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中——
伴随着郑公指名道姓的垂询,殿中几乎是“刷刷”地将一双双目光投向郑国公卿阵列中的一个中年官吏。
那人面相雄阔,鼻直口方,颇具威仪,迎着一双双审视目光,倒也不惧,出得班列,拱手朗声道:“启禀君上,阳平关已失,苏国屯重兵把守城关,如欲重夺此关,收复颖阴郡,唯有发二十万大军!”
阳平险关虽不如苏国石荆、铁锁二关那样险高陡绝,但如屯驻万余大军,也能阻挡郑国北进之势。
郑公面容冷意笼罩,沉声喝道:“那就再发二十万大军!”
吕都面色迟疑,却是欲言又止。
郑公皱了皱眉,喝问道:“吕卿,可还有什么话说。”
吕都斟酌了一下措辞,道:“君上,月前,洪河之水泛滥成灾,糜烂八郡,郡县近百万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灾民生计无以延续,只能落草为寇,现在匪患丛生,不久前才调五万禁军,驰援各郡。”
“此事,寡人记得,月前吕司马还说不过疥癣之疾,不需寡人忧虑吗?”郑公沉声说道。
吕都沉吟片刻,面有苦色,道:“不敢欺瞒君上,时移事变,局势已起了反复,而今前线十一万大军一战尽殁,加之月余过去,洪河受水患诸郡县,官吏赈济灾民不力,现在八郡之地,狼烟四起,匪盗四出,尚需更多禁军弹压。”
郑公眉头紧锁,只觉得心烦意乱,冷声道:“八郡郡县之长,到底在所什么,难道都是碌碌之辈吗?”
吕都还未搭话,或者说不等郑公怒气值蓄满,下方的范琼迅速接过话头,道:“回禀君上,此事,臣恰巧知道一些细情。”
“哦?”郑公凝神问着。
范琼沉声道:“这是有心之人暗中挑唆罹灾之民,趁机作乱,杀官造反,开仓放粮,臣已察知,就是原滑、陈二国余孽趁机作乱!”
郑公道:“这些余孽,焉敢如此!调禁军弹压就是,难道一群灾民还能引起什么大乱!寡人记得新郑有着三十万禁军,此刻应还有十七万才是。”
吕都沉吟道:“君上先前伐苏之前,听从庞公之见,增援了六万禁军,一南一东,防备宋楚二国。”
郑公闻言,一时语塞。
郑国禁军非他虎符,一兵一卒都不得调动,但最近几天,忙着听司天监杨监正探讨长生仙道,却是忘记先前他已调出一部禁军。
而今新郑仅仅有着十一万禁军骁勇,宿卫国都,如何还能抽调出二十万大军,再征阳平关。
郑公性情强势,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忘记,但就冷声打断道:“寡人拥地三十六郡,百万甲兵,猛将云集,竟抽调不出二十万大军,简直岂有此理!”
小司马吕都也不好说现在是三十五郡了,他敢确信,真的说出这话,下一个被车裂的就是他吕都。
只得面露难色,解释道:“君侯,我国甲兵虽广,但仍需防备晋楚大国,急切之下,实在抽调不出这般多的兵马,况入夏以来,全国各郡灾患频频,为着赈灾,钱粮粟米消耗巨大,此事,司徒贾老大人知晓。”
吕都此刻也觉得再这么和郑公争辩下去,纵然争辩赢,也大坏印象,反而种祸之因,就将锅甩给了郑国六卿之一的大司徒。
其时,一位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官吏,出班奏禀道:“回君上,吕司马所言不差,国中粮秣粟米数月来消耗颇大,已有入不敷出之相。”
郑公闻言,一时默然下来,面上怒气渐渐散去,目光冷烁不停。
郑国疆域虽然广袤,辖治三十余郡,但同样,辽阔的疆域也势必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贪官污吏苛敛搜刮、地方匪盗横行无忌,各地郡县发展不均衡……天灾人祸不时在各郡县上演,如此种种。
一言以蔽之,治理效能的低下,反而将许多郡县成为累赘。
哪怕是在后世某朝,都存在一个转移支付的问题,所以郑国摊子铺的越大,反而掣肘重重。
“国中最多可抽调多少人马?”郑公沉吟片刻,抬眸问道。
从此处可以看出,这位御极二十三载的中年王侯,并非是先前那种表现出来的暴躁易怒性情,其人对于情绪的管控,已到了收放自如、随心所欲的地步。
吕都思索片刻,道:“最多可抽调十万兵马。”
郑公闻言,脸色一黑。
豫州第一大国,带甲百万,而今竟只能再抽调出十万禁军。
当然,如果临时征发兵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准备周期就需要一二个月,这对于急于雪耻的郑公,就有些迫不及待。
“十万,能保证攻克阳平关,重夺失地?”郑公目光闪烁,转而问道。
吕都摇了摇头,垂头回道:“微臣不敢妄言。”
郑公见此,却难得没有发怒,反而面色变幻,暗暗盘算。
这些年随着郑国的疯狂扩张,和豫州几个国家都生着嫌隙,哪怕是宋国这样“仁厚”之国,都对郑国贪得无厌的拓土欲望,感到忍无可忍。
以重兵屯于边境之地,准备伺机夺回被郑公在十七年前侵吞的永庆四郡。
而今郑国大败亏输,诸国无不欢呼,可谓郑国有难,八方点赞。
这时,下首默然而立的太宰——范琼,突然拱手出列,朗声道:“君上,微臣有一计可灭苏国。”
郑公闻言,怔了下,继而反应过来,就是面现喜色,道:“计将安出?”
