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无春秋,一年两季,一冷一热,从盛夏到深秋不过是转眼之间。早起来推开门,灌了虎子一脖子的冷风。转头望去,墙头上那些枯草都已经挂了霜。
生火做饭,洒扫庭除,一如往常。不过是叹一声,这天头变得真快。
上午无话,又到晌午时闻听得有人叫门。迎上前打开门来一看,是涵捕头。说起来上一次涵捕头许下了,说是要报偿虎子和彭先生两人助其破获采生折割案的恩德,却是一直没有什么音信。
可是眼看着门外三四个人,来有两个人提着枷锁镣铐,怎么看都不像是涵捕头上门找他们鬼家门叙旧来了。
虎子心略微提起来了:“涵捕头,您这是什么意思。”
涵捕头苦笑了一下,问道:“虎子,我可是问你。这太阳寺里,可是有一个大和尚?”
虎子还有些纳闷,却是如实答了:“那是我师叔,铁大师。涵捕头,您应当是见过我师叔的。”
“见过,见过!”涵捕头一抖手,“这……哎,虎子,你看咱们在外面说话不方便,不如进去了,咱们再细说。”
“别介!”看着涵捕头抬脚就要往院里迈,虎子急忙拦下,“涵捕头,咱们话说明白了。您几位要是正巧走到这里累了,想要喝口水,我自然是会伺候着。但是你们问起我师叔来了,我就得先让你们讲究一下,,究竟是怎么了?”
涵捕头身边带着的一个年纪稍轻的捕快有些不耐烦,张嘴喝骂:“小兔崽子,我们可是接到了报案,前来拿人问话。识相的就给爷们我让开,再多啰嗦,捉你去衙门打板子!”
“闭嘴!”没等虎子说什么,涵捕头先是骂了回去,“人家小彭先生是法外高人,可不许你轻易开罪!”训斥完了手底下的人,涵捕头又转回来对着虎子赔笑:“虎子,爷们儿,你看这事情闹得……我说啊……”
涵捕头也没能把话说完,虎子撂下了一句“等着吧”,就退回了身,还顺手关上了门。弄得涵捕头和一众捕快好不尴尬。
“头儿,怎么着?”刚才说话的那个还一头雾水,“您怎么这么拿人呐?要是那凶犯听着了信儿,顺后门跑了怎么办?”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涵捕头在虎子这么一个半大小子面前吃了瘪,火气全都撒在这个倒霉蛋身上了,“你知道什么呀你就瞎张嘴?我又没让你说话!你这才当两天的捕快,就要爬到我头上来了。要是再有下回,你就滚蛋,让你那老爹回来接着当差!”
捕快不吃朝廷的俸禄。一半的饷银出自他们的顶头上司,算是安知府雇佣来的,另一半则是乡绅们在府城直辖之下,挨家挨户齐上来的例钱,用以供养专职的捕快,以免徭役轮换。所以捕快这一行儿,从来都是一家传,当爹的干不动了,长子补缺,从无例外。所以哪怕涵捕头仅仅是一个捕头,也敢说出让手底下的人滚蛋回家的话。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所言非虚。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太阳寺正门又开了。这一回出来的可不只是虎子一个人,鬼家门现传的四个全都到齐了。
李林塘抱着膀子站上了前,走近了和涵捕头平视——这两位都是大高的个子,对到一处也甚是吓人。李林塘扬着调门:“涵捕头,找我?”
涵捕头见识过虎子和彭先生的手段,虎子说这位是他的师叔,且不论怎么一个和尚就成了道士的师叔了,他也是不敢小看了面前这位爷。瞧那一身的腱子肉,捶身上还不得打出一个窟窿来,更不用说那些寻常人完全理解不了的手段了。
涵捕头加着小心,跟李林塘说话:“铁大师,久闻大名。以前虽说是见过,却是没说过几句话,今日,咱们算是认识了。”
李林塘倒是没因为涵捕头三言两语就把端起来的架子放下,仍旧是拿鼻孔看人:“是我,怎么着?”李林塘往日里也不是这样,只是一直以来的经历,让他实在是看不起官面上的人。又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林塘自认没有做下什么案子,自然是与涵捕头硬气。
“这事情……说来也……哎!我就跟您诸位明说了吧。”涵捕头摘了斗笠帽端在手里,“有一个老妇人告官,说是太阳山寺的一个和尚,杀了他家的儿子!”
“好贼!血口喷人!”李林塘眼睛一瞪,骂了一句,身上的气势一下子就起来了。这也是有遭死案子在身的人,按律法杀头不为过。可李林塘自认,自打到昌图府以来,行事一直是小心谨慎,没出过什么纰漏,怎能容得旁人把屎盆子扣在他的脑袋上?
