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狗子!你怎么在这儿呢?”
说道来私塾上学,虎子心里头一千个不情愿。可到底是父命难违,他也只得是揣了两本书,找两个院工抬着桌凳,同庆喜儿一道给“送”到了学堂。说是送,其实就是看着他,好不叫他半道上去别处玩耍。
虎子来的时候尚早,私塾虽然开了门,但先生还在后堂,前头这间大屋里只有一些学龄的孩童有的在温书,有的在讲闲话。虎子眼尖,一进屋先瞧见了赵善坤,那小子正堵着耳朵伏在桌案上背,虎子上前便是一巴掌,招呼了一句,算是跟赵善坤打了招呼。
赵善坤皱着眉一甩手:“干啥玩意儿!叫我大号,我叫‘赵善坤’,一口一个狗子,那也是你叫的吗?我凭啥不在这儿?昌图府屁大个地方,就这么一间学堂。我又不像你,是把先生请到家里教的,自然是要在这里念书。反倒是我要问,你怎么在这里?”
虎子扬手一指那两个帮着他摆放桌凳的院工:“打今天起,我也在这儿念书了。”
赵善坤脸上一喜:“那倒是好,以后不用特意去找你玩儿了,没想到咱们俩还有做同窗的缘分。”
“少爷,坐过去吧。”庆喜儿姑娘走过来,示意虎子桌椅都已经归置完备。桌上文房四宝都已经摆好,还有几本书放在上面,看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虎子也不跟赵善坤插科打诨了,踱步到桌后稳稳当当座下,心里头却思量着,怎么找点有乐子的事情来做。
正想着,却发觉身边安静了许多——原来是教书先生已经在桌后坐好,这些学童自然是不敢高声喧哗。虎子此前听说过,昌图府私塾的这位教书先生。还依稀记得是一位姓刘的老者,人都尊一声“刘老”的。可前边坐着的这个,分明是个青年模样的男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生了一副好皮囊,端详来,最多不过二十出头。
庆喜儿与那先生低声说着些什么,还伸手指了指虎子,那先生点了点头,便是又起身送庆喜儿出了门。
那教书先生转回身,来到了虎子的案头前,问:“你便是彭虎子?昨日里我听刘老讲起过,说要新来个学生。”
“是我。”虎子站起身来答话。他再怎么混帐,也懂得先生发问,学生不能坐着回话的道理。
那先生点点头:“我姓郎,郎云书,你可以叫我郎先生。刘老年岁大了,便是找我来授课。至今不过四日。如此说来,你与我也算是有缘,都是这学堂里的新人。”
虎子看着他没说话,心里都计较着这奇怪的口音,猜测这个郎先生应当是哪里人。
郎云书接着说;“我听闻你此前是在家学习的,看你年岁也不小了,应当是有些基础,来私塾读书,是准备着考功名吧?我且问你,‘三百千’与可是读过了?”
虎子点点头:“以前学过。”
“那便是识字,”郎云书微微一笑,“以前的先生可曾教过你四书五经?哪一部你能背下来的?可曾读过?会写文章吗?”
虎子一愣,答道:“……以前倒是学过,就是没背下来。我也听不懂啊……剩下的也都不知道。”
“啊?”郎云书哑然,疑惑道,“不应当。你都这般年纪了,既然是富贵人家早开蒙,应当是学了很多书才对。你与我讲讲,都读过些什么书?”
“那我读过的书可多了!”虎子掰着手指头开始数,“……”
虎子越往下数,郎云书脸色就越难看。“够了!”郎云书终于是忍不下去了,一声喝断了虎子的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这些都是颓人心智的闲文,怎配叫个书?我问你读过什么书,是问你那些有大学问的文章。崇文的,读,喜爱地理,则读也是好的。你也配说是读过书吗?想我家境一般,三岁识千字,五岁背诗文,八岁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岁便是能写文章。你有这等优渥的家境,本应是较其他人更自如一些,怎就是不知上进?”
虎子被郎云书这番模样吓得不敢说话,低着头玩儿自己褂子上的给纽扣。
郎云书叹了一口气,道:“‘有教无类’,便是当你没上过学,从头开始教授好了。要上心,知道吗?”虎子点了点头,心里头却不以为然。先生教的那个东西多没意思,还是有趣。
“态度还算端正,”郎云书挺了挺腰板,“来,把手伸出来。”
虎子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回了一句:“啥玩意儿?”
