他们讲起夜榜的事来,不由得更加忧心了。
到了二更天,琴声依旧,掌柜的有些困倦,就趴在柜台上假寐。店小二盯着门外,心里想,都到了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事了。
刚有这样的念头,他似乎看到屋外有了人影,店小二凝神再看,灯火幽微处,两条单薄的人影撑着纸伞从细雨中走来,面貌、仪态逐渐清晰。伞下之人是个眉清目朗、翩然俊雅的书生,他身着白丝袍,头戴青玉冠,他的眼神带着一股自信,手执一扇,合拢在掌中,彷若将一切全收进手中了。为他撑伞的,衣着素雅,看起来是他的书僮,虽没有书生这般器宇轩昂,也是二十几岁年纪,面容清奇俊秀,只是眯着一双眼睛,显得无精打采。
料不到荒地野店,竟来了这样两个标致人物。书僮落后书生半个脚步,既不失了礼数,也恰好能为书生和自己遮盖了所有雨滴。
两人缓步走进客栈,书僮不慌不忙地收起纸伞,分毫也不为这雨势所扰。店小二忙上前道:“客倌,掌勺的休息了,今晚只有些瓜果点心,只怕招待不周。”
书生道:“不碍事,你带位。”
店小二把两人引到大堂侧边的位置上,这是最后一张空位了。书生坐定了位子,要了一壶龙井、一盘瓜子与两碟点心,打开了折扇,泰然自若地扇了扇。照理说夜凉,下雨的夜愈凉,然而此刻在客栈里人气、湿气杂混一处,却是略微闷热。
那把扇子的扇骨是远自西南而来的白象象牙所做,白象象牙较寻常象牙更为细白通透,触感更甚于上好玉石,很是珍稀。制扇的扇工曾提议请当时名动京城的画师来绘制扇面,才配得上这珍贵的良材,书生偏偏拒绝了。他什么也不要画,扇工心生惋惜,又劝了几次,书生仍不为所动。
单看这把扇子,便知这书生来历不凡,若不是富贵世家,便是武林的名门望族,要不,这来历便有些古怪。
大厅里的所有客人都是一般心思,这书生,是否就是他们等的人?
书生自是察觉到这周围的人虽然身不动、头不偏,但眼神却是暗地里往他这边打量。他也不作声色,店小二送上茶水点心,心下仍有些惴惴,问道:“这雨今晚看来是不会停了,要不客倌你等天亮了再走?”
书僮笑道:“你说这什么话?现在还不到三更天,等到天亮,要去哪休息?”
店小二道:“我们还有间仓房,平时我就在那睡的,让你一晚。”
书僮道:“我家公子睡不了那种地方。”
白大元道:“他们要赶路,你就让他们去,这里人多,指不定谁有空陪他们走一段,进了城,还怕没地方睡觉?”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不敢多说,径自离去。书生眼神对上白大元,微微一笑,似是致意,白大元却转过头继续喝酒。一个眼神示意,那黝黑汉子心下会意,突然对着盲眼琴师喝道:“操他妈的,一晚上尽拉些哭调,听着心烦,换首热闹点的成不?”
琴师一愣,手上的二胡一停,问道:“客倌想听些什么?”
壮汉道:“来曲十面埋伏,热闹些。”
琴师搔搔头:“那是琵琶曲,我不会。”
壮汉道:“你卖唱的还有不会的曲子?”
黝黑壮汉的声音粗犷,此时音量又大了些,琴师似是被吓到,不由得一缩。店小二忙上前劝道:“客人别这样,会惊扰到……其他客人。”他顿了一下,这里除了那名书生,哪来的其他客人?
壮汉笑道:“你倒是个好心人。”说着瞪着店小二。他似乎恼火刚才店小二出言提醒书生的事,想要借题发挥。
店小二被他瞪着不舒坦,却也不怕,只是回道:“别为难老人家。”
壮汉一把拎住店小二领口,怒道:“我便为难了怎样?”
店小二也硬气,挺起胸膛道:“你学武功,是用来欺负人吗?”
壮汉听到这句话更是恼怒,道:“就是欺负你怎样?”说著作势就要挥拳,那店小二只是瞪着眼,不闪也不避。壮汉拳头举起来,却未挥下,又看向那名书生,道:“还有谁要管闲事吗?”
那书生淡淡道:“诸位若是冲着在下而来,何必为难一位店小二?”
那壮汉听他出言点破,反倒怯了起来。他方才听说了夜榜各种传闻,只怕这人身负绝学,自己不是对手,也不敢走近,只得松开了店小二的领口,骂道:“你这小子有胆量,干你的活,滚!”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又转头对老琴师说道:“换首曲子!”