李林塘是习武之人,有身负刻身的法术,这一动怒气势非凡,好似猛虎当面!那个小年轻的捕快已经架刀在手,要不是涵捕头机灵,拦得快了一些,这官刀可就是要拔出来了!官刀不同一般,拔出官刀,那是有人拒捕——这罪名可就大了。
寻常时候按照规矩,怎么吓唬都行,就是不能随意拔刀。涵捕头瞪了那小年轻一眼,又转回身来,跟李林塘解释:“您先消消气,这不是还没坐实呢么?我跟您讲讲这是个怎么回事儿。”
看李林塘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涵捕头就继续说:“这报案的是一个老妇,抬着尸首来的。就说是儿子被您给打死了,不依不饶。倒也没击鼓鸣冤,一看见抬尸的,我们巡捕房就给接过来了。老太太说是他儿子昨天半夜回去断了手,问说出来是您给折的,我们这不就来了吗?”
李林塘忽而哈哈大笑,笑得涵捕头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等笑够了,李林塘才拍着涵捕头的肩膀说:“我道是哪一个,原来是这小贼。你放心,这案子与我没有关系,验尸便知。我出手知轻重,避开了所有大血脉,只是废了他一只手罢了。”
涵捕头没听明白,虎子和彭先生就在一旁解释。讲昨夜里太阳山寺遭逢梁上君子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唬得一众捕快一愣一愣的。他们听着故事,也不由得多看了赵善坤几眼,心想着:哪怕是一个吃大烟的,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将他制服,也是有些夸张了吧?
李林塘说完了话,涵捕头点点头:“这般说来,民不举官不究,这种事情这样处理的也是不少,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说好了是她告您杀害她儿子,多少是要您上堂上走一遭,解释清楚了才好。”
“我看你们谁敢动我师父!”赵善坤听到这儿,像一个受了惊的小狮子一样跳了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将一柄短刀反握在了手里,拦在了李林塘身前!
赵善坤家破人亡,在世上已经是没有别的亲人了。危难之时,受鬼家门搭救,拜入李林塘门下,李林塘教养传艺,那就是亲生父子一样了。可以说现在世上除了鬼家门,赵善坤再没有旁的亲人了。如今一听捕快要拿自己的师父,赵善坤立马就发了狠,连李林塘都没反应过来。
“哎呀!别跟着添乱!”李林塘慌了神,一把夺过了赵善坤的刀丢在一旁,又把赵善坤拉到了身后。
这事情可就不小了!拦着捕快不允拿人,这叫拒捕,那对面抽出刀来,砍掉脑袋都是没得说的。这可是把鬼家门其他三个人吓得不轻。他赵善坤只有这些个亲人了,其他人何尝不是如此?
涵捕头倒是没说什么,权当没看见一样。他等到李林塘恢复了神色,便是在前一引:“铁大师,咱们这就走吧。等您到了,咱们好升堂。”
李林塘也是不惧,一甩头,将手背在身后,竟然是走在了前面——这枷锁镣铐算是白带来了。
鬼家门其余人也不能就这么等着,也得是跟上去瞧瞧。虎子也是去村里找来了自己丈母娘,托她照顾月月,也跟了上去。
来到府衙门前,天光已经是不早。那老妇在衙门口远远见了李林塘,举起鼓锤来便敲。咚!咚!咚!咚!一声声,震得人脑瓜仁子疼。
老话讲“屈死不告官”,正是这样儿的想法,让坐堂的老爷一听到鼓声,就不得不升堂——老百姓但凡要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就不会击鼓鸣冤。
这鸣冤鼓传说设自包龙图之后。所谓“凡讼诉不得径造庭下,拯开正门,使得至前陈曲直,吏不敢欺。”
这鼓声一响,介至中堂。皂吏衙役分站两旁,手持水火棍壮声“威武”声势不小。安知府一位幕友上前来,高呼一声“升堂”,堂上李林塘、老妇人都跟着跪了下来。
至于鬼家门其他人,被涵捕头算作是人证,在侧厅听审,自然是不必下跪的。
这时候,知府老爷安大人才是一步步走到堂上,坐在了桌前。这安知府头都不抬,眉头紧锁,脑门上结出了一个大疙瘩。闭着眼,按着头,胡乱摸起来惊堂木敲了一下,问:“堂下何人,所告何事,一一秉来。”
涵捕头站出来,躬身道:“回老爷。昨夜里杨二楞子闯空门被主家擒获,铁大和尚打断杨二楞子手臂算是惩戒。可杨二楞子回家后夜半暴毙,其母告铁大师杀人之罪。”
“告什么?”安知府仍旧是没抬头,又问了一句。
涵捕头也只得是再说上一遍:“回老爷的话。杨冯氏告铁大和尚杀人之过。”
安知府点点头,又摸起来惊堂木,重重落下:“押入死囚牢!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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