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东修行的仙家,无论是胡黄常白灰这种大占大头的,还是零散的虎熊鸟猿,甚至于是死人魂魄修行出来的清风烟魂,无论是自行悟道,还是投入门派,亦或是自家的传承,从名分上说,都是黑妈妈座下弟子。
黑妈妈座下弟子不肖,作奸犯科、堕入魔道、伤人害命了,就是闹妖精闹鬼一样的。寻常的阴阳先生,如果拿住了这些东西,完全有资格处置。可像是平安堡的白家仙这样,原本是正道修行的仙家,一门之中牵扯进来了许多的,阴阳先生不能擅自动手,即使拿下了这些妖精鬼怪,也不能妄下杀手。在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在关东的阴阳先生或者是出马弟子,一口气拿下了这么多仙家,那是一定要向黑妈妈通报的。毕竟再怎么样,那是人家门下弟子。
黑妈妈和寻常的仙家不一样,人家是正经八百有庙有信众的。黑老太早已位列仙班,那当真是活在凡间的神仙!所以即使关东仙家,在名分上都是她的弟子,但黑妈妈从未做过徇私枉法之事,不曾包庇过作奸犯科的任何一人。换个说法,本是正道修行的仙家,若是作奸犯科叫黑妈妈逮住了,下场比被寻常阴阳先生收伏更惨。
而梁云达,这个长尾锦鸡修炼的仙家,在转托人身之前,乃是黑妈妈座前的童子。他跟黑妈妈没有师徒名分,但是有鞍前马后白多年的情分,在东北的地界上,见着梁云达了,哪跟见到黑妈妈没有两样。因为梁云达寻常之时,从不离铁刹山三清观半步,但凡出来行走,那都是在为黑妈妈办事。
其实在见到梁云达的时候,白五爷就已经知道不妙,事情必然是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从而败露了。可无论是仙家还是凡人,总有心存侥幸的时候,才是假托了一个存骨重地的说法,想要再挣扎一番。可终究,还是徒劳。
说起来也是个笑话,梁云达假托的人身比虎子大不了多少,虎子初见他时也不知其身份,两个人阴差阳错,师兄师弟论起了街坊辈儿。可实际上,别看梁云达对彭先生恭敬有加,那是看重彭先生的修为道行,单以寿元论,彭先生叫梁云达爷爷是没有毛病的。
修行无岁月,神仙无老少。既然先前定了互相的称呼,再改反而是不美,不如就这般随意了。
“你是说,是有人逼你这么做的?”彭先生问道。
白家道场的大殿里,彭先生坐在首座,虎子和梁云达分坐在两侧。道场内白家仙悉数站在大殿之中,最前边跪着的,就是白五爷。虽然这些犯了过错的仙家如何处理,是要黑妈妈做下决断来,但这件事情是彭先生过手的,让他来审,是理所当然。
白五爷现已心如死灰,全然没有任何念想了,彭先生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白五爷说:“我确实是受人胁迫。那人术法通玄,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于把我们白家上下绑在一起,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他要挟我,若是不按他说的做,就要杀我满门,若是泄露了他的行踪,也要杀我满门。”
“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彭先生又问,“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细细说来。”
“我不知道。”白五爷苦笑一声,竟是摇了摇头。而看他答话时的模样,却不像是在说谎。
梁云达皱了皱眉头,说:“白五爷,您也是老人了,不要太过不知轻重。有什么就说什么,好少遭些罪。”
“我是真不知道,”白五爷叹了口气,解释说,“那人和我接触之时,脸上戴着一张鬼面,说话的声音很是喑哑,应该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我实在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知其何许人也,甚至于他师承何门用的哪家法术,我都分辨不出来。”
“所以说,每次都是他主动联系你的?”彭先生手指轻敲着椅子的扶手,问道。
“确实如此。”白五爷点了点头,“此人神出鬼没,每次来找我,都能不触动道场阵法,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说起来,当真是羞愧。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受其胁迫。我也曾问过该怎么称呼,他让我叫他‘仙师’。”
彭先生和虎子眼神一对,皆是苦笑了一下,这“仙师”当真是无处不在,动静闹得一回比一回大。
梁云达没能明白彭先生和虎子这一笑的意思,于是问道:“二位,对那个‘仙师’可是知道些什么?”
“黑妈妈都是处理些大事的,”彭先生解释说,“这个‘仙师’做的都是些小事,即使在关东活动,恐怕也不会有人去通报黑妈妈。对于他,我们鬼家门也曾追查,可至今为止一无所获。这事情咱们压后再说,若是云达小友有意知道,我便是全都告诉你也无妨的,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
梁云达思量一番,说:“这件事情裹挟进了一门原本正道修行的仙家,算不得是小事了,还请彭先生事后跟我说得清楚些,我好回去向黑妈妈通传。”然后他又转向白五爷,问:“那‘仙师’叫你们掳掠这些小儿,是要做什么?”
