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远远望过去,确实是有一条火光组成的长蛇在沿着山道缓缓攀登。不用说,那应当就是前来捉拿他们的日本兵了。
“不单是有日本兵,还有新军和衙门的人。”彭先生身边的人低声道,“现在衙门是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的,也不知日本是怎么想的,找个伤员,还要把衙门和军队的人都拉上。”
彭先生侧过身一抱拳:“无论如何,涵捕头,您这是救命的大恩大德,此番恩情,我彭某记下了,若是有机会,定当报偿。”
没错,前来叩门,通报鬼家门日本人上山搜查的,正是涵捕头!他面露苦色,也对着彭先生一抱拳:“不为了别的,只因为我也是个中国人,没什么恩情不恩情的。说实话,现在上山来告诉你们,怕是已经晚了。我是告病在身,才能不随着一同上山来,若是被发现了,我也是要掉脑袋的。如此,彭先生,我先告辞了。”
彭先生知晓事态紧急,也不多做客套:“涵捕头,路上小心。”
随着涵捕头出了门去,纳兰朗叹了一声,转而说:“彭先生,你们不是民·联团人,犯不上因此受牵连。我民·联团一众都是重伤员,到此刻想走也是走不脱了,你们鬼家门的人腿脚都还灵便,现在走也还来得及。”
李林塘则是望向了彭先生:“师兄,给个话吧。”
彭先生却是向纳兰朗问:“我们走了,你当如何?”
“我当在此等死。”纳兰朗毫不犹豫地回答,“民·联团伤病在此,我若是为偷生舍弃了他们,我同那些昏庸之人何异?我纳兰朗没什么本事,但是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不可啊!”方学斌忙道,“朗哥儿,昌图府这一块儿,民·联团的事情都由您来操持,你若是死了,民·联团群龙无首。”
“盈盈姑娘自会打理的。”纳兰朗说,“盈盈姑娘算是我准备的一招后手,我若是死了,她将全权接手,我知道的她都知道,这种事情你不必担心。反倒是你们这些能当作郎中用的,皆是我民·联团不可或缺之人,当随着彭先生他们一同走。”
虎子、赵善坤和赵月月这三个小字辈的,也把目光都放在了彭先生身上。彭先生点了点头:“好,纳兰朗,你能说出这种话来,说明我没看错人。听我的,太阳山寺有一条密道,可先转移伤员。”
这一下不但是民·联团的人惊了,所有人都惊了。虎子问道:“哪来的密道?”
彭先生却是笑:“这密道你是见识过的,民·联团的人,也曾进去过的。”
方学斌恍然大悟:“彭先生,您是说您当初让我藏身的那个……”
“对!就在那里。”彭先生点了点头,“那里不是一个暗格,而是一条地道,它通向太阳山的后山。”
经方学斌这么一提醒,李林塘和虎子也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当初方学斌受衙门追捕,仓皇间逃窜进了太阳山寺,知晓方学斌身份以后,彭先生将他藏到了自己房间的一个暗格下,使其躲过了追捕。照彭先生的说法,那一处恐怕是别有洞天!
“这般便是好了。”纳兰朗一握拳,向着小岳吩咐“快!把伤员组织起来,送到密道里面去。”
彭先生留这么一条密道,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退路,以备不时之需,现如今终究是派上了用场。可惜的是,山下来的那条“火蛇”,已经是越来越近了。密道里逼仄,伤员们行动不便,即使能帮手的都去帮手了,也还是快不起来。按照彭先生估算,来不及把所有的伤员都转移到密道里面去,小鬼子和新军就是要砸门了。
“啊!”
随着后院一声惨叫响起,攀在门口老槐树上,向山下张望的虎子连忙回头望去,喊道:“出什么事儿了?”
不多时一脸血的赵善坤走到了前院儿来,神情木讷,摊开了双手给虎子看:“有四个伤员,自己抹了脖子,有一个死在了我怀里。”
蝼蚁尚且偷生,为了给别人添一份生机,自己去寻了死的,那得是拿出什么样的胆气来?虎子被赵善坤的话给震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是回过了神,说:“别愣着了,回去帮忙,我在这看着。”
赵善坤摇了摇头,说:“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了,伤兵都已经运到地道里了,现在咱们该走了。”虎子又回头看了一眼,日本兵已经近在咫尺了,转回身翻墙到了院里,一把拽过赵善坤的手,回到了后院彭先生的房间。
虎子和赵善坤前脚进屋,转头就听见正门方向有人砸门:“开门开门开门!朝廷缉拿反日要犯,窝藏革命党者,与之同罪!”
