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道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鬼家门师徒俩,居然会找上自己来。
“事情也就是这么个事情,”彭先生给自己倒了杯水,看起来很是自在,“我家弟子怀疑,你,和这次采生折割的事情有关系。”
付道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捋了捋自己那几根胡子:“呵呵,走歪门邪道的,居然还质疑起我来,也不知是谁给你们的胆色?若没什么凭证的话,你们要说这事情和我有关系,我可是要去衙门告你们的。污蔑他人罪当反坐,这法条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彭先生自绣袋里面掏出一张纸,展开来推到了付道人面前。他左手的食指轻敲着桌子:“这,不知算不算得证据?”
付道人冷哼一声,将那张纸端起来一打量——好家伙!俩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
“这东西你怎么讲?”虎子学着彭先生,也拎起茶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看起来很是随便,“老头儿,你不会没胆子承认,这是你们龙虎山的东西吧?”
付道人将那张纸折上,又推了回去:“小儿好胆。我与你师父平辈论交,让你坐着就已经是赏给你的了,哪里有你插嘴的份?”而后,他又转向彭先生:“这确实是我们龙虎山的符印,可是区区一张符印,又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什么?”虎子可不管跟他的规矩,他俩头一回见面,可是要死要活偷袭暗算的,那时候也没讲究个老幼尊卑,“你也说了,这张符印确实是你们龙虎山的东西,也就是说,你认罪伏法了?”
虎子说话间,气息陡然凌厉了起来。桌子底下,他右手的中指已经勾在了掌根上,只需轻轻一抖,就能把袖里刃攥在手里。
付道人也是目光一寒:“小子你休要血口喷人!仅凭这么一张符印,便是要给我安一个千刀万剐的罪名在身,你也是好算计。二位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儿,那就请吧。若是还想去衙门‘揭发检举’,请你们二位赶早。慢走,不送。”
虎子对付道人从来没有过一丁点儿好感,更何况实在是怀疑他在背后作祟,被付道人言语一激,刀已经甩在手里,眼看着是要趁其不备抹了他的脖子——江湖事江湖了,如果当真是作下这般恶来,虎子杀了他,算是为民除害。
可虎子手刚抬起来,便是被彭先生不动声色地给按了下去。
彭先生笑了两声:“老鬼啊,怪我儿子没把话说明白。这符印不是我们从旁处寻来的,而是在那佟家地下炼人的炉子上面拓印下来的。”
“不可能!”付道人忽然拍案而起,“姓彭的,我知道你们一门看不上我,可是我不允许你侮辱我师门。现在把话收回去还则罢了,若是你还如此这般,咱们就手底下见真章。”
“我自然不会空口白牙,信口开河,这是我儿子夜探佟府拿回来的证据。”彭先生完全没把付道人的威胁放在眼里,“你和安知府不是朋友吗?你跟他说两句,就说你想着要去度化那些胎儿的亡魂怨灵,让安知府领你去那个地方看看,你自己亲眼瞧瞧那炉子上头究竟有没有你们龙虎山的符印。”
付道人啥霎时间面如死灰,跌坐回了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是自眼中射出了两道剑芒一般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虎子:“我问你,你所言可是切实?”
虎子毫不避让,瞪了回去:“你这老贼如今还想狡辩什么?”
这证据实在是打了付道人一个措手不及,就如同虎子所说,这符印如果真的是出现在炉上,那它能说明的东西可太多了。
道法一脉,归于一宗。全天下没有哪一个道士不是拜三清的,也没有谁敢说,道教不是传自李耳的。万法一炉,大道归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世间所有的道法,都是一脉。
可这是个说法,也不是个说法。道家内部也有各自的派别。举例来说,彭先生和虎子属于鬼家门,是一个十足的小门小派,一代不过三四个传人,最少的时候只有一位也是有的。而付道人就不一样,他拜师于道教正一道祖庭龙虎山,学得是正正经经的神仙法,修得是名门正派积淀千百年的正道。
而在这些门派各自发展传承之中,自然会有人研究出来一些新的法术、新的符咒。人无我有,这就成了独门的秘法,只在这一脉之中代代相承。
在外头施展出来了,旁人认识了也就是认识了,但即使是把某家的法术符咒拿过来交给一个外人,这个外人也未必会用。这是人家的秘法,自然有一套操持使用的秘诀。就如同彭先生给付道人看着这个符印一样,虎子和彭先生都能认出来,这是龙虎山的东西,哪怕他们会画了,也是不会用。
炼丹用的炉鼎,可不敢胡乱涂画,上面的东西都是有自己的意义的,要求之严苛,寻常人根本想象不到。就连鬼家门用来渡化恶鬼的那口铁锅,都不是那么寻常的玩意儿。而当这么一枚秘传的符印,出现在了佟家熬炼胎儿的炉鼎上的时候,那也就意味着,在佟老爷背后做出指点的这个人,必然是龙虎山的人。最起码,也是曾经偷学过龙虎山的东西,或者是哪位被逐出门墙的弟子。
看着彭先生和虎子目光灼灼对着自己,付道人咬了咬牙,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你们师徒两个,当真是怀疑在了我头上吗?”