这场小小的骚动虽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但他们的视线都不在壮汉与店小二身上,他们转过头,看似注意这场骚动,其实眼角余光都盯视着那个书生。而那书生则自顾自地喝茶,浑不当一回事,倒是书僮很仔细地看了这场热闹,先看了壮汉,又看了店小二,最后把视线放在老琴师身上,似乎想看老琴师准备拉哪首新曲。
老琴师揉了弦,演奏了一曲汉宫秋月,仍是一首悲曲。
书生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又引来了众人的注目。
那大汉怒道:“笑什么?想揽事吗?”
他虽发怒,却又不敢靠近,只是站在离书生十余尺处大呼小叫。白大元不断眼神催促,他却只是叫骂,不敢再往前走。
那书生摇摇头,站起身道:“在下谢孤白,误闯宝地,惊扰诸位好汉。若是各位欠缺盘缠,谢某绝不推辞,若是寻仇办事,谢某也绝非诸位的对象。”
弄了半天,他竟将众人当成了拦路抢劫的盗匪。只是他口音清朗,不惊不惧,也是个有胆色的人。
白大元道:“你怎知道我们是一伙的?”
谢孤白笑道:“他们这样盯着我看,能不知道?”
他一说完这话,周围众人纷纷将目光转了过去。
白大元道:“阁下眼光犀利,只怕不是寻常游客。敢问先生出身哪处仙乡,何处洞府?”
谢孤白道:“在下就只是名游客,稍后便要进城。”他想了想,又道:“诸位在等人,看这模样,也不是相善的熟人。”
那书僮忽道:“若是寻仇,怎会不认得仇家?”
谢孤白笑道:“你话多,那你说怎么回事?”
书僮道:“自是等人,可等的是不认识的人,还是很厉害的人,而且还是对头人,只是不知道是谁。”
谢孤白道:“你倒是聪明,全给你说中了。”
那书僮道:“毕竟跟了公子这么久,也懂得些许揣摩。”
这谢孤白一语中的,连他的书僮也如此精明,在场众人都觉得讶异。
白大元道:“两位是不是我等要找的人,目前尚不可知,两位若要自清,暂且留在客栈中,你们不妄动,我们也不会动你毫发。”
谢孤白缓缓点头道:“那也甚好。”
那白大元招呼壮汉回到座位上,众人又恍若无事般喝茶聊天,只是都不敢放心,全神关注着谢孤白与他的书僮。
那谢孤白倒也胆大,丝毫不以为意,一边喝茶,边与书僮闲聊,恍若不觉。只是他越是镇静,众人就越是怀疑。
白大元责备壮汉道:“你怎地不动手,试他一试?”
那壮汉讷讷道:“我……我见他是个书生,怕认错人,误伤了,少门主会生气。”
白大元知他胆怯,只道:“我会护着你。”
此时,客栈的门发出了咿呀的声音,又一人出现在了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只见来者年约三十有余,一身青衣,衣料判不出好坏,面上一双浓眉,与轻挑不羁的眼神显得极为不搭。
也不等店小二招呼,青衣人便大步踏进客栈,突然,“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此时众人正自紧张,这一惊动,霎时刷刷几声刀剑出鞘声在客栈里响起,十几名客人抽出藏在桌下的兵器。然而刀剑还未尽出,他们已发觉这一声响是那名书僮起身给书生泡茶,不经意地碰落摆在板凳上的伞。
拔出兵器的众人一时间不知要作何动作,场面甚是尴尬。
“哦,客满?真是罕见。”青衣人扫视完客栈一圈说道,语气中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嘲讽。
白大元对店小二喊道:“有客人,你不招呼吗?”
“客倌,您要点什么?马上来!”店小二上前问道,他方才也被陡然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吓了一跳,忙回过神招呼客人。
青衣人竟也不惊慌,反问:“小二,你们店里还有位吗?”
店小二道:“没了。”
青衣人指着屋角一处道:“瞎说个□□毛,那不是位置?”