彭先生连忙招呼:“快!你们这些能做郎中的,赶紧先下去。小国公,您也一同。”
纳兰朗摆了摆手:“我民·联团的人不先走,我不能走。你鬼家门的人不走,我也不能走。小岳在最前面接应呢,不会很慢,你们快下去。”
随着那几个郎中已经先后跳进了密道,虎子则是把赵月月也送了下去,地面上,就只剩下了彭先生、李林塘、纳兰朗、虎子、赵善坤这五个人了。
“不要再推脱了,”彭先生正色道,“总要有人留下来掩盖痕迹,拖延时间。你们都下去,我留下来。虎子、善坤,记着,把鬼家门传下去。”
李林塘却是一把将彭先生推进了地道里——李林塘的力气较之彭先生大很多,此一时动作突然,彭先生都没有反应过来。
“从小到大我都听你的话,现在也该你听我的话一回了。”李林塘笑道,“你现在施展不出法术,就算是拖延时间,又能拖延到几时?老老实实照顾虎子和善坤,不许给我说个不字!”
彭先生仰头望过来,喉头蠕动了一下,却是没能说出话来。
赵善坤却是不干了,他红着眼睛抽出了刀,高声道:“师父不走我也不走!我早就是该死的了,现在该报的仇都报了,便是同师父一起死!”
“好小子!这才是我的徒弟!”李林塘大笑一声,“来,到师父这来,咱们爷俩亲近亲近。”
赵善坤猛一点头,走上近前,站到了李林塘的身边。李林塘伸出手来,在赵善坤脖子后面一点,赵善坤先是前冲了一步出去,再而两眼翻白,向旁栽倒了。虎子连忙扶住了不省人事的赵善坤,抬头惊叫道:“师叔!”
“师个屁的叔!”李林塘指着虎子的鼻尖骂道,“你们是我鬼家门的后辈,得把老祖宗的东西给我传下去。你现在和你爹一样,是半个废人,当务之急是你给我照顾好赵善坤。若是回头他掉了一根寒毛,我做鬼都会纠缠你!”
虎子听李林塘这么说话,眼泪止不住地就淌下来了,又是一声唤道:“师叔!”
李林塘皱着眉头,推了虎子一把,也把虎子和赵善坤一并推下了地道。他仍旧是点着虎子:“哭!挨打你都没哭过,这时候你哭个屁,给我憋回去!”
言罢,他转头看向了纳兰朗,笑道:“怎么着?小国公,你也要我推你下去?”
“那倒是不必,”纳兰朗也是一笑,抬手抓起了翻板,将地道口给盖上了,又抓起一块儿砖石来,向上垒了上去。
李林塘瞪大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事情因我民·联团而起,也要从我民·联团而终。”纳兰朗说话的这么会儿工夫,手上的活也是没停,“这件事里如果非要死个人,那必须得有我们民·联团的人。我们民·联团里非要死个人,那就只能是我。革命者,变革天命也。我生在贵胄之家,若不能身先士卒,有何颜面,号称变革天命?”
“好!”李林塘一挑大拇指,“好一个‘革命’!我去开门,你把这里打扫干净了。”
纳兰朗也是笑着挥手:“去吧去吧!”
“开门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可砸了啊!”外面叫门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不曾停歇过。
李林塘还未走到门前便是高声应道:“谁呀!大半夜扰人清梦,不知这算是罪过吗?”李林塘中气很足,一嗓子硬生生把外面操嘈杂的声音盖了过去,只留下一个人的声音:“朝廷办事儿,开门开门!”
李林塘伸手开了门,定睛一瞧,门外分三拨。一拨是日本人,领头的是渡边雄也;二拨是新军,带队的是纳兰博维;第三波是衙门的三班衙役,照理说该是涵捕头领队,可他都给鬼家门来通风报信了,这一拨就成了充数的。
可李林塘是毫无惧色,一手拄着铁棍,另一手结子午印,行了一个道家的礼节:“无上天尊!诸位官爷军爷,夜半三更到此,有何贵干呐?”
门外边都懵了,心说这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士?不过这都不打紧,刚才拍门的那个衙差走上前来,点着李林塘的胸口说:“我们怀疑你们这儿私藏革命党,特来搜捕,我们进去瞧瞧。”
李林塘反手握住戳着自己胸口的那根手指头,先是一撵,再而向上这么一撅,只听得“咔吧”一声脆响这衙差的手指头便是被李林塘掰折了。那衙役先是一愣神,呆立了约有两三次呼吸的工夫,才是发出了杀猪一样惨叫!
紧接着,十条枪一同抬了起来,全都对准了李林塘。
李林塘将那个衙役推到了一边,笑道:“这里是修行的清净所在,并没有什么革命党在这里,诸位,怕是找错了吧?”