“联卫灭苏!”范琼抬起头来,现出一张气度俨然的面孔,口中轻轻吐出二字。
郑公闻言,在心头反复琢磨着这连个字,不觉越想越妙,轻声道:“卫国素来与我国不睦,十年之前,也曾派兵助苏拒我,卫国又岂会倒戈于我,共伐苏国?”
“君上,卫国当年助,一来是忌我为国势大,可帮助苏国之后,卫君就将其妹嫁给了苏国懿侯,没有多久,孕有一子,其名苏明。”范琼徐徐说着,面色现出一抹古怪,说道:“然而就在不久之前,此代苏侯即位,先是以谋害先君罪名,赐死了卫君之妹,而后懿侯幼子苏明,随之暴毙而亡……这里面的阴谋算计,显而易见。”
“这么一说,这小苏侯还真是凶戾残暴,宛如禽兽豺狼。”郑公冷声讥讽道。
范琼点了点头,道:“卫君当年将其妹嫁给苏国懿侯,续弦为夫人,原就打着以废长立幼,篡夺苏国基业的打算,苏侯先发制人。”
郑公道:“此事寡人知道,十年之前,寡人就断言,苏国来日,祸起萧墙几乎是必然之事。”
“后来发生的事情,的确应证了君上昔年所言。”范琼不动声色恭维着郑公,而后继续说道:“如果派遣一国使前往卫都,联络卫国,南北夹攻苏国,共约取苏疆,或可换卫国十万精兵。”
郑公闻听此言,目光微亮,道:“倒是可以一试。”
而随着郑国中枢朝廷定下联卫攻苏的军略之后,此事却是告一段落。
郑国宫苑·后殿
宫殿奢华浮丽,巍峨壮观,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片片青色琉璃瓦覆在殿宇之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射出绚丽夺目的光芒。
一座高有三层的琼楼玉阁中,郑韵儿扶阑眺望着郑国宫苑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目光渐渐出神。
这位郑国昭阳公主一身天蓝色流光广绣长裙,梳着精致华美的发髻,如瀑青丝悬于腰际,身形窈窕静姝,光洁如玉的额头上,一块蓝色发带暗扣海蓝色琉璃。
此刻,郑韵儿眉眼之间,笼着一层淡淡郁郁之色,心头情绪复杂难言,丰乐郡的一幕幕痴缠在心头浮现。
那是一种欢愉、痛苦、屈辱交织一起的复杂情绪。
“他果然做到了,以区区弱国,以弱胜强,这是一代雄主之相……”
郑韵儿低声喃喃道。
想起缠绵床榻之时,那人在后面扶起她的腰肢,猛烈冲撞之时,附在自己耳畔说的霸道猖狂之言,郑韵儿一时间就脸红耳热,樱颗贝齿紧紧抿着樱唇,只觉芳心如猫挠一样,令她不能自持。
暗暗呸了一声。
“公主殿下,打听到了。”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朱红色罗裙装的宫女,从殿宇拐角之处,提着裙裾,一路小跑而来,一张清丽似花的脸颊上,挂着跑动带起的晶莹汗珠。
郑韵儿闻言,连忙转过头去,春山黛眉之下的清丽眸子,现出一抹期待之色,但不过片刻,就为自己这种迫不及待的关切心绪感到羞耻难当,螓首轻轻偏转,清澈莹润的目光,缓缓飘向远处,眼神游移不定。
将纤纤素手缕着鬓角而下的一缕秀发,若无其事,道:“前面怎么议事的?”
