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村是一个小村子,村里头共四十多户人家,前前后后都认识。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姓刘,也有说祖上是姓柳的,但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庄稼人也没个族谱啥的,说是姓刘便是姓刘吧。
虽然姓一个姓的多,传说祖上都是一脉,但是兄弟分家两年生,何况这么多辈人了,互相之间却也没多大的亲戚关系。
这村子地理不好。八百里太行山,地势蜿蜒起伏如若龙盘虎踞,深山里道路匿藏,阡陌交通复杂得宛如迷阵一般。这柳树村便是坐落在这八百里太行之中一个芝麻大的小地方上。从这儿到最近的镇子上赶集,得是头一天半夜就开始打点行装置办干粮,摸着黑赶路,到第二天临近午时的时候,脚程快的能赶上这一班晚集。
这么多地方为什么不搬走呢?老话讲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既然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自然是故土难离。况且,这柳树村没有地主,平整地方开出来的那些地,都是村民自己的,种多少,收多少,拿不拿出去卖,全凭自己的意思,不用交租子。
搬到外边去,什么事儿都是方便了,但是这些村民一不读书识字,二没有手艺傍身,到了外边无非也是脸朝黄土背朝天。没有自个儿的地,给人家去做佃户,那怎么比得上自己种地逍遥自在?
千般好处都有,但有一样,村里光棍太多。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自个儿村里的女孩都要往外嫁,人家外村的女孩都不愿意嫁过来。一来二去,守家待地的汉子越来越多,想怎么个办法的都有。有一些实在熬不住,去别家做了上门女婿,入赘别人家。还有一些呢,努力干活赚钱——也无非就是少吃一点儿,多卖点儿粮食——买一个媳妇儿回来。
姑娘家是赔钱货,终究是别人家的媳妇儿,能把女儿卖上一个好价钱,好多人乐不得!
话说这一日,这村子里头迎来了一顶轿子。四棱八柱,四个上身精壮的汉子抬着,头前里两个小孩,一个举着破了口儿的唢呐,另一个擎着一面破锣,一路上吹吹打打,虽说又漏风又走音,但还能听出来,是个喜庆的曲子。
这是在办喜事。这户人家应当是穷苦,要不然,不会找来两个这样的孩子当唢呐锣鼓师傅。但是穷人家有穷人家的活法,意思到了就对了,也不讲究那份排场,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
可说是办喜事,这大红的轿子上确实披着一张白幔子。摇摇晃晃的轿子一路走,透过那走音的曲子,隐约能听见轿子里女孩的哭声。新出嫁的,一夜之间要从黄花大闺女变成小媳妇儿了,一世为人进两家门,离开的生身父母,又是嫁到这种穷乡僻壤,哭很正常。但奇怪的是,这哭声不像是嘤嘤抽泣,也不似嚎啕大哭,反而像是口鼻被人捂住了发不出太大的声音,而又在忍受着什么痛苦而哀嚎,弄出的那种动静。
这四个抬轿子的恍若未闻,前面两个吹吹打打的孩子也是起劲儿,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这顶轿子摇晃了一路,终于是穿过了七扭八歪的山道,来到了柳树村。
刚进村口,两挂鞭炮“噼里啪啦”一通响,围观的人群拍手叫好,孩子们奔走欢呼“新娘子来啦”、“新娘子来啦”,好不热闹。
进了村口,轿子先落了下来。一个老妇人走上了前,先是伸手敲了敲轿子的框儿,脸上溢着笑问:“新娘子啊,可是高兴啊?”
轿子里头的人呜咽了一声。那老妇人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可乐的事情,笑得都站不直了,一边拍手一边喊:“新娘子高兴!可高兴啦!”
围观的众人也都鼓掌叫好,乐了起来,仿佛是自己家办事情一样。这样的山村里面,一家一户不成门,非得是邻里亲戚帮衬,才能办一场事情。每每有新媳妇进村,那都是大事,说是全村人的喜事,丝毫不过分。
得了这老妇人一句“新娘子高兴”,这四个汉子才又把轿子抬起来,摇晃着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这户人家,透着那么一份奇怪。逼仄的小院儿,两间小土坯草房,不大的门脸,和这个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一样。接新媳妇儿,得张灯结彩披红布,这户人家东西也都齐备,只是那红布下面挂的却是两个白灯,灯笼上的“奠”字看着刺眼!