众人顺着青衣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确有一张桌子,一张板凳,不巧的是会漏水,水自天花板的缝隙落下,在桌上积聚成小水洼,再不巧周围地方狭隘,无处可挪。
“那里漏水呢。”店小二面有愧色。
“也就只能坐那里了,真不懂,这么多人不睡觉跑来这荒郊野外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青城派成了强盗窝吗?”那人一面走向那桌子,一面喃喃说道。
客栈里的众人听了心里都不舒坦,却隐忍下来。白大元给了壮汉一个眼神,壮汉重重往桌上一拍,“砰”的一声巨响,客栈中余音不绝。
“怪哉,我没位子坐的人都没生气了,怎么有人比我还生气?小二,给他来碗苦茶退退火,记得加入双份的黄连,银钱我付。”青衣人依然故我地调侃,彷佛不将那人放在眼里。
“客倌,我们店里……”
“不用了。”那名壮汉站起身,桌子顿时塌陷了半边,酒坛杯子碎了一地。
“确实不用,这火气太大,整篓的黄连都不顶用。”青衣人回过身,脸上还是那副轻佻的神色。
“混账!”那壮汉又骂了一声,怒目直视那青衣人,却又犹豫该不该动手。
一时客栈内又紧张起来,沉默异常,原本把兵器收回桌下的众人,又缓缓把手按到兵器上,只是有了谢孤白的教训,众人都不敢看向青衣人。现场只余被人忽略已久的琴声,原本凄婉的曲音突然一变,顿时跌宕起伏,狂风乱作,暴雨激打。竟是那首十面埋伏。壮汉听到这曲子,不由得转头怒骂:“不是说不会吗?”
老琴师一愣,停下二胡,怯怯道:“我……我就想试试。”
“吓唬老人家,好威风。”青衣人脸露讥嘲之色道:“以后得提醒一下,青城境内,老人小孩回避。”
“找死!”壮汉大怒,一掌拍出。壮汉方才在谢孤白面前怯了一阵,回桌后自觉羞愧,心想这次若再胆怯,只怕要被同门耻笑,便要试探那青衣人,这一掌拍得甚是有力。只见青衣人沉身拉马,一个侧身便避开了壮汉一掌,随即右手一探,壮汉只觉得肋下一痛,便软软地举不起手。
众人见青衣人果然身怀绝技,纷纷拔出兵器来,那壮汉退开两步,怒骂:“你使的什么暗器?”
一听到暗器两字,众人更加确定眼前人便是目标,纷纷推开桌椅站起身来,围着青衣人戒备。只有谢孤白,仍是定定地坐在位置上,他的书僮早缩到他身边去,主仆两人像是在欣赏一出好戏。
店小二则是靠在墙边的灯笼旁,想是打算遵照掌柜的指示,若真闹了事,也要抵死保护灯笼。
至于掌柜,早在谢孤白进门时就溜进后堂,只探出半颗头窥视,心里不断叨念着:“打!快打!”
青衣人看了看层层包围,淡淡道:“露出底细了?我真没想到,青城境内的劫匪竟然明目张胆开起黑店来了。沈庸辞当真管不了事了,不如退位给他儿子算了。”
“不准侮辱掌门。”一名中年妇人叫道,说罢便要挥剑冲出。
“住手。”
青衣人顺着声音看去。在大厅另一角,灯火黯淡处,一名气宇轩昂的公子沉步走出,气氛竟缓了下来。只见他一袭墨色锦缎袍子,头束玄纹玛瑙,面容出奇英俊,唯龙眉凤目一词可勉强形容一二,举止之间自有一股不凡贵气,寻常官宦富人之家绝不可比拟,然他却又暗敛锋芒,谦冲自牧。
众人都对他投以崇敬的目光,方才挥剑的那名妇人更是硬生生地将剑卸去一旁。
“阁下所言甚是,该给我这些属下消消火气。”贵衣公子语气和缓地说道,青衣人转动双眸,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位贵公子,似是在心中思量着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挖苦他。
贵公子见青衣人未回话,接着道:“在下受人委托,要保护一位明早会行经这里的贵客,所以我们一帮人才会夜半来此。未料害了阁下无位可坐,阁下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桌。”
贵公子说完示意客栈的角落,那里烛光稍暗,怪不得没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青衣人皱起眉头,在此人身上找不到可嘲讽之点,觉得无趣,便道:“不了,我不习惯跟生分的人一桌。”
他嘴巴这样说,偏偏走到谢孤白的桌前,问道:“介意否?”
他拒绝贵公子的邀约,却又故意去跟谢孤白同桌,这分明挑衅。
谢孤白微笑道:“当然不介意。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朱门殇。”那青衣人道:“施医不施药的走方郎中。”
众人咦了一声,这声惊呼,倒不是赞叹此人大名,相反的,这名字听都没听过。看这人行止乖张,若不是自恃出身名门,便是有一身本事,这名字如此陌生,难道是假名?他自称大夫,却一招间便能制服那壮汉,功夫自是不在话下,一想到这,众人又更加戒备起来。
谢孤白道:“原来是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在下谢孤白,游客。”
朱门殇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谢孤白问道:“怎么知道的?”