那宫女清声道:“殿下,郑公要再发二十万大军征讨苏国。”
“还派兵?”郑韵儿拧了拧眉,道:“你继续说道。”
宫女续道:“但听说兵力难以抽调,太宰范公说就向卫国送信使,联络卫国大军,南北夹攻苏国,分取苏土呢。”
郑韵儿晶莹玉容微微色变,心头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快意不胜,包含着一丝连她自己都诧异的隐忧。
见那宫女面上现出诧异之色,郑韵儿白玉无暇的脸蛋儿上,重新笼上一层寒霜,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到那宫女折身走远,郑韵儿才将幽幽目光眺望向北方天空,冷声喃喃道:“灭了苏国才好,苏照,你带给本宫的屈辱……本宫一定要还给你!”
而就在郑韵儿心思复杂之时。
郑国新郑,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一位面容儒雅,手持布幡的中年书生,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行至街口的一家酒肆,挑帘步入其内,落座,笑道:“小二,来壶好酒,再上几个下酒菜。”
隔着竹席窗帘,阎先生抬眸,小心翼翼地望着郑国宫苑上空的气运金龙,眸光幽幽流转,思忖道:“郑国气运鼎盛,非一时可坏气数,却是难以着手。”
在阎先生对苏国的设想中,苏国想要在群雄逐鹿的天元九州起势,必须步步而起,据乾天之地,再定中州,但这样一来,就会时刻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郑国的北进威胁。
郑国当然不会坐视苏国北进从容攻略,势必于后袭扰。
“但凡潜龙,前期最是重要,一步快,步步快,如是蹉跎于豫州数年,天下胜负已分,纵然全据豫州,也难挡周方诸国夹攻。”
“牵绊住郑国手脚,不使其北顾,才是关键,破局点又在何处呢?”阎先生察觉到气运蛟龙的警觉,连忙收回探视目光。
……
……
颖阴郡·郡守衙门
书房之中,一灯如豆,将挺拔秀立的身影投落在窗纸之上。
苏照此刻负手而立,站在一架悬有山河舆图的屏风之前,面色沉寂,凝眸深思。
随着时间过去,苏郑之间的这场国战,第一局已经落下帷幕,以苏国全胜而告终,括郑之颖阴连同半个武阳郡为己有。
以致苏国疆域由原本的七郡之地,增为八郡,剩下的时间就是巩固、消化胜利果实。
“现在就是挡住郑国的反扑,将这一郡半之地牢牢守住,再图后计。”苏照望着舆图之上的新郑——郑国国都。
有朝一日,如果他能率大军攻下新郑,该是何等快意?
他当日在郑韵儿意乱情迷之时,就曾豪言,要在郑公视事的崇政殿,在那张金椅上,让郑韵儿撅起翘臀……
就在苏照心猿意马之时,一旁侍剑而立的范潇冷声道:“你这恶贼,眉头一挑,准没想好事……”
苏照看了一眼愈发明媚动人的少女,莹润如雪的脸颊肌肤上,白里透红,道:“潇儿,你是越来越了解孤了呢。”
范潇道:“谁了解你。
苏照调笑几句,坐在椅子上,将冷脸少女揽在自己腿上,不顾其微乎其微的挣扎,大手游走不定,随口问道:“对了,这几日怎么不见你娘?”
“娘她……”范潇皱了皱秀丽的双眉,道:“她寻了义父的几件贴身之物,说要在丰乐洪河之浦上……立个衣冠冢。”
苏照闻言,默然片刻,道:“彼时,你义父……”
“你这恶贼,不用解释……”范潇声音渐渐娇腻,低声说着。
就在二人痴缠之时,苏照皱了皱眉,将脸颊通红,衣衫半解的范潇扶起,道:“我还有些事,等会儿再来陪你。”
说着,出了书房,整了整心绪,来到廊檐之下,问道:“郑国什么情况?”
这时,从院中梧桐树上,落下一个宫装妇人,正是丹鹊,轻声道:“君侯,刚刚从新郑传来的消息,郑国要派使联络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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