“我让你把手伸出来!”郎云书提高了一点声音,“打手心,你从没挨过打吗?打你掌心三下,叫你记住,‘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虎子直嘬牙花子。他心说怎么没挨过打?三天两头挨一顿揍!都是他爹动手,可那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不过头一天过来,虎子也不想惹出事来。真让私塾先生撵回家事小,再叫自己爹爹发火,那就未必是只挨一顿揍了。
怯生生伸出了手去,虎子的四指指尖便是被郎云书攥住了。郎云书另一只手从腰带上拔出了戒尺照着虎子手掌狠狠落下——可却是没打着!
正是那戒尺要碰到掌心的时候,虎子另一只手在郎云书手腕上一托,卸走了力道,手指尖一转,用了个巧劲儿,把戒尺夺到了自己的手里。
“啊呀!你……你这顽劣的后生是要造反不成?”郎云书大惊失色,抖着手指着虎子,明显是生了大气。
虎子自己也愣住了。他心里想:刚才我是怎么做到的?
郎云书劈手夺下了戒尺,伸手一指门外:“我教不了你,你出门,回家去!”
这一下虎子真慌了神,主要是被撵回去了,当真是要被自己爹爹扒掉一层皮。他连忙赔礼:“先生……我……我错了,我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眼见着解释不通,他索性把左手再往前一伸,右手攥成了拳贴在了背上:“先生,您打吧!我这回绝对不动弹。”
郎云书上下打量了虎子一番,笑道:“这回要是打,可就不是三下了。三十下,你若是一动不动,我留你下来。”
虎子一咬牙,一闭眼,说话的动静都带上了一点哭腔:“先生,只要你不送我回去,怎么都成。三十下我也忍得了,您来吧!”
“好!那就三十下!”郎云书也是不客气,戒尺落下来的声音如雨点一样。
虎子咬着牙愣是没叫出声来,心里头则是暗自数着数。等这三十下打完,虎子那细皮嫩肉的手掌,已经肿起了老高,通红的一片,连掌纹都看不清了。
郎云书收好了戒尺,冷哼了一声:“行,没出声也没动弹,算是有点儿骨气。坐着吧。”说完话,背手转身来在了自己的桌后头把书摊开,说:“今天咱们还是讲这篇文章……”
虎子坐下来案暗自揉着手,疼得直咧嘴。坐在他前侧方的赵善坤则是你回身暗自向着虎子挑了个大拇指。虎子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儿。右手颤巍巍找了本书摊开,找着哪一篇是郎先生现在讲的文章——装也得装三天好人。
“虎子哥,那一手儿你玩得漂亮啊!”散学的路上,赵善坤还惦记着上午这个事儿,“你跟谁学的武艺?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个本事啊?”
虎子冲他一呲牙:“那我能告诉你?这里头学问深着呢!法不传六耳知不知道?”
嘴上是这么说,他自己心里头也纳闷:他怎么就能鬼使神差使出这么一手不来,抢下了先生的戒尺呢?这一手仿佛是千锤百炼,打磨才成就了的。施展出来,如行云流水,当真就像是戏文里头写的那样,空手入白刃!
虎子自己傻呵呵地想:莫非自己也是一个什么练武奇才?十八般兵器无师自通,拳剑功夫一点就透?到时候自己离了家门,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美酒满杯,美人在侧,腰悬宝剑,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搏下许多的美名。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寻常人听了,哪个都竖大拇指,贼人耳闻,则是要胆战心惊。
越想越美,虎子情不自禁搓了搓手,却是又牵动了掌心的伤。他见了又是苦笑一声,心想着:还是别练武了,本本分分当自己的富家子,挺好的。至于自己怎么就凭空多出来了一些本事,他还是想不通。
可想不通也便是不想了,时候还早,好不容易得了自在,虎子也不愿回家。他便是问:“狗子,知道哪有好玩的吗?”
“别叫我狗子,我叫赵善坤!”赵善坤喊了一句,却也是答了话,“再不然咱看戏吧?戏鼓楼里头,今儿唱一整天。”
“成!”虎子咧嘴一笑,“那咱今天就去看戏。”
赵善坤拍了虎子左手一下:“走吧!”
虎子疼得直呲牙,再一看赵善坤已经笑着跑出了老远。虎子骂了一句,也赶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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