虎子冷笑一声:“呵,可不单是我们父子二人怀疑在你头上,我师叔和师弟也都怀疑是你!”
彭先生打了个哈哈:“付道长,你不必烦忧,至少我未曾怀疑过你。说起来我也曾与你共处过一段时间,虽说人都善变,可也不至于变得太过离奇。所以我觉得你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更何况按照佟老爷他自己的说法,他修炼这种邪术起码有十年了,你来昌图府才不过两年,我不相信这是你在外边作的扣儿,现在来摘果子了。只不过所有矛头都指向你,我才特地带我儿子前来,让你给自己解释一下,解一解我们门内其他人的心宽。毕竟你来昌图府的时日不短了,我们也不知道你留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呀?”
别看彭先生这话说的漂亮,可付道人自己心里明白,最怀疑他的,就是彭先生。要不然,虎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孩子质疑付道人,真会劳得彭先生特地前来要付道人解释?
不过也怨不得鬼家门怀疑到付道人身上,毕竟他身上有太多疑点。按照彭先生的了解,付道人一直是闲云野鹤,虽然说是拜师在正一道龙虎山,可自打学了些本事以后,这么多年来在山上待着的日子都数得过来。
访历名山大川,体悟风土人情,才是付道人心头所好之事。按照他的说法,他修炼的这是入世法,和那些出马仙家一样,滚滚红尘锤炼道心。
就是这么个闲适散漫的人物,在昌图府居住十天半个月也倒是罢了。可自从付道人来到昌图府以后,居然像是有了在此长住的打算。算算时日,已然是快有两年。吃穿用度可都是要花钱的,这付道人也不像鬼家门一样出去给人“看事儿”,这两年来一直在搭着白花花的银子。也许是人家有钱,搭银子是小事儿不在乎,可是两年来,他究竟做了什么呢?旁人一概不知。就连曾经和他一起出去过一趟的彭先生,也是云里雾里。
彭先生和虎子到付道人门前来,实际上就是来讨要一个说法。要么你交代一下,你来昌图府究竟是做什么的。要么你就解释解释,为什么佟府的炉子上,会有龙虎山秘不外传的符印。
付道人苦笑一声。他一直以为这么多年的光景,哪怕是个邪门外道,彭先生也应当变成了一个稳重洒脱的修士。可今日一见,还是那般剑走偏锋的作风。
他又轻抚着自己的胡子说:“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一母同胞所生,兄弟两个的性情也可能天差地别。更何况,我龙虎山乃是正一道祖庭,广收门徒桃李遍天下。偶尔出一两个心性不佳修炼邪法的人物——虽然这么说会使我门庭蒙羞——可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也知道自己让门庭蒙羞吗?”虎子得着了机会就是要跟他呛上两句,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总是标榜自己是名门正派之后,,实际上却在背后里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啊,不对!你这已经不是蝇营狗苟了,而是丧心病狂!”
“你放屁!”付道人声音不高,却是十分冷冽,“且不说这事情跟我没关系,就算哪一当真堕落至此,也轮不到你这妖孽来训斥我。”
虎子还要发作,却被彭先生按住了肩膀。彭先生笑着对付道人说:“虎子不是什么妖孽,而是我儿子。您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说。”
付道人又眯起眼睛,从牙缝里往外挤出声音:“你们既然怀疑到了我头上,那一时之间必然逃不掉这个偏见。我说什么做什么,在你们眼里肯定都是错的。可我话放在这里,这事情与我没有丝毫关联。若说是有,那就是我有一份为我龙虎山清理门户的责任。这事情你们告诉了我,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你们不用管了,我会把这自甘堕落的妖人捉出来,斩杀于他,以谢我龙虎山列代祖师。”
彭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既然付道长您肯除魔卫道,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这事情就这么说好了,您负责把这授受采生折割妖法的人揪出来。只是这事情一开始是我们查的,所以务必请您在处理了门内事之后,跟我们招呼一声,也好让我们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付道人站起身,伸手向外一引:“既然都说好了,那就请吧。”
彭先生拉着虎子站起来:“好,告辞。”虎子不乐意了:“爹,您就这么……”
彭先生拍了拍虎子的肩膀,又对着他摆了摆手。虎子气鼓鼓拧过头去,不去看彭先生了。彭先生只得是苦笑一声,拉着虎子出了门。付道人站在那里拱了拱手:“恕不远送。”
“爹你这是干什么呐?”回去的路上,虎子终于按耐不住,把怨气爆发了出来,“这事情就算不是他干的,也跟他脱不了关系。整个东北能有几个龙虎山上下来的弟子?至少在昌图,咱们知道的,可就他一个。那老瓢满嘴胡勒勒,您怎么能信?”
彭先生笑了笑,说:“虎子,咱们知道的就他一个,兴许还有咱们不知道的。更何况啊……别的我不敢说,这件事儿,我真信得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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