白五爷又是一声苦笑:“我不知道。他每次来的时间不定,但一定是要我备好至少三个孩子,没有办法,我只能一直抓。他来得越来越频繁,所以我的手段,才越来越不谨慎,把彭先生又引了回来。”
“你原本是怎么做的?”彭先生眯起了眼睛问。
“原本?”白五爷想了想,说,“原本,我都是附身在醉了酒,或者是心神不宁的人身上,将附近的孩子抱走,临到我道场附近的路上,才归还阳躯,将孩子带走。那些被我附身过的,我都会施一个法术给他,让他们浑浑噩噩归家去,不晓得发生过什么。”
彭先生点了点头,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此前一番没有发现痕迹的原因。因为随意附身不是弟马的生人,对于仙家自己的道行也是有损害的,彭先生没想到有人豁得出来这么做,也就是忽略了这种可能,险些因此酿出大祸来。
“你也是好狠的心,”虎子觉得恶心,有些东西要从他胃里翻出来,“你家中老小的命是命,那些小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明白总有个亲疏远近的道理,可你为了保全自己,舍出与此事毫无瓜葛的生人去,你当真是好恶毒!”
白五爷似是在回答虎子的话,又似是在喃喃自语道:“迫不得已呀……迫不得已!刀悬在头,我也是鬼迷了心窍,思量不了许多,只想着我死了无妨,决不能让我家中老小跟着受到牵连,才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情来。这事情全是我一人所为,与我家道场弟子无关,黑妈妈有什么责罚,白五一人扛下,劳请放过我道场老小。”
白五爷这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到动情时难以自持掩面而泣,捶胸叩首,连连告罪。说的大殿里其他白家仙都心生感动了,好些个跟着白五爷一起哭了起来。无论手段如何,终究是为了保全家中后辈,才去作奸犯科。对于旁人来说,这是十恶不赦的入魔之辈,对于他们平安堡白家来说,白五爷是为了保全他们性命忍辱负重的长辈!
“你放屁!”不同于堂上站着的那些白家仙,有的都跟着哭了,虎子闻听此言,是勃然大怒!他也顾不得是当着彭先生的面了,脏话脱口而出:“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装起人来时到是还有几分模样,你以为修成人形就是得了人身吗?扒了这层皮,你终究还是个老畜生!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道场里老小上下,白醒春你敢说不是你交给那个‘仙师’的?”
白五爷面对虎子的问责如遭雷击,也忘了哭了,手悬在半空,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虎子接着骂道:“你想保全的不过是你一人的性命而已。只要那‘仙师’开口说话,你言语里处处维护的家中小辈,也是可以轻易折舍与他的,对吧?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是哪一把算盘——你还想着等黑妈妈降罪于你之后,在你自家后辈之中搏一个好名声,让他们认为你当真是迫与武力,让他们感念你的恩德,到黑妈妈那里去求情说话。你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自己能活下来,舍去了你修行这么长时间坚守的道,所以你不配被称为仙家,只能是妖魔。”
就在刚才,虎子从那幢楼里出来的时候,还觉得好不可思议。三十多个孩子,全都是十岁以下的稚童,有男有女。可活下来的却只有三个,剩下的,都变得难以辨认模样了。一个个缺胳膊断腿,血肉枯槁,好些都已经尸蜡化了。那等惨状,就是人间地狱。
那“仙师”是罪魁祸首,白五爷是从犯。在这件事上,虎子觉得为虎作伥的白五爷,比“仙师”可恨千倍万倍。
见白五爷也不说话,梁云达问:“白五爷,这么多孩子,应当不会全都是您亲手掳回来的。你们白家还有谁,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或者说还有谁清楚的知道你跟仙师的事情,最好一并站出来,免得麻烦。”
白五爷在发抖,脸上的肉跟着颤:“我说!这件事情,我们白家,所有完整化成人形的,都知道!”
此言一出,在大殿之中坐着三个人登时傻了眼!
白五爷站起了身子,面对着家中的后辈,一个一个指了过去:“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跑!这件事情是咱们一起做的,不论是偷孩子,还是逼死白醒春,你们都有份!你们都是罪人,都是妖魔,都得跟我一起受审。那些当初商议的时候没说话的,也跑不了,你们不是也没说,不要去偷孩子吗?那你们就是从犯!”
紧接着,还没等那些白家仙反应过来,白五爷扑到了距离他最近的虎子的脚前,伸手扒住了虎子的裤腿:“我知道,他们中间谁做过什么我全都知道,我全都告诉你们,保我不死!好不好?”
虎子觉得,这只老刺猬更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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