翻译官平田少尉和渡边雄也说了几句话,在而走上前来,说:“这位大师,我们之间可能有一些误会,但是这毕竟是非常严肃的事情,还希望您能准许我们进行搜查,如果您受了冤枉,我们会给您补偿的。”
“不用叫大师,”李林塘仍旧是笑眯眯的,“要叫我‘道长’,你别看我这样,我其实不是和尚。你们要想进来也可以,先把我打死吧。”
纳兰博维忽然上前一步,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地打量了李林塘一番,厉声道:“我认识你,铁大和尚。几年前,在这里比武,你输给过我。”
“看来,纳兰教头,你的记性不太好。”李林塘摇了摇头,“几年前在这里比武,我拿着不趁手的兵器将你打翻在地,你掏出枪来指着我,可不算是你赢了。”
“你胡说八道!”纳兰博维从亲卫腰间抽出了一把刀来,指向了李林塘,“我们再比一场?”
渡边雄也忽然说了些什么,平田赶忙在一旁翻译:“我们渡边队长说,他很乐意在缉拿要犯之前,欣赏一场高水平的比武。但是无论谁赢了,也不能改变我们去搜查的想法,希望不会耽误太多的时间。”
见纳兰博维已经拉开了架势,李林塘笑着点了点头,对平田说:“请你转告你们那个什么什么队长,很快的。”
纳兰博维在李林塘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前,刀刃就向着李林塘的脖子!李林塘这时才将铁棒拎了起来,向后微微一退,再而向前点出。沉重的铁棒在他手里轻若无物,后发先至,正点在纳兰博维的胸口,一招将他掀翻在地!
纳兰博维倒在地上,满脸皆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只见他握拳地上捶了一下,忽而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枪,对着李林塘扣动了扳·机。也正是这时,李林塘觉得身后有人推搡了他一下,叫他打了个踉跄,那子弹,便是穿过了别人的胸膛——替李林塘挨了这一枪的不是旁人,正是纳兰朗!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若木鸡。直到纳兰朗倒下之前,对着纳兰博维一笑,叫了一声:“哥……”
纳兰博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先是呆呆地看着纳兰朗许久,又转向到同样目瞪口呆的李林塘身上,再而声嘶力竭地怒吼:“开枪!开枪!开枪!”
大火滔天,从后山脚下,望向太阳山寺的方向,仍能看到一片赤红。虎子本以为那里是家的,现在,却化成了一片废墟。赵善坤蹲在一旁,不停地抹着眼泪,确实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现在,你们也成了被通缉的人物了。”方学斌说,“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此前的身份,接触的人太多,肯定是不能再在昌图府待下去了。我们可以帮你们联系一下前线的人,将你们从水路上偷渡到关内。虽然也会很危险,但是总比留在昌图府安全。”
彭先生把目光从火光冲天的太阳山寺上移回来,哑着嗓子回应,如此,有劳了。
“我不能走。”赵月月忽然说,“虎子,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
虎子一把攥住了赵月月的手:“黄丫头!”
“出马仙不过山海关,我是出马弟子,进不到关内的。”赵月月摇了摇头,“更何况,我父母,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若是走了,就没人给他们养老送终了。”说话间赵月月解下了自己背着堂单,递给虎子看:“你别担心,我的掌堂教主是十七奶奶,整个儿关东,没人能轻易要了我的命。”
“那我也不走。”虎子说,“你是我媳妇儿,你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
“别胡说。”赵月月摇了摇头,搂住了虎子,“小老虎,你有这份心思,我就很知足了。听话,跟爹还有善坤一起去关内。”
虎子也把手放在了赵月月的背上:“我发誓,我这辈子,只有你赵月月这么一个媳妇……”
——
大连,海港。一艘渔船趁着夜幕,也不掌灯,就这样缓缓地,划到了海面上。
“夜里海风大,彭小老弟、赵小老弟,还是进船舱里来吧。”一个高壮的汉子叫道。
“姚大哥,你且去歇着,一会儿我们就过去。”虎子应了一声。姚大状见这两人没有要再搭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缩回了船舱里去。
回望陆地的方向,黑沉沉一片,看不到一点光亮,再抬头,见月满星稀,却又是一个毛月亮天,难怪什么都映不出来。虎子想了想,抖出了袖里刃,抬手割断了自己的辫子,掷到了海里。
赵善坤转过头去,问:“你干什么?”
虎子却是笑了一声,把小刀递了过去,问:“你也要来吗?”
赵善坤吐了一口气,从虎子手里接过了刀,一把削断了自己的辫子,也学虎子一样,将它丢在了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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