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在外交事务上有着丰富经验的技术官僚,宋小濂自然不会把注意力只放在公路网形成后所带来的经济利益上。他更为关注这个公路网成型后,对于国防上和省内各地区同省城之间的政治联系的加强等好处上。
除此之外,他还着重询问了公路网计划中的关键,卡车的载重能力、油料来源和如何引进卡车生产线等一系列问题。
原本把清廷官员当成愚昧无知代表的吴川,也很是吃了一惊。他根本没有想到,一个清廷官员居然也能够抓到这些关键性的问题,这让他不得不渐渐认真的回答了起来。幸好这件事并不是他一拍脑袋想出来的空架子,他也是看得了东北铁路的现状才开始深入思考该如何应对俄国人控制铁路的麻烦,因此宋小濂的问题他还是能够一一解答出来的。
对于吴川能够毫不含糊的解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宋小濂也很是高兴,这表明对方并不是来给他画大饼的,是确确实实有真材实料的。他于是更深入的提问道:“我看你明明拿着德国的护照,可是为什么你认为该引入美国的资本和卡车生产的技术?就算那些俄国人不都认为,这世界上最出色的工业品是英国制造的,其次就是德国,其他国家只能在这两国之后的吗?”
吴川这次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坐在一旁发呆的商会经理刘玉宝身上,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宋小濂立刻明白了吴川的意思,他立刻对着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刘玉宝说道:“围公啊,我突然想起还有件事忘记了,你帮我个忙…”
三言两语把刘玉宝打发出去之后,宋小濂才抬手邀请着吴川说道:“坐下说话吧,咱们只是随便谈谈,你也别太有心理负担。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帮你保密的。我就是想听些真话。”
吴川坐在了刘玉宝坐过的椅子上后,轻轻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后,方才慢腾腾的说道:“宋大人想要听真话,我自然不会有所隐瞒。
我之所以建议大人引入美国的资本用来办卡车厂、水泥厂等企业,并不是我讨厌德国,也不是我喜欢美国,而是我认为美国更有可能在不附加政治要求的状况下借钱给我们而已。我觉得,只有这计划变成一桩简单的生意合作,而不附带任何政治交易,那么各国的反对声音才会不那么一致。
另一个就是,当前东北虽然受到俄日两国的压迫,并被分为南北两个势力范围。但是对于我国来说,日本这个国家要比俄国更为危险的多。
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在东亚范围内,那么现在的中国正被日、俄两国所包围着。但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在太平洋上,那么就是中国、美国、俄国包围着日本。
如果我们再把目光放的再大一些,那么就能看到英国海军控制着北海和大西洋之间的多佛尔海峡;地中海同大西洋之间的直布罗陀海峡;地中海同红海沟通的苏伊士运河;控制波斯湾的霍尔木兹海峡;印度洋和南中国海之间的马六甲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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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正在修建中的巴拿马运河,这个世界的主要海上通道不是在英国人的手中,就是在英国盟友的手中。英国人联合法国人和俄国人,把德国困死在了欧洲的中部,试图限制其向外扩张。
英国人又同日本结盟,一是约束俄国的继续向东扩张,另一目的则是令美国两面受敌。这就是英国赖以统治世界的全球体系。英国人在欧洲的布局可谓是无懈可击,但是在亚洲他选择的盟友却并不是那么的可靠。
日本是一个资源贫乏的小国,这个国家虽然侥幸通过两次战争崛起为新的列强,但是这个国家的实力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观。以他现有的资源,保持一只强大的陆军,或是保持一只强大的海军,都能让他耗尽国力了。
但是因为英日同盟对于日本的重要性,使得日本不得不既要一只强大的陆军,又要一只强大的海军。陆军是为了封锁俄国人东进,海军则是用于防范美国人西进。为了保持这两大强力兵种,日本只能从外界获取资源。