朱门殇道:“刚才那莽汉跟我吵架,全客栈只有你们主仆盯着我看,我当然知道。”
众人听了,脸上又是一阵红一阵白,当真看也不对,不看也不对。
谢孤白身边的书僮道:“我叫小八。”
朱门殇问道:“小八?家中行八吗?”
那书僮眯着眼,说道:“我今年二十八。”
朱门殇道:“看不出来,还以为才二十出头呢,那你明年二十九了,要改名小九吗?”
书僮道:“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朱门殇看了眼书僮,觉得甚是有趣。
白大元轻轻喊了声:“少主,这人嫌疑重大。”贵公子摇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属,眼中无过多责备之意,随即走到谢孤白桌前,对着三人一行礼,轻声说道:“朱公子、谢公子、还有这位小哥,三位远来是客,本不该打扰,只有两件事,希望三位包涵。天亮之前,请三位莫要离开客栈。”
朱门殇听了这话,直接起身就要往门外走,明摆着跟贵公子作对。白大元一个闪身,挡到了他面前,朱门殇见了这身法,笑道:“原来还有厉害的。”
白大元说道:“少主人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朱门殇道:“如果我偏要走呢?”
贵公子道:“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件事了。如果阁下真要走,还请稍待片刻,在下会派轻车快马,将阁下送到想去的地方。”
这个回答让青衣人愣住了,本想挖苦的话反倒没法开口。
只见谢孤白起身道:“敢问公子可是姓沈?”
朱门殇灵光一现,笑道:“我还道青城哪来这样的人物,你是沈玉倾?”
沈玉倾微笑点头,这笑不卑不亢,只是礼貌,但真诚,算是默认了。
沈玉倾是现今青城掌门沈庸辞的独子,江湖传言,都说沈庸辞的儿子英俊秀美,能诗善文,只是性格软弱,不成大器,像是绣花包,只是好看,别无大用。
会这样评价沈玉倾的人,肯定是没见过这个人。起码在朱门殇眼中,这个贵气少年绝对不是外传的绣花包,就算是绣花包,里头也肯定藏着根针。
沈玉倾接着道:“还请朱先生、谢先生,莫要让在下为难。”
谢孤白道:“能否请沈公子说说,此间到底发生何事?为何天亮之前不能离去?否则,便不是朱先生为难沈公子,而是沈公子为难我们了。”
朱门殇挑了挑他那双不搭调的浓眉,看着沈玉倾。沈玉倾想了一下,道:“三位请坐。”
四人坐定席次,沈玉倾道:“实不相瞒,明日清晨,有贵客来访。”
朱门殇:“听你说过了,来便来了,那又如何?”
沈玉倾道:“只是我们也接到密报,使者入境之时,夜榜的杀手也要伺机行刺。”
提到夜榜,朱门殇的眉毛又动了动。谢孤白与他的书僮互看了一眼。
沈玉倾道:“杀手是谁,买家是谁,我们没查到,探子只找到一条线索,福居馆。”
朱门殇道:“所以你们就在这里埋伏,把所有进入福居馆的人都关起来?”
沈玉倾道:“我们尽量以礼款待,不动干戈,三位若要离去,无论是哪,青城派都会派人护送抵达。”
谢孤白道:“这样大张旗鼓,事情不简单吧。”
沈玉倾道:“个中原由不便详说,总之,请三位海涵。”
谢孤白道:“是点苍的使者?”
沈玉倾吃了一惊。
谢孤白道:“不难猜,我们刚从广西北上,沈公子虽然不欲张扬,点苍却是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
沈玉倾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忧郁,这个变化,是细微的,几不可察觉的,朱门殇没发现,谢孤白也没有发现,他素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展露情绪,认为这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他确实有口难言,新一届昆仑共议即将举行,按照惯例,本是衡山派的掌门李玄燹担任,但这几年诸葛焉动作频频,两年前又与丐帮帮主联姻,局势似有微妙变化,这次派来使者,自是要与父亲谋划“大事”,这大事他自也猜得到一二。也不知道是谁收买了夜榜杀手,如果让使者死在青城境内,那无疑是对点苍的挑衅,这对青城派是不利的。
至于夜榜,是除了九大家以外最大的势力,他们没有领土,仅凭暗号交流,里头多是不守江湖规矩的亡命之徒,也有些世所不容的奇人异士。有人说,夜榜伏员之广,九大家都有内奸,也有人说夜榜能力之奇,飞天遁地亦非难事,诚然当中有夸大之处,但夜榜十大高手,确实个个有惊人艺业。
书僮问道:“所以公子怕我们是杀手,要看管我们?”
