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捕头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
他确实是昌图府衙的捕头,但也不是说没了他这知府衙门就不转了。几日前听闻案子不大,不过是两乡民因琐事纠纷起口角,继愤而杀人。来人告官,讲得是证据确凿。涵捕头一时犯懒,自己没动身就差手下人前去打发了。哪成想几日后,竟是会发生这般的变故。
叶典吏将他叫到了大牢里头,对着那个被严刑拷打得不成人形的周家子下了军令状,若是一日拿不到这妖人的同党,他们巡捕房就要吃一天的板子。
好家伙,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儿。事情与先前的判决不符,安知府觉得没了面子,差由叶典吏全权负责。叶典吏也怕担事儿,毕竟这关系到知府大人的乌纱帽,于是乎他便差涵捕头限时缉拿妖人同党。
这事情其实按说也好办。现而今昌图府里头来了很多居无定所的流民,一日放在外,便是要添一日的乱子。好些小偷小摸的事情,都是这些人犯下的。可也有一点好,遇到了什么拿不下来的案子,随便找个人捆了,把罪名加在他的头上,刑事判了案,卷宗归档,这事情也就算是了结了。
这套手法,巡捕房甚是熟悉。涵捕头原本还想如法炮制,可等听了仵作唱伤以后,却拿不准主意了。
事出反常必为妖。放在以前,他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的。小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涵大胆儿,他爹娘拿什么鬼怪吓唬他,他也常说:“哪儿呢?我还没见过鬼呢!我可得瞧瞧!”
可自打田猎户一事以后,饶是这般大胆的人,也是不敢不敬鬼神了。神仙有没有,涵捕头他是不知道,可他确实是亲眼得见了鬼是什么模样!那既然有鬼,有妖怪也就说得过去了。
他夜半时分上街随便捆了个流浪汉,当作邪教党羽,押到衙门了结案子倒是简单。可是处处透着邪门的事情,他也说不好个准。若是他捆完了人,在之后没有新的案件还则罢了。若是又有人身死,还说是有邪教党羽流落在外?典吏和知府老爷势必是要拿他问话的。
涵捕头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吃衙门口饭的,他自然知道其中艰辛。什么事当做什么事不当做,他能明白其中的“规矩”。万般无奈,只好是求到了彭先生。
又未曾想,原来早有同僚将此事求到了彭先生门前。可是彭先生对此却是束手无策!
他以前都管这些阴阳先生叫“变戏法的”。原因无他,他自己就捉过许多坑蒙拐骗的巫婆神汉,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吃这碗饭的人。可彭先生不一样,这是有真本事的。黄纸一烧桃木剑一挥,愣是能招来一个鬼!这说不上是坐地的神仙,讲是得道高人也不过分!
可就是涵捕头仅知的一位有真本事的阴阳先生,却也是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找不出这妖物究竟藏身何处,是如何作孽。
按照彭先生的说法,不见的不光是脑髓,还有死者的残魂。便是他们作法,也寻不到一点儿影子。如此说最好是能得见新死的尸体,也许还能查验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要求可是苦了涵捕头。新死的尸首是有,那女童的尸首正停在衙门里头。可还是那个问题,他要怎样把彭先生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去?若是叫人发现了,该给他编排一个怎样的身份,才能不叫人起疑?根本不可能!
他们巡捕房每天要领十个板子,算不得什么。若是再多死两三个人,上头问责下来,他的饭碗可就保不住了。他自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要到衙门口吃饭,所以出了做捕头上下通达的本事,他并无傍身之技。若是真叫衙门轰出去了,非得饿死不可。
一咬牙一跺脚,涵捕头不管彭先生留请一通吃饭,折返下山,要先逮一个倒霉鬼交代一下。涵捕头这是在赌,他赌得是等他抓完了人,一时间不会再有新的案子事发。等风头过了,再有类似的案子,就可推脱是死灰复燃,而不是他办案不力了。
这种绑人的事情,总不能是光天化日下去做。他约了两个嘴巴严的,喝了两壶好酒。换了常服,提了麻袋绳索,趁着月色,扑进了那片残墙。
这是昌图府里最穷困的人聚居的地方,有很多破落的屋子无人打理,就成了藏污纳垢之所。这种地方丢了个人,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肯定翻不起一点浪花。
涵捕头压低了嗓子嘱咐:“动手干净点儿,别闹出什么乱子。”