环顾日本四周,这个能够获取资源的对象只能是我国。我国大而不强,国土辽阔且资源丰富,正适合被日本这种弱小的帝国主义所侵略。而观中国之现状,则除了长江流域之外,日本要么谋求东北三省,要么谋求山东、河北的环渤海地带。
但是长江流域是各国利益之所在,山东河北则是中国政治之中心,所以日本想在不同中国爆发全面战争的状况下割取中国的土地,唯有东北三省。日俄战争中日本从俄国手中窃取的南满铁路和旅顺、大连,就是日本入侵东北最好的通道。
如果我们想要保住东三省,就必须要顺应世界政治之格局。即成为美国牵制日本力量的棋子,令英日同盟失去一半的效果。为了避开日本在美国西海岸的威胁,美国人在巴拿马运河开通之前,会不惜代价的让日本把注意力留在东亚。
因此要么是我们主动去吸引日本的注意力,要么就是美国纵容日本对中国的入侵。相比起后者,我以为倒不如我们主动抓住前者为好。
至于德国,虽然我拿着德国的护照,但是也不能无视一个现实,那就是德国根本突破不了英国人的封锁线。因此一旦我们求援于德国,不过是成为了德国用来吸引英日同盟的炮灰而已。只有美国人,在现阶段的利益和我国是一致的。所以我以为应当联合美国的资本,推进这个公路网的计划。”
宋小濂虽然是一个出色的对俄交涉外交官,但是又怎么能够和吴川去比较这样广阔的国际视野。他只是听对方说了几句,就立刻如开窍了一般,明白了自己同俄国人打交道时,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了。这一刻,是吴川强行把宋小濂抬到了一个他从前不能达到的高度,对世界政治格局进行了一个俯视。
由是在吴川说完了自己的理由之后,宋小濂久久不能出声,依旧在肚子里反复推演着东北的局势。这一次不管他怎么计算,他都不得不承认,能够解开东北困境的确实只有吴川说的这一线机会。否则,要不就是俄日两国平分了东北,要么就是日本独占了东北三省。
至于朝廷的反应,就算是当年的李中堂都分析不出这样的国际格局,更何况是现在这班年轻的宗室子弟。以宋小濂的看法,这些宗室子弟只会把这些话视为无稽之谈,转而在外国朋友面前当个笑话,说出去博人一笑而已。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吴川既是赞赏又是惋惜的说道:“你要是早来二十年,我想尽办法都要把你推荐给李中堂的。若是甲午之前我们对世界格局有这样的认识,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不知吴老弟的台甫如何称呼?祖籍又在何处?”
想了好一会,吴川才明白过来啥叫台甫,他不由微笑着说道:“我自小在海外长大,并未取字。祖籍么,浙江金华。”
起了爱才之心的宋小濂马上说道:“你有这样的才能,正应该为国效力。若是你不嫌弃的话,就让老夫替你取上一字吧。”
抱着无所谓心态的吴川,自然不会拒绝对方的善意。于是他便听对方说道:“老夫今日之前都不曾服老,不过看到你之后却真是感觉自己确实老了,正所谓后生可畏,不如就叫你畏之吧。
你在老夫面前说的那些话,确实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但是你在外面还是不要提了吧,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了的。那些愚顽不灵之辈,说不定还要把你当成革命党去办了。所以,你还是应当心存一点畏惧的,不要白白浪费了自己的生命。”
吴川顿时有些惊讶了起来,他敢于在宋小濂面前说这些话语,也是研究过这个人的处事之道的。知道自己只要表现出为国尽力的姿态,哪怕言论稍稍出格一些,对方也是会以年轻人不懂事的态度教训自己几句也就完事了。
他倒是真没想到,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对方还能关心的暗示自己谨言慎行了。虽然和宋小濂道路不同,此时的吴川也还是对其大起好感。于是不由试探的说道:“多谢大人提点,在下在国外无拘无束惯了,所以嘴上不免有些胡言乱语了。不过在下在国外也见过几个革命党,并不觉得他们是青面獠牙之辈,也是心存救国救民之心的,何以国内对他们如此视为洪水猛兽呢?”
宋小濂沉默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们是找不到出路,所以不愿意出去。而这些革命党人却是认为只要把房子推到了就有出路了,但这又如何让人信服。国家又不是真的房子,推到了就能立刻建立起来。大家现在都在一个屋檐下,起码还能同心协力的维持着。一旦房子倒塌了,大家难道不会各奔前程?还有谁会愿意和你一起建一幢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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