沈玉倾道:“所有走入福居馆的人,都可能是杀手。”
朱门殇道:“就算是夜榜,也不是次次都得手的,三年前,我在丐帮辖内听说了件事,有人下毒想谋害彭小丐,却被个年轻人给搞砸了。后来一琢磨,便怀疑是夜榜下的手。”
杨衍救彭小丐时,朱门殇方离开江西不久,随即便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他未再踏足江西,只在遇到丐帮弟子时辗转打听,得知杨衍并未留在丐帮,也不知道去哪了。
朱门殇又指指周围道:“你若想弄清楚我们是不是杀手,不如让他们上来打一场,打死不论,不就知道真假?”
沈玉倾摇头道:“误伤无辜,也不是好事。”
朱门殇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好人呢。”
沈玉倾道:“不伤无辜,顶多算是不坏,哪算得上好人。”
朱门殇道:“这世道,不伤无辜就算好的了。”
小八向谢孤白说道:“公子,看来我们今晚进不了城了。”
谢孤白笑道:“留在这里看热闹也好。”
沈玉倾道:“我只希望莫要有热闹,平平安安便罢。在下苦衷已白,还请三位配合,待到明早,便备车马送三位离去。”
谢孤白道:“这本无妨。只是这当中还有一个疑点,那位贵客,走的是驰道吧?”
沈玉倾道:“这是当然。”
谢孤白道:“这里是废弃的驿道,距离驰道还有三里,为何要来到这里?难道那人还能千里飞剑,隔着三里行刺?”
沈玉倾道:“这也是我不明白之处。驰道上,家父已有安插人马,只是既有消息,不能不注意。”
谢孤白道:“也许是声东击西之计?”
沈玉倾摇摇头,虽然没明说,但他对这消息来源肯定非常信任。
谢孤白道:“肯定有些事情是要在这里发生的。”
他想了想,看向店小二,忽然叫道:“店小二,你过来。”
那店小二走上前来,问道:“客倌有什么吩咐?”
谢孤白道:“你刚才故意提点我,还想把仓房让给我们主仆,甚是好心。”
店小二道:“我见你们两人不像坏人,怕有误会。好在这位公子明事理。没惹事端。”
谢孤白点点头,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道:“我姓李,叫李景风。”
沈玉倾皱了一下眉头,看向李景风。
谢孤白道:“这名字倒是好听,不像是普通农家子弟的姓名。”
李景风一愣,朱门殇突然横脚一扫,踢向李景风膝弯,这一扫又快又急,李景风纵身后跃,竟然避了开去。
“这小子会武功!”周围众人纷纷站了起来。一个寻常店小二,竟能避开朱门殇这疾风一脚,可见必有来历。
一名壮汉就站在李景风身后,立刻探爪去抓,李景风脖子一缩,就地滚了过去,避得甚是狼狈,忙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夜榜的杀手!”
那掌柜的也连忙赶来劝道:“他在我这做了一年多的工,不是什么杀手!”
白大元喝道:“他会武功,你知道吗?”
掌柜的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
李景风见自己被众人包围,难以脱逃,转头对沈玉倾道:“我真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沈玉倾闭目沉思,似乎正在思考该怎么处置李景风。
谢孤白道:“如果掌柜说的话是真的,除非夜榜一年前就知道点苍会派使者来,又知道这条路有关键,否则派这人前来卧底,也太过未卜先知了。”
那书僮小八插话道:“这也难说,不是听说夜榜都有密语切口,说不定是联络点。约在这里,就是传个讯息。”
谢孤白道:“就你话多。照你这说法,不是我们都有嫌疑了?说不准我们已经收了讯息,一转头就要回报了。”
小八道:“所以沈公子才要我们一步也不能离开啊。”
谢孤白点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
朱门殇笑道:“你们主仆俩一搭一唱,就是提醒我不要为难沈公子。我这人脾气怪,人家越不要我作,我越要作。人家好声好气劝我,我倒安分了。沈公子算是礼貌,要我配合倒是无妨,但又怕这几个瞧我不起。”
他望向白大元与黝黑壮汉道:“要是他们以为我是怕了他们才不走,我可受不得这气,你让他们跟我道歉赔罪,我便保证明天中午前寸步不离。”
沈玉倾道:“这个不难,大元师叔,赵强,请你们对朱兄赔个礼。”
白大元拱手道:“失礼了。”
那名黝黑汉子虽是不愿,但少主既然命令下来,只好跟着道:“赵强向朱先生赔罪。”
朱门殇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李景风,说道:“接着就是处理他了。”忽又转头看向谢孤白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家伙有问题?”
