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正月初三,纳兰家与安家两姓结好大喜之日,安姒恩公然发表谋逆言论,大放厥词,离间大清与友邦之情谊,鼓动百姓造反叛乱。幸而被随后赶到的日军巡防队队员,在渡边队长的命令下,予以击毙。
随后乱民暴动,旋即被镇压。在冲突中日军一人负伤,击毙乱民二十一人,慌乱中践踏而死三人。其余乱民皆逃离现场。念在大多是无知百姓受安姒恩妖言蛊惑,不予追究。
——这就是官府,对于正月初三那天在戏鼓楼前广场上发生的一切事情的解释于通报。就好像安姒恩不是安知府的女儿,不是他们纳兰家的儿媳妇一样,甚至于都没有人给安姒恩收尸。
安姒恩的尸身,在寒天大雪里面,停了三天。而昌图府的百姓,也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就仿佛那天的群情激愤是没发生过的,那具尸体是不存在于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的,一切一如往常。最后还是日本人,把这具尸体拖走了,拆了那个早就应该被拆掉的台子。
至于安姒恩的尸首去了哪里,被怎么处理了,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知府衙门和国公府收了红,没再挂白,还是正月里新帖的楹联福字挂得新灯笼。曾许诺过一千石粮食的粥铺也没有了踪影,自然没有哪个敢去提起的。
唯有时而有乞儿在雪里土里,偶尔抠出来一块儿裹着糯米纸的高粱饴,才能证明那天的热闹是真的存在过的,那个刚烈的女子,也曾是切实的、活生生的。
虎子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那个娇弱的姑娘在那一刻竟然让他有了种高大伟岸的感觉,仿佛她就是神坛上的神像,嫁衣就是她的法衣。刺耳的枪响是她成神时的金锣大鼓,红袄裙上的血花里绽放出了这个姑娘的魂魄,肉身倒下了,灵魂依旧高山巍峨,那股英气甚至压得虎子喘不过气来。
在慌乱的人群里看着这朵牡丹绽放出最美丽的颜色的那一刻,虎子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与无知。他一直以为英雄人物,应当是冲锋陷阵,百万敌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将军;应当是每出行万民欢呼夹道相迎的义士;应当是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劫富济贫的豪侠。
可是非要给倒下的安姒恩一个称呼的话,那么应当就是英雄了——巾帼英雄。她没做出什么丰功伟绩,也未能力挽狂澜,乃至于她的所作所为有着几分“愚蠢”的味道,但是她的抗争绝不容人视而不见。她就是个英雄,这无可辩驳。
“如果世间尽是安姒恩这样的蠢人,我中国,必将屹立于世界诸邦,复万国来朝之气象。”纳兰朗,对安姒恩如此评价。
纳兰朗拜托了虎子一件事情,将安姒恩好生安葬。他知晓鬼家门总有些稀奇的手段,找到安姒恩的尸首,应当是不难。这件事儿,算是纳兰朗欠鬼家门的一个人情。
要说找其实不难,日本人把安姒恩的尸首扔到了城外乱坟岗不远的地方。日本人前脚扔的,不到半个时辰,纸傀儡就找到了地方。但是该立怎么个碑呢?
碑上写上她的名姓肯定是不行的,必然会被人扒了。不写……这又不是无主的孤坟,她本是有名有姓的。最终和彭先生商量着,虎子找石匠买了一块正面无字的碑,立在了坟头。反面刻上了“巾帼英雄女状元之墓”。
再多的,就是虎子力不能及的了。
立好了碑的那天,和正月初三夜里一样,下了一场大雪。没起风,但就是鹅毛大的雪花一片片飘下来,就仿佛是天地为安姒恩戴孝。
雪大到了封山的程度,太阳山寺和太阳山村,上下山还是有路的,只是李林塘不能再进山打猎了。这么大的雪,铺平了一片,不晓得下一脚踩下去的深浅,那是会要命的。
李林塘虽然算不上老猎人,但也听村上的猎户讲起来过,知道刚入冬的时候多打些野物回来,就在自家院子的雪里埋着,一直到开春,至少有得吃。
都说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有本事的人到了什么时候都会有口饭吃。手里有艺心里不慌,毕竟不是靠天吃饭的。可即使如此,鬼家门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不单是鬼家门,平头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只因为没有粮食。高粱苞米白面的价钱翻了翻的涨,而且多半还买不到。关东没有春天,从冬到夏,无非是几场大风的事儿。这也就意味着关东的冬天特别的漫长。