“头儿你放心吧。”其中一个人也压着嗓子回话,“又不是第一次,绝对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
府城里近来确实是越来越乱,外来逃难的流民实在是太多。平素里是他们最头疼的事情,此时却是称了涵捕头的心意。
好大的月亮将银光遍洒,又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哪怕是不提着灯,也能看出老远去。一行三人轻手轻脚摸到了一户破败的房子门外。
这房子是泥胚的草房,也不知多久没人居住了,东缺一块西缺一角儿,屋顶上的茅草也少得可怜。指不定哪天一阵大风,这房子都得刮没了。
“就是这儿,”一个人与涵捕头耳语,“盘子已经踩好了,这儿就一个人。外地口音,男的,四十来岁,有点儿疯疯癫癫,也不与人来往。就他,准没错。”
涵捕头点了点头,对这两个捕快打了个手势。于是各自拿好了家伙,轻手轻脚潜进了屋里——这房子连门都没有。
借着自屋顶漏下来的月光仔细打量,能隐约看见炕上躺着个人。一件破袄紧紧裹在身上,腰弓成了个虾米的模样。
“好嘞!”一个捕快低声一喝,抬手将麻袋罩在了这个人脑袋上,另一个拎起哨棒在这人头上猛砸了一下。听着结结实实一声闷响传过来,涵捕头甩动了手里的麻绳,将这个套在了袋子里的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提哨棒的那个,将家伙递到了涵捕头的手里,伸手一抄,腰上一用劲儿,就把这人扛死猪一样的扛在了自己的肩上,那叫一个轻车熟路。
“成了,走吧!”涵捕头招呼了一声,要那个一开始拿麻袋的走在最前边,扛着人的走在第二位,自己则在最后照应。
不过走出了半里地,那扛着人的便是觉着有些不对劲儿:“头儿,这什么味儿啊这是?不是咱把他打屙了屎尿吧?怎么这么腥啊?”
走在头里的随口搭话:“备不住是到市场上偷鱼吃的,没有东西生火,拿来生吃的吧!”
涵捕头此时虽然忧心忡忡,但你好歹算是告一段落,也跟着开玩笑:“哪有生吃的呢?净说一些胡话。”
“我可没瞎白话!”走在头里的那个不服气,“我跟你们说,我是亲眼所见。河流在城外的那一段儿,好几个小鬼子在那洗澡,让我给撞上了。从河里逮上来的鱼,用刀切了片就生吃。”
“当真?”涵捕头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那不跟野兽似的吗?”
“还不止呢!”走在头里的接着说,“你猜他们穿着什么?”
“还能穿着什么?”涵捕头笑道,“你都说了是下河洗澡,当然是一丝不挂,脱了个干净。哎,小鬼那话儿,是不是真像是春风苑的姑娘们说得那么小啊?”
“我没看着。”那人也是笑,“你们可能不知道,那些小鬼子下河洗澡,居然全都穿着尿片!就是咱们给小孩包的那个东西,一节白布缠着裆,前边儿一个帘儿,后边儿一个帘儿。”
“不能吧……”涵捕头觉得很是奇异,“尿片,还有屁帘儿?这好家伙!你个埋汰人家小鬼子呢吧?”
“不是……我跟您说啊头儿……”
“你们别说了!”走在当中,背着人的这个忽然一声喊,“不对劲儿!头儿,你们过来看看!”一边叫嚷着,一边竟然是把背着的这个人放了下来。他说:“我刚才绝对是把这人给打尿了,我后背现在湿了一片!我这可是新衣裳!”
“出来干脏活还穿新衣服,活该!”涵捕头骂了一声,“背起来!别添乱子。”
“不是……头儿,”那儿老大得不情愿,“真说是尿……也太多了吧?我担心咱们是不是把人打出什么毛病?你摸,我这后腰都湿透了。”
走在前面的忽然打了个哆嗦:“不对啊!你抱着腿把这人扛在肩上,要是尿,你先湿的应该是肩膀头啊!后腰……那是脑袋!”
听这话,扛人的这个也打了个冷颤——刚才那一棒子可是他敲的!
涵捕头也是大惊失色,上前一伸手,在那扛人的腰间抹了一把。入手是温热粘腻的,不像是尿水之类。又在指尖一撮,拿到鼻子下仔细闻了闻,俩眼睛登时瞪得溜溜圆:“他娘的!血!快打开看看人什么样了!”他们抓替罪羊是一回事儿,真打出了人命,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手忙脚乱拆开了麻袋,走在头里的摸出火折子来要吹燃了照亮。却是被涵捕头一把拦下:“慢着!甭管是死是活,让人发现了,咱们就算完了,悄悄的,别点亮儿。”
好在今夜月色不错,还是能隐约看见一些东西的。血确实是从后脑流出来的,正是适才那扛人的落棍子的地方。这下可把这人吓坏了,“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俩手不住哆嗦。
涵捕头咬着牙,摇摇头:“你没这么大力气,一棒子下去把人脑袋打塌了!”确实,按这个出血来说,应当是有一个不小的伤口。即使是挥棍把人打死,也不应当流了这么多的血。
他伸手缓缓伸探过去,在枕骨上摸到了一个铜钱大小的开口。圆润异常,创面光滑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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