谢孤白道:“我只是见他刚才被人抓着领口恐吓,却是丝毫不让,佩服他胆色,见他好心,多问一句罢了。倒是你,为何伸脚踢他?”
朱门殇道:“这名字不像是普通人家取的,起码也是读过书的,姑且试他一试。”
谢孤白道:“不过这伙计,倒还真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倾道:“喔?怎说?”
谢孤白道:“他要真是夜榜的人,也该换个寻常点名字,方才也不用为那琴师出头,更不用冒着危险提点我。”
朱门殇道:“没听说虚而实之,实则虚之?”
谢孤白道:“哪来这么多虚虚实实,别把自己给搅胡涂了。”
沈玉倾转头对李景风道:“请坐。”
李景风一愣,觉得自己身份不配,忙道:“我只是个店小二,怎么敢当?”
沈玉倾道:“你遇强不屈,敢于直言,又是个诚实人。”说着,眼角看向掌柜一眼。那掌柜知道自己被看破,甚是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个沈公子躲在角落,竟连喝酒这点小事也注意到了。
沈玉倾接着道:“当作交个朋友吧。”
李景风忙道:“不敢,不敢!”
沈玉倾道:“就坐下吧。”
李景风不敢再推辞,只得坐下。
沈玉倾问道:“你是哪里人,哪学的武功?”
李景风道:“我祖籍甘肃,家父曾领过侠名状,为讨生计,一家搬到四川来。”
沈玉倾道:“甘肃,那是崆峒地界,讨什么生计来到四川?”
李景风道:“家父在南充大户人家当护院,早殁。母亲本是成都人,就迁了回来,半年前过世。掌柜可以作证。”
那掌柜忙点头道:“确实有这回事,确实有这回事。”
谢孤白道:“既有家眷,应该不是夜榜之人。”
沈玉倾道:“若要你今晚寸步不离这客栈,可否?”
李景风道:“我本就睡仓房,这不难。”
沈玉倾掏出两锭银两,将一锭交给掌柜,说道:“这是今晚打扰贵店的赔偿。”
那掌柜眉开眼笑,忙接过道:“多谢,多谢。”沈玉倾又将另一锭银两递向李景风,道:“委屈你一晚,聊表歉意。”
李景风皱起眉头,伸手接过,道:“多谢公子,我还得干活,就不招呼了。”说完站起身来。赵强伸手拦住,说道:“你要去哪?”
李景风毫无惧色,回答道:“干活!”说着便推开了赵强,自顾自走向后堂。
沈玉倾察觉他脸色不对,挥手制止赵强拦阻,正自纳闷。掌柜见李景风失礼,忙赔罪道:“小子不懂礼数,得罪莫怪,得罪莫怪。”跟着追进了后堂。
朱门殇笑道:“你说这掌柜的,可不可疑?”
谢孤白道:“再猜下去,连那琴师都有嫌疑啦。”
众人听他一说,望向那盲眼琴师。那琴师兀自拉着二胡,对于方才发生的事,绝口不问,绝口不提,倒是颇懂得做人。
小八笑道:“别提琴师了,方才沈公子得罪人啦。”
沈玉倾也察觉李景风不悦,只是不知自己哪里失态,正自沉吟。
朱门殇却对那琴师留了神。
※
那掌柜的跟着李景风到了后堂,问道:“人家沈公子赐银,那是对你的恩宠,怎地这么没礼貌?”
李景风将那锭银两丢给掌柜,掌柜忙接过手,讶异道:“这什么意思?”
李景风摇头道:“沈公子这人虚伪,这银两我不要。”
掌柜的一愣,说道:“就算他虚伪,你也犯不着跟钱过不去。”
李景风仍是摇头,掌柜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只觉得李景风当真傻了。他回到大厅中,见众人仍围着沈玉倾那桌前后。
朱门殇打量着那名盲眼琴师,谢孤白笑道:“难道朱大夫真认为这琴师有古怪?”
朱门殇也不回话,抿了一口茶,沉吟半晌,随后放下茶杯,起身穿过几桌武人,来到了琴师面前。周围的人全好奇地往这里瞧,莫不是这琴师真有古怪?
琴师似是未有所觉,拉弓、推弓不见迟钝,一曲不知名的小调从琴筒咽咽地传出,时断时续,犹如乡野耆老正在诉说故事般娓娓道来。
朱门殇抬手在琴师眼前摆了摆,琴师仍无所觉,朱门殇方才开口问道:“多久了?”