先前敲轿子框的那个老妇人又拧着小脚站了出来,掀开了轿子帘儿,喊道:“新娘子请下轿。”
这新娘子一身火红的嫁衣,却也是脏脏旧旧,再仔细看上面粗糙的针脚还很新,就知道这出嫁的衣裳指不定是用什么被褥一类的东西仓促之间改出来的。盖头却是很新,上面绣了个喜字,边沿坠着穗子。按习俗,应当是新娘子自己亲手绣的,这女红手艺很是不错。
“新娘子请下轿。”那老妇人见新娘子久久没有动,只是把身子蜷在轿子的一角打着哆嗦,便是又出声催促了一次。
新娘子听见她的声音,哭的声音更大了。老妇人伸出手狠狠在她的胳膊上拧了一下,再而拉着她的手腕,把她从轿子里面拖了出来。妇人将口伏到了新娘子盖头边上,脸上还是那副溢着笑的样子说:“小丫头,想少受点儿罪,就乖乖听话,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那新娘可能是被掐的疼了,也可能是被她言语吓得怕了,一边哆嗦一边点了点头。老妇人又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刚才她掐的那个地方:“你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听我讲,不会叫你吃亏。”紧接着,她又拔高了声调:“新娘子进家门啦”
这一声调子拉得很长,鞭炮又一次燃了起来。在众人欢呼喝彩的声音中,新娘子被老妇人拉着进了夫家的门。新娘子走起路来,姿势很不自然,夹着腿,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蹭。老妇人倒是走得大步流星,完全是在拽着她往前奔。
“新娘子,跨火盆了您。”在老妇人的提醒下,新娘子小心翼翼提脚,往前迈了一大步。她闷哼了一声,又是要开始哭。那老妇人厉声道:“憋回去!疼也忍着,不许掉眼泪!”
新娘子果然是强忍住了,只是肩膀不住耸动。
到了里屋,推门看,这房子里居然是停着一口薄棺!那屋里头哪像是新房的布置,分明就是灵堂。
棺材前摆了一张凳子,一个四十岁上下头上戴着白纸花的妇人,正背对着棺材端坐在凳子上,直勾勾盯着这新娘子。
老妇人领着新娘子来到了白纸花面前,而后轻轻拍了拍新娘子的膝盖。她说:“跪下。”新娘子此时已经听话多了,这老妇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新娘子老老实实跪了下来,这老妇人朝着白纸花一拱手:“您吉祥,您家媳妇到了,时辰也到了,可是行礼呀?”
白纸花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那老妇人抻着脖子高喊:“一拜天地!”新娘子依言磕头。
“二拜高堂!”
新娘子又磕了一个。
“三拜亡夫!”
听闻“三拜亡夫”,新娘子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白纸花冷哼了一声,又是把新娘子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叩了这个头。
“礼成啦!”这老妇人拍着手,从后腰带上摘下了一个秤杆,端着递到了白纸花手里,“由婆婆代替新郎,用喜称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白纸花冷笑一声,说:“望门克死我家儿子,哪里来的称心如意?”说话间用秤杆儿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再连带着秤杆儿和喜帕,都摔在了地上。
盖头底下的新娘子说不上貌美如花,长相却也算是精致。只是此时两个眼睛哭得像烂桃一样,妆花了大半。口中还勒着一条白布,让她讲不了话。
“尖嘴猴腮没有一点儿吉祥的脸色,”白纸花端起了新娘子的脸,“怪不得会克死我家儿子!呸!狗东西!”
“呦呦呦!大奶奶您息怒,”老妇人连忙拉住了白纸花的手,“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跟她置什么气呐?新娘子该进洞房了,咱也该开席了。”
白纸花点点头,站起了身,竟然是抹起了眼泪来:“劳烦你了,便是把她送进去吧。”
“哎!”老妇人应了一声,拉起了新娘子要往里屋走。门外头有小年轻的跟着起哄:“老太太,让咱看看你家新娘子正脸儿呗?不是说她长得漂亮吗?给咱们见识见识吧!”
白纸花瞪了回去:“滚!小王八犊子!我家的儿媳妇也是你能看的?以后有的是日子,赶着我儿子前面想见我新媳妇的面,小心半夜我儿子去找你你,瞎了你的眼睛。喜欢看回去看你爹娘在床上干好事去!滚滚滚!”
这一番言语中间,白纸花气都不带喘一下,吓得那喊话的后生缩了脖子。
又过了一会儿,新娘子进了里屋床上坐了,眼见那张罗事儿的老妇人出了房间带上了门,白纸花才是出了屋,对着一众乡亲们道了个万福:“诸位乡亲,我家娃儿命苦,若是没有你们帮衬着,亲还是结不成的。诸位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我也不会讲什么话,都是乡里乡亲,开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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