冬日里,缺粮食,那是要死人的。寻常农户家交够了皇粮国税,给足了地主租子,剩下来的余粮,好歹是能过冬。那些不事农耕的人,可是当真苦了。平时赚下来的钱一到这时也没什么用了,有钱也买不来粮食。
棒子面儿和糠还能买到,地瓜也还算是充裕,虽说也贵得离谱,倒也算是勉强够活。据说有那些个别穷苦的,已经开始吃观音土了。
观音土这东西,蒸熟了是微黄的颜色,看起来跟大馒头似的。还有另一种吃法,就是搓成小丸子,放到白水里煮,快出锅的时候撒上盐,味道还很不错,口感像糯米粉煮出来的丸子一样。
但凡有一点儿活命的法子,是个人就不会吃这东西。可饿得眼睛都发绿了,吃到嘴像糯米面似的,也就没人管那么多了,先让胃袋不疼了才是正经的。
虽说这东西能入药,但观音土究竟是土,归根结底是用来烧陶烧瓷的东西。吃到肚子里头,有饱腹的感觉,却是消化不了,更谈不上能维持活命了。最要命的是,这东西少吃一丁点无所谓,但凡吃的多了,就会盘在胃和肠子里头,根本拉不出来。很多吃观音土到最后,骨瘦如柴,却顶着一个好大的肚皮,那里头就全都是观音土。最终,要么是饿死,要么就是肠穿肚烂被活活憋死。
这个冬天,街上的倒卧,比往年翻了两三番不止。收尸的小车孤单时不单是一大清早活动了,大白天也在街面上晃荡。
一时间,昌图府街面上竟然是没有了要饭的。一是要不来饭吃,饿死了不少。二则是好多身子骨看上去还凑活,没缺胳膊断腿的要饭花子,都被日本人掳走了。先前送走的那批劳工,似乎是不大够用,明面上有东西还要维持着,不能闯进好好的人家直接抓走壮劳力,那些衣衫破烂,无家可归的人,就被硬塞上了运货的火车,往南边运过去了。
到而今,甚至于传出来一个说法,说被抓去的乞丐,多半是好命的。因为日本人虽然掳去了他们去前线做苦工,却是给饭吃的,那怕吃不饱,那些人却不必担心饿死。能活下去,才算是好的。
可即使这样,昌图府城内,也被要求着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商店不许不开业,戏园子不许歇工,就连春风苑,也得照常经营下去。
糟心的事情,一桩连着一桩,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大半夜寒风呼啸,直刮地窗户纸“哗楞楞”得响,虎子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无心入睡。
赵月月听见了虎子叹气的声音,转过身把手放到了虎子胸前:“怎么还不睡?想什么呢?”
虎子攥住了赵月月的手,说:“黄丫头,你不是也没睡吗?怎么反倒说起我来了?我也没想什么。”
“你心里头装着事情呢,”赵月月也是叹了一声,“小老虎你不会撒谎,说什么我听得出味道来。你就是在想什么。你不说,我便是不问好了。只是可别再做傻事,惹我担心。”
虎子笑着刮了一下赵月月的鼻子的,说:“我若是不会撒谎,这世上便是没人会说假话了。是你与我太熟了,从我话音里就能听出真假。你放心,我只是愁,还做不出什么傻事来。你说我想什么到现在没睡,那你是在想什么呢?”
“小老虎?”赵月月唤了虎子一声。
“嗯?”虎子回声道,“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是想叫你一声。”赵月月说完挪了挪身子,真到了虎子的胳膊上枕到了虎子的胳膊上。
赵月月被虎子搂在了怀里,才是说:“我就想着,安姐姐那么好的人,怎得说没就没了?虎子,你说我们做女人的,天生就是这样的命吗?嫁给你我是心甘情愿的,可那时我又不知道,安姐姐那么刚烈的一个人,却还是落得这么个下场,我就愁着,咱们将来要是有了女儿,会不会也是这样?”
虎子思量了片刻,轻声道:“不会的,我不是安知府,你也不是知府夫人。咱们俩若真是有个女儿,我可不叫她也是个亲鬼进神的,咱们也送她去留洋读书,也当个女状元回来。回来后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赵月月笑着说:“那你想过没有,如果咱么的女儿也喜欢做个神婆呢?”
虎子被赵月月问住了,竟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是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虽是急促,却不是一声连着一声的“报丧门”——这是团的暗号!
虎子匆忙翻身下地,披了件棉袄便是赶到了门前。开得门来,见是被血蒙了脸的小岳和方学斌带了好些人在门口。虎子忙问:“出什么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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