“什么?”老琴师问。
“你的眼睛。”
“两年有余。”琴师应道,手中琴弦未停亦未迟,他已惯了回答这等问题。
朱门殇忽然伸手擒住琴师按弦的手,一时琴曲乱调,琴师满是皱褶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了然。他感受到朱门殇正在为他细细诊脉,索性连拉弓的手也停下,反正也不成曲调了。
众人对朱门殇这个举动感到好奇,原来这人果真是个大夫?
“我已寻过名医。”琴师张开略微干涩的嘴说道。
朱门殇放下琴师的手,沉吟片刻,道:“可医。”琴师的脸上登时出现生气,犹如黑暗中见微光,朱门殇却接着道:“但医好无用。”
“大夫此话何解?”琴师略显急促地问道。
朱门殇这句话不单琴师困惑,其他的人也是满头雾水,知其言不解其意。
“医好,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之后,无复光明。”
这话一出,老人的脸色又黯淡下来,沈玉倾脸上更露出惋惜之情。他对别人的痛苦,总能感同身受。
琴师沉默了半晌,问道:“还能再看一次日出吗?”
朱门殇道:“现在是子时,两个时辰后日出,只是天气阴雨,有无缘分不可知。”
琴师又问:“诊金多少?”
朱门殇道:“我施医不施药,你的病好不了,也不收你诊金。”
琴师不待犹豫,忙不迭将二胡倚身搁好,拱手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多谢!多谢!”
朱门殇从腰间囊袋取出数根银针,十指抓满银针,下一刻,银针便如风吹落花般散乱,难见其轨迹,转瞬之间,银针已插满琴师周身要穴。
那些武人刹时议论纷纷,见其下针手法,绝非寻常大夫。赵强也急道:“就是这个,刚才他就是拿这个针扎我。”
“朱大夫不过三十多岁,竟有这等妙艺,假以时日,必成医中鬼神。”谢孤白沉声说道,身旁书僮紧盯着琴师看,似是在等候琴师睁开双眼的那一刻。
沈玉倾亦是佩服,心想若能招揽此人,对青城派可是一大助力,非得好好结交不可。
“闭气,我助你通畅双目经脉。”朱门殇喝道。
琴师遵照朱门殇指示,闭气停止呼息,朱门殇双手拇指分按在琴师两眼瞳子髎处,不停揉捏,琴师顿时脸泛潮红,散出一股热气来。
朱门殇收起手,随意地拍了几下,道:“好了,你可以睁开双眼了。”
琴师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抬起久未活动的眼皮,他感受到一道光线从外而内刺激他的眼眸,刺眼,但却令人沸腾。
他已经许久未见到光了。
“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琴师激动道,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朱门殇,再看客栈里的每个人。他贪婪地看着这里的每张面孔,以及客栈里的每项物品,虽然模糊,但与之前的一片黑暗已是天壤之别,视物之感着实使他怀念。
众人皆不禁瞠目结舌,那名大夫竟真的将盲眼琴师给治好了。
琴师呼喊一声:“活菩萨!”正要跪地,却被朱门殇一把扶起,道:“未能全愈,算不上什么。”
盲眼琴师携着二胡起身,弯腰道:“多谢神医,大恩大德铭感在心。”
朱门殇摆了摆手,道:“天色将亮,你要上山,现在就要出发。”
盲眼琴师一愣,再弯腰道谢,将二胡小心翼翼地收入墨色木盒,背起木盒便要离开。
几名壮汉立刻拦了上来,盲眼琴师一愣,回过头来。沈玉倾见到朱门殇正看着自己,又看看琴师,心中不忍,挥了挥手。
几名壮汉立刻让开。
众人皆愣愣地目送琴师离开,那名书僮突然起身追上琴师,在琴师正要踏出门口时唤住他道:“老伯,请留步。”
琴师闻声收住步伐,那书僮拾起他遗落的手杖,走至他身旁,将手杖递给他道:“别忘了手杖。”琴师感激道谢,书僮又道:“我们来的路上,看到东边的山路地势较缓,你往那里去,可以省点时间。”
琴师先是一愣,随即微微颔首,便跨步离开客栈,书僮也再度走回谢孤白旁边坐下。
众人心生好奇,不免在心里多做猜测。半晌,沈玉倾问朱门殇道:“朱大夫愿意留下吗?”
朱门殇眉头一挑,道:“帮我备车,我要进城。”
沈玉倾又望向谢孤白,问道:“谢先生呢?”
谢孤白看向朱门殇,笑道:“虽然朱大夫性情古怪,却甚合我脾胃,算得上一见如故,我想多与朱大夫亲近,便与他同行吧。”
朱门殇看着谢孤白,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一见如故,甚得我心,哈哈哈哈哈!”
谢孤白道:“沈公子何不与我们同行?”
沈玉倾拱手道:“今日不克□□,两位若住在青城,明日自当拜访。”
谢孤白也拱手道:“那明日再会了,沈公子,告辞。”
沈玉倾一挥手,一名壮汉奔来,沈玉倾拱手道:“还请三位稍待。”
朱门殇又挑了挑他那两道粗眉,回到座位上。
福居馆的故事,还未完结。
※
琴师出了客栈后,撑着伞沿着老驿道赶路。天空仍是黑云紧布,他视线有些模糊,不免心里有些担忧,这云层厚实,日光难以穿透。
他来到一座山脚,想在天亮前上山,然而他找着山径时,那里竟有两人执枪守在左近,犹如凶恶的门神。
琴师转念一想,一手撑伞,另一手持手杖不停点地,再度变回瞎子模样。守卫不明所以,只手将琴师推开,琴师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哀嚎,守卫将枪尖顶着琴师的颈项,琴师颤颤巍巍地紧抱住木盒,另一手拿着木杖乱挥,呼喊道:“你们是谁?想干嘛?”
另一名守卫见状,道:“原来是个瞎子,莫与他为难。”问明了琴师是要上山,那与点苍使者所经道路方向不同,便放行过去。
琴师一面抱着木盒站起来,一面不停点头与守卫道谢。
“快走!快走!”守卫皱脸催促道。
琴师背好木盒,点着手杖向前摸索,守卫嫌憎地闪开他,琴师一步步缓慢地通过守卫,走上登山的路径。
琴师走了几里路后,止住脚步,回首一望,守卫已不复见,再回首跨出步伐,不料,那步伐与先前两不相同,异常地雄浑有力。他又抬足往前一跨,霎时竟如泡影消散无踪,往前路望,方隐约可见其背影。
一阵赶路过后,琴师停在一处山顶断崖,周边林木稀疏,偶有几声夙起的鸟鸣。这时雨势暂歇,然而天上仍是密云四布,晦暗不明。
琴师取下木盒,打横于一掌,一手掀开盒盖,取出胡琴,再将木盒安放于岩石之上。他用长满老茧的大掌缓缓抚过弓弦、琴身,闭目惋惜道:“两年有余……”
随即,琴师睁开双眸,眸如鹰隼,两掌覆于琴首琴尾,施力紧握,琴杆竟尔弯曲如弓。他拾一尖石割去弓毛,再斩琴弓末端曲处,而后削尖,使之犹如箭镞。
琴师端视掌中甫脱胎换骨的弓箭,虽克难,但杀人足矣。他大手一握将弓箭负于身后,迈步走向崖边。
这时,山下官道,驶来一驾装饰华美的马车,围有众多乘马守卫。琴师昂首立于绝崖,一手拈琴杆,一手搭琴弓,猛然往后一拉,琴张如满月,发出颤颤悲鸣。此刻琴师发仍白,脸还皱,却与客栈里的老弱盲翁判若两人,徒添了数分顶天立地的豪情气慨。
琴师持弓俯下身子,屏气凝神,锐利的双眸锁定马车,只消他一放箭,此箭便如追月流星,穿破车盖,直取性命。
然而琴师却在关键时刻一愣。未料,岔道上又出现另外一驾完全相同的马车,周边亦有众多守卫,眨眼间,两驾马车已并驾齐驱,两路守卫将其团团围住。
琴师心里明白,此弓甚差,箭出弓毁,唯有一箭机会。一箭中的于他何难?难在无法分明,要杀之人在左,亦或右?
正犹豫时,琴杆愈颤愈烈,已绷至极限。琴师大叹一声,只得将命运交由上苍,举弓对准右方马车,以待时机。倏地,耳边响起那书僮说的话,那书僮嘱咐他山路时,又低声说了一句:
“左右难辨时,拣左。”
随即,琴师挪动弓箭,顿开琴弦,刹那间,破空霹雳响,奔箭雷电掣。琴杆亦在此时应声断裂,琴弦松弛无力,再难成曲。
琴师不待箭落便拿着毁坏的胡琴转身离开悬崖,他将琴小心翼翼地摆回木盒,阖上盖子。这时,琴师忽感一道亮光,旋即抬头望去,密云疾散,旭日初升,他毫不畏光地直视晨曦,久久未动,终至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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